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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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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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三刻刚过,车轮辗过几天前铺好的水磨石路面,只听蹄铁发出的散碎叩击声在夜色中回响。马车刚一停稳,主人还来不及出门迎宾。趁这个小小的间隙,车内乘客取出粉盒补补妆,再整理下衣襟耳环,最后对着小镜子露齿一笑。确定自己收拾妥贴,只等两人照面,对方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由窗口往外偷瞄一眼,路旁的照明用具可能尚未安装完成,此时黑漆漆的都没有点然。隐约瞧见主人从屋里出来,手提一盏牛眼灯,先上前跟车夫低语两句,然后径直走过来拉开了车门。
把一只纤纤素手递出去,客人咬着半边嘴唇、现出个竭不胜的神情;没成想那人五指用力,灯光直迎上她双目,教她片刻间睁目如盲,吓得小声惊呼起来。
停顿一秒,来人才开始讲话,口音奇特、声线却很动听。“抱歉抱歉!我都是不会用这类新东西啦,没吓着你吧?”
话没听完,半边身子已经给强拉出车外的伊茉莉小姐禁不住浑身微颤。勉强站定,右手还攥在人家掌心里,她眯起眼睛往前一瞧,脸上蓦得腾起两团红晕——这回当然是货真价实那种。把灯光挪开,身穿骑马外出用的轻便装束,女主人的微笑看上去格外矜持。两张姣好面容距离不过尺许,除了肤色、衣着对比显著,莎乐美气势上先声夺人,也让伊茉莉矮了一截似的、暂时抬不起头来。
耳中听得几句异国方言,伊茉莉心中惴惴、莎乐美却不慌不忙把灯盏搁在一边,腾出双手牢牢把住她,端详着说道:“姐姐我通用语讲得不好,你可别见怪呀!一见着这么标致的可人儿,都有点情不自禁、说起家乡话来了,呵呵!”笑声刚冒个尖,就给下面的感叹打断,只听她“哎呀”一声,停了停才接着说,“实在不好意思,你看我,老毛病又犯了。见面就姐妹相称,人家还以为、我是那种特喜欢跟人套近乎的……多让人难堪呐!妹妹你不介意吧?”
最后两句才明白过来,对方自来熟的说话方式是讽刺自己喜欢跟人“套近乎”呢,这时外交辞令显然派不上用场;伊茉莉小姐无法可想,只好将害羞小妹的形象扮演到底,屈膝行礼、还怯生生抬头望她一眼。“承蒙不弃,小妹只有高兴的意思。刚到这边没多久,就结识您这么热情的姐姐,以后遇到什么烦心事,总算找着一位说话的对象啦……姐姐您可要多关照我。”这番话让她从牙根酸到骨子里,总算还留点笑容在脸上,却几乎觉得自己给人迎头痛击了一下。
女主人同样暗自咬牙。原本只是言语试探,没想到她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加上刚打开车门那勾魂儿的媚笑……捕风捉影的事,突然出现一半人证,只是不知道、自己丈夫对她有没有非分之想?
一双好姐妹手拉着手,并肩往前门走去。不过亲热态度大打折扣,莎乐美恢复惯常的慵懒表情,似笑非笑说:“妹妹你不知道,我也才刚来不多久,咱俩今天遇上可得好好聊聊。不过啊,你比姐姐强多了。女人要是手里没钱,整个儿都得由着男人摆布,你说是吧?”
听者心中滴血,这句明指自己花钱买笑,说话人却诉起苦来,对方语气中的怨恨也着实教她心惊。唯唯诺诺,刚想扯几句场面话,女主人却断然把门推开、不再多言。
一开始接连挨几下重击,又处在别人地盘上,伊茉莉只觉处处受制,跟着她绕楼下房间兜上一圈。莎乐美若有若无地闲话家常,大多数时间站在她背后不知看些什么,气氛一冷下来,再“妹妹、妹妹”的补上两句。如此称呼让伊茉莉小姐心中起伏不定,脊背发凉、似乎已经沁出冷汗来。
这时二楼传来饭菜的香味,莎乐美主动上前亲热地挽起她,“我们家情况有些特殊,两个人都喜欢安安静静过活,地方不大,连个仆人都没有,做起事来总也慢慢腾腾。你看,那一位这才准备好饭菜。其实我一直觉着不好意思,别人请客至少搞个鸡尾酒会,我们这只有点家常饭菜,楼上客厅又简陋得很……怠慢客人我怎么担待得起啊!”
