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纸的味道，弥漫在书香宫当中，仿若一缕淡淡的薄烟，围绕在身前。
天亦直往自己的书阁而去，虽说这是书阁，可却比寻常富贵人家的书阁要大上许多，而且里面所珍藏的书全都是一本本手抄的经典版，随便拿上一本，都是一笔价值不菲的数目，所以，这里的皇子每当自己手头见肘的时候，都会变着法子，私自拿出一些书籍托人出去典卖掉。
历史的悠久，仿佛没有在这处宫殿留下任何的痕迹，看不出来，那些所谓的骚客文人、或是文韬武略的帝王，在这里留下哪怕只是一丁点悬念，也好让后人去揣摩，去攻研。这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让人觉得这书香宫就像是在一处坟地上，把那些尸骨全部清理干净，然后才建起的一座新城堡。
天亦有点讨厌这里，有一大半是讨厌这里的新。可是仅仅这么一个少年，怎么会有心力去把自己心中所有的讨厌都表现出来，就像一个幼孩，每当他讨厌一件物什时，他只能用哭声来反抗，不能言语。可是，天亦却是怕于言语，说完后，他怕只有自己听到。
坐在书阁中，天亦翻着在身周的一重重书籍，国史记、政博论、战记策、百民书等等。翻着，翻着，天亦忽然低低的叹了一声，百无聊赖，毫无心境，本来今日他心情便是不好，何况这些书籍对他来说，一点都没有兴趣。想着母后那忧心的脸庞，他又不得不做下去。随手拿了一本百民书，胡乱翻开其中几页，便随意看下去。这本百民书写着一些关于通河道，兴水利，实施民政，治国安邦的内容。没看几句话，心中就突然提不起一点点劲道，顿感心灰意懒，只得又放下书，不去理它。转过头，望向外边，静静的发着呆。良久，突然被一个声音吓了一下，他抬起头，却发现书香宫的老师正在喊自己。
他一个恍神，站了起来，轻声道：“傅太师早。”（注：此处的太师，只是一个专门为帝王子女授课讲业的先生，权利仅限于督促和看管好他们，并无其他朝廷上的官职。）
傅太师皱了皱眉，道：“九殿下，觉得现在还早吗？”
天亦看向他，沉默了片刻，方道：“现在是辰时。”
傅太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九殿下也知道现在是辰时，殊不知，这样的辰时在你一生当中能有几个，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生之功在于思，切莫因一时之惰，而误了半生之力，白白来到世上，晃晃悠悠的就走过一遭。”
天亦一时沉闷，不禁反问道：“太师，您觉得，您的一生是不是晃晃悠悠的？”
傅太师望着他，良久才垂下双目，眼中无奈之色闪过，道：“老夫到这世间，五十五载，现想当年，只感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一不留神，便到了这个年纪。无穷无尽的知识，老夫都不曾弄懂，只欲再有个五十年，让老夫阅尽这些宝贵的东西，只可惜，人这一辈子，寥寥数十年，什么都带不走，唯一心存积在心中的东西，便是这个遗憾啊。”他看着天亦，苦笑一声，随即肃容道：“但是，老夫现今却是无比实在，想着天下黎民，思着如今四分五裂的国势，老夫也甚感心痛啊，这个九洲四海，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历经太多的坎坷，就像是一个满目蒼痍、千疮百孔的老人，再也经不起任何人的折腾了啊。如今，百姓们在过着什么日子，他们无辜，可他们却遭受了最残酷的煎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战争一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四处避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皇宫帝王的龙子更是应该为天下担忧，替天下万民担忧。看着现今皇帝日夜操劳，为国为家更为民担负着这个巨大担子，老夫也是力有不逮，时感自己无能为力，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痛心，痛心啊。可自问老夫我，原想将自己这一生所学，全部倾囊相授于你们，让你们懂得这个道理，懂得治国平天下，抱负理想，怀压忧民之心，以期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当中，你们这些皇子中的所有人，都是这个国家，这个天下的未来，若老夫有幸，将你们培养成有道将王，授业于你们把这苍生治好，老夫就是死，都无憾，老夫就算死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自己这晃晃悠悠的一生！”
