第二十二章:七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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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市上早就搭起了巧楼,卖各种巧食、香囊、胭脂水粉、织女泥塑的铺子热闹地开张叫卖着,车马小轿挤得整条街道水泄不通,黑蓬马车不得不停在街边。
展霞只是撩开车窗一角望了望巧市的盛况,却没有下车的打算。
“不下车逛逛吗?”
展霞微笑着摇摇头。
浩空涟笑道:“还是你害怕和我这个通缉犯在一起?”
展霞一怔,轻轻摇头。她确有耳闻朝廷正在缉拿船王赵鸿羽和船长浩空涟,原想海寇都是十恶不赦的人物,可相处这几日,却是另一番感触。那个小船王,打扮成少女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时而气势凌厉,时而又天真烂漫;还有这个浩空船长,更是让人一点都猜不透,嘴角常带笑,几分刻薄,几分嘲弄,亦正亦邪,却又讨厌不起来。他虽只是敖广号的船长,却看得出小船王对他既敬畏又依赖,且朝廷特特地悬赏重金捉拿他,可见他的身世来历极不寻常,还有那晚令人咋舌的自愈力……总之,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
浩空涟又说:“那么,你想回敖顺号看看吗?”
这回,展霞愉快地点头。毕竟,对现在的她而言,只有敖顺号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她漂泊的家园。
敖顺号也是少数有不少女性船员的海船,因为它最初就是造来供船王享乐的。美酒佳肴宴请四海豪客,歌舞升平演绎风花雪月,而船内的大赌场更是吸引赌徒们一掷千金,成为维持敖顺号庞大开支的主要财源。于是,鼎盛时,海帮从人伢子手里采买了许多女孩子,并陆续收留一些流离失所的渔家女养在船上,组成戏班,或做侍女。虽说是艘船,其吃穿用度倒也像是入了豪门府第一般,加上船长古道子对女子极宽容,还鼓励她们向男子一样学习医术、算术、牵星术等船务技能,反比深宅大院自由自在许多,船上的女子无不乐意以船为家的。
每年七夕,船上百来号女子自然要隆重地庆贺这个浪漫的节日。她们从几天前就准备好各色花卉、锦缎、五彩绣球、琉璃宫灯将舯楼布置得如天上宫阙,举行各式各样的乞巧活动,又在主甲板上设了各式鲜艳的香案,陈以瓜果酒炙,祭祀牛女二星。
“我的天!小霞姐姐,你回来啦?”悦儿最先发现展霞回到船上,惊喜地迎了上去,又笑着对船上众女子说道:“瞧,我们的七仙女回来了!”
在敖顺号上,展霞不仅是容貌最出众的,也是最心灵手巧的,女孩们都对她艳羡不已,常笑称她是七仙女下凡。乞巧若少了她,可就失去了几分精彩,好在她回来了。
看到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笑脸,展霞心内暖暖的,她们在同一条船上相处了六年多,不长也不短的日子,但风雨同舟,早已像是一家人一般。
女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制作香袋、锦囊、缨络等小饰品,也有自戴的,也有互赠的,也有为意中人而做的。比一比谁做的最快、最精美,欢声笑语,好不亲密。
有个姑娘好奇地问道:“小霞姐姐,带你回来的那人是谁呀?看着有些面熟呢。”
悦儿哑然失笑:“真笨,没看出来吗?他是敖广号的浩空船长呀。”
“哎呀呀,小胡子不见了,看起来和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差不多。”
“我只见过他两次,印象很深刻呢。”
“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呀?我听伙房的张妈说,这些年来,浩空船长总也不见老呢。”
“说起来,浩空船长也算是相貌堂堂,不知有妻室没有?”
悦儿取笑道:“怎么?你春心荡漾啦?”
那姑娘被说得羞红了脸,嗔怪道:“悦姐姐胡说什么,我看那船长和小霞姐姐倒是挺般配的一对。”
展霞还未反应过来,悦儿便接口道:“可不,我瞧那浩空船长对谁都不放在眼里,难亲近得很,唯独对小霞姐姐却和和气气,眼神里透出难得一见的温和呢。”见展霞停了手中的针线,不知在想什么,又问:“对了,小霞姐姐,你是回来了就不走了,还是还要跟着他去?”
展霞摇头,不是表示不走了,而是不确定。这里再好,也终究不是她的归宿;这些人再亲,终有离散的一天。家人,亲人,是否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惦念着她的人呢?谁爱着她,她又曾爱过谁呢?她全然记不起来了。
“我会代替你的家人照顾你。”展霞的脑海中闪现那晚浩空涟说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为何带着些许怜惜,些许歉疚?
忽然,有个小丫头跑了过来,兴奋地说道:“哎,快过去瞧瞧,好灵验的姻缘占卜术!”