听她的意思,做菜的竟然是森特先生喽?伊茉莉吃惊到合不拢嘴,没想到男主人竟然下了厨房,这顿饭还真是无话可说。至于莎乐美这些绵里藏针的剖白,实在让人抓不住痛脚,一时半会也只能听着。
嘴上客套,随女主人上楼进入小客厅。暖炉烧得正旺,左右墙壁上挂着两副对称的锦织画,打眼一看倒是难得的精品。中间小餐桌摆几碟外观可人的家常菜,屋里气氛确实舒适温馨,可惜今晚上主客三人各有各的打算,硬凑在一块反倒成了受活罪。
正当好姐妹围着餐桌嚅嚅细语,表面上融洽非常时,厨房里出来个衣冠楚楚、端着奶油胡萝卜浓汤的男士,谈话中的两位不约而同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森特先生只看一眼,就肯定自己的老婆占了上风——莎乐美从容自若,目光跟杰罗姆交触的瞬间、握住伊茉莉右手轻捏一下——只是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打算。
不待杰罗姆做任何表态,客人抢着开口道:“总算见着主人的面了!说句不那么见外的话,以后我不仅要常来拜访,对主人的敬称也得改一改。不知道,自己姐姐的丈夫怎么称呼最合适呢?”
话没听完,杰罗姆同时面色一沉。用不着脑子多么好使,也能觉察话音里的抱怨,莎乐美正刁难上门的客人,这做法令他对伊茉莉很是过意不去;不过回想昨晚的事,自己又不能冲妻子表达不满,所以端着从怀特那弄来的萝卜汤,一时颇有些进退两难。
莎乐美淡淡地说:“嗯,我好像把毛线团忘在楼下壁炉边了,烧起来可就不妙。亲爱的,先帮我照看会儿,我很快回来。”
屋里只剩两人,杰罗姆在伊茉莉对面坐下,没头没尾地说:“家庭生活,你知道。”转念一想,他又补充了两句。“抱歉,我是说你可能没法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我只想表达歉意,仅此而已。”
确定莎乐美不在周围,伊茉莉忽然噗嗤一笑,压低声音道:“抱歉?为什么?我没感觉受到冒犯啊。女人是这样的,不管平日里个性如何豁达,一遇到这类问题,谁都会不依不饶、纠缠到底。”
森特先生不知是选择性健忘,或者尚未从昨晚的事件中回过神来,只狐疑地摇摇头,“呃,‘这类问题’究竟指的是……”
听他这么说,客人立时沉默不语,掂起桌上的银汤匙心不在焉把玩一会儿。像掉进蛛网的小飞虫,森特先生被空气中无形的粘性搞得坐立不安,自己仿佛被意外卷入了一系列麻烦中脱身不得。站在男性的立场,虽没有任何背叛妻子的意图,有异性主动示好也不会令他产生不快,反而难免有点得意之情。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务必尽快向莎乐美证明自身的清白,否则倒霉的日子才刚开了个头。

“你打算一直要我干坐着?”伊茉莉终于停下手中的小动作,出奇认真地说,“午饭吃的早,现在我真有点饿了,不骗你。”
杰罗姆惭愧地拍自己一下,立即起身为客人呈上片开的烤面包,再为她盛满汤盘。伊茉莉也不说话,托着腮好像有些心事,喇叭口形状的上衣衣袖不知不觉滑开来一段,露出半截粉妆玉琢的小臂。奶油浓汤香气袭人,却掩盖不住女子周身素淡的体香,近在咫尺的森特先生心头萌生古怪的想法——伊茉莉来之前是不是先洗了个牛奶浴、皮肤才会如此光洁细嫩?
单纯的化学反应让联想变得荒诞不经,随之而来的罪恶感却再真实不过,暗暗诅咒这些胡思乱想,正要把目光移到碗碟上,却意外发现她小臂外侧带着一块新伤。从淤血状况判断,应当不超过两天。
“这怎么弄得啊?”纯属随口一问,话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有些过火。对方的反应立刻证实了这一推测。
伊茉莉茫然瞧他一眼,顺着对方目光往下一看,顷刻间脸色大变。忙乱中拢一拢衣袖,她双颊绯红、嘴唇微启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仿佛给人当场抓住把柄似的、不自禁流露出求乞的神色。
杰罗姆不明就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抱歉,汤里可能放多了奶油,怀特这家伙……我是说,大部分女士不喜欢太油或者太甜的东西,不过胡萝卜营养丰富,单独给您捞出来怎么样?”
“先生!”声音包含的凝重让他闭上了嘴,伊茉莉草草抹一把眼睛,嘴唇轻颤地说,“向我保证你什么都没看见……请!就现在!”
