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函授报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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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冲出来是凭一涌之气,但他是绝不会在县城逗留了的,即使朋友们来拉,他也要走的。他看了一下夜光表,零点差七分。整条大街空荡荡的,象一道冷清的幽谷。一扇扇大门都紧紧的闭着,只有倚在“人民旅社”
山墙临时搭起的一个小卖部还有人影灯光。腹内“咕嘟嘟”直响,他去买了瓶罐头,一盒饼干,两包烟,一盒火柴,忘了买电筒。
走出大街,就看不清楚了。定了定神,那公路便现出一条斑驳的影子,极像弯弯曲曲的蛇。天上慢慢也有了些微的星光。
他要连夜赶回Y镇。从县城到Y镇,走小路,五十里,路还依稀记得的。
两脚只是机械的朝前蹅。尽量不去想刚才那不可想象,不忍回首的一幕。可是,俅股长那冷漠矜持的脸,那十足的派头,教育局那讨厌的音响,那高大的阳台,长长的台阶……挥之不去。
M县城至Y镇的小路,在县机修厂右侧跟公路分开。先走几个大“之”字拐,十里。然后是十五里磋砂陡坡,下清江河。在磋砂坡的中段,有一段像门板一样的绝壁,什么人在那绝壁上凿了石级,供行人提心吊胆。过清江以后,爬十里左右的峭壁。到达山顶,溯江岸上行十五里左右,即是Y镇了。
走下坡路,有时候容不得你慢下来,双脚掣不住,会向下滑溜去,稍欠敏捷,就是一坐厾,摔得**生疼生疼的。沈伟记不住他“坐”了几回,只是用手一摸**,薄呢裤已磨出了两个“猫儿洞”。
“哎,哪个?”刚要翻那道绝壁,已听得见江水的啸声了,有人惊恐而戒备的问。
沈伟迎着声音走去,手电光在他周围惊惶的乱晃。是两个姑娘,模样儿看不真切。
“怎么摸夜路?你们。”沈伟停下脚步,无精打采地问。
“你呢?”依然掩饰不住惊恐和戒备,似乎还有几分绝望。也难怪,这一带也出现过杀人抢劫,**妇女的事。
“在城里报表,我是在Y镇管统计的。”沈伟慌慌张张的说,“明天县里八点钟以前要朝地区报,来的慌忙,我忘了一份表,刚发现,得赶回去,赶早班车送来……”显然,早班车八点以前是赶不到城里的,倒也把两个姑娘唬过去了。她们心里踏实了些,说这里太危险,让沈伟在前面走。他不敢想象深渊之下的情景。
沈伟后来想,如果她们追问下去,如果她们知道八点钟早班车不能抵县城,还有,统计员怎么就不带个电筒,自己将怎样回答呢……而这绝壁,如果不就她们的“光”,说不定就滚入江流喂王八了……
有个男子汉作伴,胆子也大了些。他们就讲,他们是两姊妹,今天妹妹是给姐姐做伴找未婚夫去了的,因听人说他在县城里又谈了一个。开头,他不承认,姐妹俩逼得他无话可说了,他最后摊了牌。姐妹俩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哪怕快半夜了。
他们好不愤怒,她们第一次领略到了被人抛弃的滋味儿,发誓今后一定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过一辈子……沈伟就想,每一个黑夜和白天,都孽生着悲剧哩,只是有的惊心动魄、轰动效果经久不衰,有的默默无闻,血泪化作泥土去滋润大地……
兴许是心灵感应,也许是同病相怜,他们谈的很投机。她们的家在绝壁下的山腰里。临分手时,她们硬要他去她们家过夜,并问他谈了女朋友没有,有什么要求,言辞耿耿,情意切切……沈伟真想留下来,他破碎的心多么需要女性的抚慰啊!他似乎看见了这对姊妹的两颗温柔善良的心。
然而,他不能,他要赶回学校,把一切都公布出来,要哭、要骂、要笑……让它成为历史,早点忘记吧。这一场噩梦!
她们又让他把手电筒拿去,他没有要。她们守在大门旁,目送着他离去,连声叫:“慢慢走,不大看得见。”呵,这萍水相逢的异性!终于,他强忍不住的晶莹的液体从眸子里涌了出来,落在路旁的草地上。他想,天亮后,这晶莹的液体将化为露珠的,依然是晶莹莹的吧。
走下绝壁,坡缓了些,他紧绷的弦放松了些。
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抬起头来——走到了人家的屋角旁。冷不丁的蹿出几只忠实的大狗,扑扑的咬。沈伟一边招架着,一边去寻找下河的大致方向。
谁家的窗内时不时的传出几声亲昵的呓语,有人还在朦胧中问“哪个?”紧走慢走,面前又出现了一户人家。那家男人胆子大,听见一连片的犬吠,披衣起来,打杵搕得门槛怪响:“谁?”