傅太师慷慨陈词，声音低沉，豪迈的脸上尽是一般少年激昂。
天亦不禁听得怔怔出神，神情亦是凝重，但也颇是觉得难过忧伤，这个天下，凭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战争？这个周遭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疾苦，那些苦命的百姓们，怎会是如此的多灾多难？就是眼前这一位半百的老人，天亦都不禁悲凉感犹生，纵其一生，穷其毕志，都只为天下这一抹安宁，可是却还不能为之，只有寄希望在他授课下的学生们。攻于一生，却想把几十载学来的东西，源源相传，万代相教。
天亦心中无言的沧桑感，就像一把刀一样，浅浅的刺进胸中，看不到血，觉不出痛，只有一片苍白。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感受那一份淡淡的感觉。
许久，傅太师才问道：“九殿下，觉得老夫，是不是晃悠一生，是不是空空的来到这个世间？”他问得气势有力，语气断不可容人怀疑。可是天亦却沉默不言，好长时间才没来由的问一句：“太师，您怕死么？”
傅太师一愣，随即一脸诧异，转过头，想了会，才道：“死这个字，越是老了，越是看淡了，越是还有几分舍不得啊。”
天亦复又问道：“在这世间，您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吗？还是，你死后会突然想到生前自己留下的遗憾，悲苦莫名。”
傅太师摇了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徐徐道：“道不清啊，人总是会莫名的留恋人生，就算活的再如何痛苦，生的**都是一如既往的强烈，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想驾驭生命，操纵生命，因为人总觉得这世上有着许许多多的东西让他们充满好奇与不解，充满占有欲与不舍。唉………死后？谁会知道啊？”声音有一丝悲凉，一丝感慨。
天亦眼中异光一闪而过，追问道：“生命在活着时，是怕死，可人类是真的怕死吗？还是怕别的东西？”
傅太师身子一紧，看向天亦的眼光充满了惊诧，他提起手，然后又无力的垂下，疾声道：“别的东西？”他的呼吸声忽然有一丝急促，盯着天亦，追问道：“那是什么？”
天亦思索良久，忽道：“是虚无，是怕死后那种，原本存在的思维，想法突然无法立足，没有任何一处空间可以让你寄留的空虚感觉。是你在生前看到深深的虚无，茫茫宇宙地界，无垠苍穹，可虚无却无法存活，这就是怕死！”
傅太师全身一颤，神情讶意，难以捉摸的看着天亦，然后，又枉然的抬起头，紧闭起眼，深深的呼吸起来。
那一脸苍老的皱纹布满额间，脸颊，任何人都不会比过时间，任何人都阻挡不了时间留下的痕迹，岁月无情不给任何人喘息。
倏然，傅太师笑了起来，很轻，转而望向天亦，道：“小小年纪，能把此物什，此理看的真切倒也真不容易。可是，既然人怕死，那些颠沛流离，四处为家，夜不能寐，饥不能食的现状，九殿下，你可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呢？”说完，满含期待的看向天亦。
天亦怔怔不语，许久才无奈笑道：“这些，我却是不知道了。”
傅太师直直的看着天亦，直到天亦受不住，微微斜过头去，他才正声道：“九殿下，既然你能把死想的透彻，为何又不去想想江山，想想万民呢？许多事情，借的便是一个触类旁通，循序敞开的方法，只要你肯用心了，肯定会有一番成就。”
天亦谨慎慢道：“可是，可是，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甚至是厌恶。我只想…………”说着，便没了下文，因为他不想看到太师或者别人那种失望神情，本能的抵触。
傅太师看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在这十二个皇子中，你天资聪颖，想事独断思行，且能把你的想法隐忍起来，甚至都害怕被别人知晓，因为或许你会觉得，你的想法可能没有回声，没有丝毫用处，但是你要懂得利弊合作，除去杂念，你要试着把自己敞开，面对纷扰。真正的能人，并不是以独处来获得安静，而是在杂乱中，寻求真谛，平静下来，坦然面向你所需要面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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