实际上满头雾水,可小姐的声调表情不容多问,杰罗姆只好言不由衷发誓说、自己突然白日做梦,什么都没见到,云云。就算当事人习惯于睁眼扯谎,伊茉莉却替他难过得直皱眉,没听到一半、便捂着额头制止他再说下去。
“天呐,够了!”声音蚊蚋般微细,“抱歉在您面前失态,我想,我必须得回家去……马上回去!噢!”羞耻地叹息着,她起身扭头便走,满肚子疑问的杰罗姆上前几步,在楼梯间的窗口边拽住她。
“慢走一步!小姐,有必要这么激动吗?以这样的精神状态任由您独个离开,我恐怕没法向自己交代。冷静下来好好谈谈怎么样?”
被他迫得直摇头,伊茉莉无力地连声道:“求你了,让我走吧!我突然有不好的感觉,非常不好……今天只是时间不对……”
与此同时,由下往上的脚步声响起。反射般松开拉着对方的右手,杰罗姆突然发现伊茉莉此时的模样会让自己陷入窘境。压低声音道:“就算帮我个忙,请您再待一会儿好吧?”接着不由分说把她拉回座位上,将刀叉塞进她手中,再为她掖掖凌乱的衣角。
十几秒工夫,对方表现得绵羊般温顺,让杰罗姆有种不能言传的暧昧感觉;等这二位相对坐定,伊茉莉已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明明只见过几次面,此时屋里却生出些诡异气氛来。
没时间仔细思量,莎乐美很快出现在客厅门口,不仅换上可体的衣裙,她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古怪,站在那半天没作声。五分钟以前、森特先生还能拍胸脯保证自己的清白,现下却有点莫名的心虚。
只听莎乐美迟疑地说:“见见另一位客人吧。他声称,自己有权出席这小小的聚会……”杰罗姆清楚地瞧见、对面伊茉莉双肩震颤,一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儿。女主人不做停顿,直接让出身后的空间,“伊茉莉小姐的丈夫——至少,他是这样作自我介绍的。”
第四个人的出现让各种疑惑都得到了合理解释。在场诸人神情各异,尤其背对门口的伊茉莉小姐、几乎已经把前额埋进了胸膛……杰罗姆长这么大,绝少见哪个女人如这般痛不欲生过。客观的说,走进来的家伙算是相当俊朗,除一身酒气和稀疏的胡茬外,大略一看像个过气贵族、或家道中落的浪荡子模样。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可惜游目四顾时眼睛过度灵活,甚至还对莎乐美轻浮地笑笑。
隔着几步远,面向杰罗姆脱帽致敬,“请原谅我姗姗来迟,”声音稍有些沙哑,也许和饮酒过量有关,“在下普拉斯廷,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称我为拉尔夫……哈哈!我妻子介绍她自己时该对您提过吧?‘罗森人不习惯太长的名字,余下的部分等更捻熟再说’……就我个人的观点,如果某个女人耻于提及名字中夫家的姓,可以想象、她会时常变幻作自我介绍时的异性对象。”
拉尔夫先生话音里的轻蔑说明了太多问题,杰罗姆只觉胸口发闷,自己正扮演的角色显然是所谓“异性对象”中的一个,这事实令他怒从心起,却找不到发作的理由。那人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按在伊茉莉受伤的位置上——她整个人都颤了一颤——然后用一种显然是在享受的表情、瞑目往半空吸一口气。
“味道不错。”普拉斯廷把嘴吻靠近妻子的耳轮,“还觉得不太足够么?我有时间等你饱足再说,我最最亲爱的伊伊。”
“先生,您有一只脚踩着我了。”明知自己没有说话的立场,杰罗姆仍对伊茉莉表示同情。普拉斯廷没给这家的主人留面子,同时也提供了吸引怒气的箭靶。
缓慢地反应过来,拉尔夫先生迷糊地摊着手,“左脚吗?还是右脚?您知道,我刚才只顾着享受和妻子的亲热劲儿,没来得及照顾您敏感的触觉……”这家伙在杰罗姆动手之前简单鞠了一躬,“告辞!”
伊茉莉差不多是被对方拖着走的,靠近门口时,她奋力挣脱那人的掌握,转而冲莎乐美惨笑道:“您今晚漂亮极了!”
这话让杰罗姆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一楼那些拖拽声、压抑的叫嚷和大门碰撞声消散在夜色里,他还是没能彻底明白过来。
莎乐美站在站在门边始终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某种淡淡的不确定。与之目光交触,两人像初次见面一般,无声打量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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