听说是占卜姻缘,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动了心,唯有展霞无动于衷,悦儿却硬是拉了她去凑热闹。
原来,秦玉莲也来到敖顺号上,正对着一盆水,为女孩子们占卜各自的姻缘。方法很简单,盆里的水是这些天采集的露水,月亮倒影在水里,求姻缘的女子将穿着红线的银针投进水里,观察水中月影的变化和浮针的指向来算出姻缘。
“哦,你的姻缘叫做‘浮云薄处膧胧日,白鸟明边隐约山。’也就是说,你心中藏着一个人,却又羞于表示,如同隔着层薄薄的浮云,使得这份情像朦胧的日光一般不明朗,而那个人是翱翔的海鸥,如果不及时抓住,将会成为望得见却触不到的远山。”
那求卦的姑娘被说中了心事,好不惊喜,飞红着脸说了声:“多谢姐姐指点。”然后转身去找她的意中人去了。

接下来轮到悦儿,玉莲看着水面的波纹说道:“恭喜恭喜,你的姻缘叫做‘金枝连理,花好月圆。’是必得贵婿的征兆呢。”
悦儿笑道:“姐姐说笑呢,我这样卑微的丫头能觅到什么贵婿呀。能找到个疼我的好男人就阿弥陀佛了。”
玉莲笑道:“这样好的水纹可不常有,姑娘,我敢保证,你将来不但得贵婿,还和夫君恩爱有加,和和美美地白头偕老,正应了‘花好月圆’的吉兆。”
周围的女子听了都羡慕不已。就算未必真能如愿,此刻也是心花怒放的,悦儿又拉着展霞说:“小妹先谢姐姐吉言了。此法果真灵验,也帮我小霞姐姐算一算姻缘吧。”
展霞从不信这些占卜巫术,但一来今日是七夕节,就当是游戏,大家讨个好彩头;二来她知道这秦玉莲并不是那起装神弄鬼的骗子,确是有真本事的。于是,她带着些许好奇,拿起银针往水盆里一放,刹那间,银针划破了水中完整的月影,浮在水面上,却一直摇摆不定,搅动得月影始终不成形,水波粼粼,如破碎凌乱的花瓣。忽然间,那波光竟变成了妖冶的红色。
有人望天惊叹道:“呀,月亮什么时候变成红色的了?”
众人抬头,果见,方才还银亮似水的月色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猩红,接着,不知何处又飘来一片乌云,遮蔽了月亮,顿时夜空显得暗淡无光。再低头看水盆时,已无任何影像,银针黯然沉入盆底。
众人都觉得这不像是好兆头,又不敢造次,都紧张地等待海巫开口。只见玉莲蹙眉凝视着水盆,半日,才幽幽说道:“此卦是‘明月染血,鲛珠化泪。’”
见玉莲没有作出解释,悦儿小心地问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个……也不好说。我只赠小霞姑娘一句:千里渡鹊桥,只为伴君老。桃花依旧,人面已非;山盟易改,爱恨难消。”
展霞不解其中味,也就没往心里去,朝玉莲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
花前月下,双双对对,绵绵情意浸透在夜色里。展霞生怕惊扰了这些你侬我侬的凡间情侣,径直往她熟悉的船医舱里去,不经意间,耳边飘来古道子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责怪,从舱内传来——
“你早就知道她是展清凝的女儿,对不对?为何瞒着我?为何还把她带在身边,你到底有何企图?”
展霞直觉地意识到古道子船长说的人,很可能是自己。于是,便放轻脚步,隔窗倾听。
“呵呵,古船长莫要激动。企图嘛……我只是想看着展翼着急。”
古道子一时语塞,他看到浩空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气不打一处来:“你,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浩空涟见古道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嘻嘻笑道:“玩笑而已,古船长别当真。我也没料到展翼也来到了这泉州城,让他们姐弟错过确是我的不是。只是,我答应过展霞,会代替她的家人好好照顾她——对不对,小霞?”
展霞一惊,不知浩空涟是何时察觉她在门外偷听的,惊慌地转身要躲避,却被浩空涟敏捷地捉住。
“别走。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认得你吧?八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还记得吗?那次你到我的敖广号上,为你的弟弟送行。”
展霞盯着浩空涟,他的眼眸像幽深的海,沉淀着太多久远的记忆。她比划着问道:我到底是谁?
“你是敖钦号的船长——展清凝的女儿。令尊曾经也是鲲鹏海帮的一员。”
曾经?那么现在呢?
“他死了。死于一场海战。”浩空涟有意避重就轻。
我的父亲?死了?展霞觉得她应该悲哀的,却哭不出来。因为,她想不起关于父亲的一切,就像是在听别人的生死一样。
“你还有一个比你小五岁的弟弟,名叫展翼。如今,他继承了敖钦号和你父亲的霸业。对了,我记得你都叫他翼仁。”
翼仁,翼仁……展霞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隐约出现一个少年,亲切地唤她“姐姐”。啊,就是那个常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少年,每次快要记起他的样子,画面却忽然变得血红一片,那是血,许多许多的血,汹涌地吞没了记忆。她痛苦地双手捂住了脸。
“浩空船长!别再说了!”古道子担心说得太多,反而徒增展霞的烦恼。
浩空涟拉开展霞的手,和颜悦色地安慰道:“小霞,回忆若是让人痛苦,不如忘记,现在这样并非是坏事。”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
“对了,我要走了。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留在这里?我听从你的决定。”
见展霞低着头,迟迟没有表态,浩空涟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迈步离去。与她擦身而过时,衣袖掀起一丝带着清凉的海洋气息的风,吹乱了展霞的心。她朝古道子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追向那个孤傲的身影。
“你决定跟着我吗?”浩空涟回头笑望着她。
展霞重重地点头:请求你,带我去见我的弟弟。
浩空涟凝视着眼前这个温婉却坚强的女子,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拂她脸上的那片桃花瓣,说道:“我们迟早会见到他的。”
抬头望,月亮已钻出了云层,皎洁依旧,银河两岸,牵牛星和织女星踏上鹊桥,缓缓靠近。这等待了许久的相会,难道结局只能是再次分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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