“我。”
“你是哪个,深更半夜干啥?”
“我……”他不敢答应了,怕说不圆话,被人家生擒了,到时候“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才叫“白布掉进染缸里”哩。他使劲朝江边窜去。“可千万别追呀!”心里说。
还有两个大拐就要下河了。已经看见了那河,那水,只是中间像隔了一层轻纱,看不真切。谁家的狗又叫起来了,他急忙赶出几百米外,好在深夜的狗不会撵人。
他终于支持不住了,在一麻溜梯田磴下瘫了下去,**下的石头冷冰冰的。狗见他不起来,便不停的叫。他真想此时有一只无声手枪,将他们击毙。怕人家起疑,再来找麻烦,他拼命挣扎着站了起来……
小路和公路在江边汇合了。江上有一座大铁桥。在桥头的石凳上,沈伟喘息着惊魂未定的歇了,真有点“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味道了。
深秋的风,从上游嗖嗖袭来,下来时的汗便凝住了,身子也轻轻的抖了起来,继而,双腿也抖起来了,急用双手去按,还是抖。
这座铁桥凌空架设在两壁陡峭的山岩上,在这无月的深夜,显得既阴森又孤凄。从桥栏朝下俯视,立刻觉得晕晕眩眩。沈伟愤怒的吐了一口,好像要把仇恨向清江发泄!
绝壁。冷桥。呼啸的江风。失意的人……章雪狞笑着从半空中向他扑来,他大叫一声,却又看见章雪嘤嘤的哭。不对,哦,那不是章雪,是莉莉……谁说莉莉不温柔?她哭得真真切切!为我沈伟的厄运而哭,为我不能参加函授考试而哭……应该安慰安慰她才是……
一阵更猛的风袭来,几只什么鸟吱吱叫着,在大桥上彳亍。沈伟伸了伸胳膊——他打了一个盹儿。心烦意乱,跳起来就去撵那搅梦的雀儿。雀们委屈地叫着,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他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烟蒂一个个被扔向江里,带着火星,划一道漂亮的弧线,“哧”一声,落入江中熄了暗红色的火,向下游急急流去,一声叹息也没有。
他哭了,伤伤心心的大哭了一场。在这空旷寂寥冷落凄凉的铁桥上。
在这之前,他只大哭过一次。刚到师专一个星期,那天上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给他一份电报——“母病危,速归”。他拼命的赶,赶回家,母亲已入黄土……他哭了,像小姑娘样,晕倒在母亲的黄土坟茔前。不仅仅是哭母亲的死,还哭母亲一生的酸辛和悲苦。——上学时,母亲曾叫他放假时,多称几斤白糖,这一带常缺。他晓得,她老人家就喜爱喝点糖水,他临走是赶着称了五斤,上车上船,始终带在手边,可是……
在那些昏暗的年月里,他有过痛苦,有过悲伤,但他坚强的挺过来了,欲哭无言,哭天无泪……
在这铁桥上,近一个钟头内,他是哭够了又抽烟;扔了烟蒂,又哭。江声里似乎也有那泪滴水中中的清音,暗涌之内,似有唼喋鱼声在应和。
现在,他已经不哭了,依偎着桥栏杆,死死地盯着桥下那滚滚的流水。他想死。只要双腿一蹦,手把头一抱,就会坠入湍急的江流,葬身鱼腹,他一点也不会游泳,哪怕在清江边长大;或斜撞在水泥桥墩上,粉身碎骨……
世间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有许多人,人家硬塞给他机会,他还不愿意;有父母掌权者,孩子们无所事事,照样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摆得好;像王歇这样整天困觉、闲逛,想着法子打发日子的人——当然,他并不算坏,生活却总给予他们厚赐……报应吗?前生造了什么孽?留下生命,只供他人**与驱使,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活头!死了好!
一次次,只吸了一口的烟就打着旋儿飞进了江里。他下了一次次的决心,不知是对生的眷恋还是对死的恐惧,也许还有莉莉的眼睛,章雪的花瓶和镜……决心又一次次的动摇了。
他看看表,三点半了,他用手帕揩干眼泪,跺跺脚,向江面狠狠一瞥,用劲向上道山攀去。英雄流血不流泪,他一次次把又涌上来的泪水咽回了心里去。别了,铁桥;别了,公路;别了,冷冽无情的江水……他还要看看,对于生与死。
爬到山顶,他在一个大溶洞里又躺了半个钟头,实在疲劳得不行了。清冷的晨风把他吹醒了。夜露弄湿了他的头发,有了寒意,周身又微微地抖了起来。皮鞋里的一双脚已迈不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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