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椒房殿内红烛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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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怯生生地坐在她的床边,却不敢靠近。照理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仍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我怎么见了她就想躲呢?
究其原因,是个秘密。我并非眼前这个美丽娇柔的贵妇人所生,是父亲在外面带回来的。但她是个公主,尤其是一个爱着自己夫君的公主,她或许可以包容父亲犯下的错,但却不会任由他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女人。于是,我成了她的亲生女儿。这桩秘密本来不为我所知,只是我走路脚步特别轻,总会不经意撞见。
我的父亲,一切以大局为重,所以才会有君家今天的非凡。父亲是天朝的大将军王,我大哥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天朝曾经流行过一句民谣:“烈家天朝半君山!”这个君指的就是君家。此乃是帝王家的忌讳,然天朝的皇帝在听闻这样的谣言之后,反而在朝堂之上宽慰我的父亲说道:“爱卿不必多虑,朕相信此乃有心之人所为!”一句话便教云淡风轻。
有心之人没有盼到他们所期待的结局,几日之后,一顶大红的花轿将我的三姐抬进了宫。那个在天朝集美貌才气于一身的女子,似乎与我没有交集,那年我才八岁,对她最深的印像仅止于她那双极冷的眸子。
母亲真的很漂亮,孙子都已经九岁了,可她看起来仍然很美。美人亦喜欢美的人,美的事物。据说我的大嫂就是因为长相够不上美不得她的青眼,可大哥喜欢。
记忆当中,母亲经常哭,可她不会大声哭,总是小心翼翼的。除了半年前,宫中的人来说:“贵妃没了!”她从昏迷当中醒来之后便抱着父亲嚎啕大哭起来。三姐应该是她最疼的孩子吧?大哥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她感情不是很深。二哥?更是提都不用提了。唯有三姐与母亲贴心,在宫中也为母亲挣足了面子。
“你要进宫,身上也该有几件值钱的首饰。这里的东西,挑几样喜欢的吧!”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见过那些华丽的饰物,有些眼花。
旁边一个轻轻的音符似是自鼻腔中发出,充满不屑。
我随意拣了几件,不知用不用是上。
“管言,云裳的师傅几时会到?”母亲说着,眼睛不是在看我。
管言是随她从宫中出来的宫女,几十年了。
“公主,这会该到了!”
“我累了,你下去吧,让师傅给你做几件像样的衣裳!”母亲合上了眼,疲惫的靠在枕上。
在退出房门经过窗外时,我听到管言轻轻地说:“公主,这太便宜她了!她是什么身份——”
“管言!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吗?咱们四皇子身边总该有个人照应着才好!”
四皇子是三姐的孩子,不过三岁。三姐生了皇子之后就晋为贵妃了。轩辕帝后宫空虚,至今中宫未立,余也只几个位分不高的妃子。母亲她一直认为,三姐一定会坐上皇后的位子的。虽然宫中还有一位封淑妃是大皇子的生母,但到底不得帝王宠爱。
她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走远了。
“小姑姑!”九岁的侄儿迎面行了一礼,身后跟着的是我的大嫂。
“大嫂!”眼前的女子浓眉大眼,见到她时,我才会表现得像自己这个年龄的样子。
“祺儿,你先进去,娘和小姑姑有话要说!”
祺儿很乖,大嫂常说笑,说他跟在我身后久了,连性子都有几分相像。其实他是像大哥,因为我也像大哥,随父亲。
大嫂拉了我的手在回廊坐下:“原本想帮你,可你大哥连个信也没有,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你才十四岁怎么进宫呢?我本来想皇上素来听他劝,若他——”
我打断了她的话:“这话不可说。”大哥是武将,怎能干涉后宫之事?
“哎!”大嫂皱着眉,一切尽化作了一声叹息。
“这有什么,我明年不就及笄了吗?”我轻描淡写,并不以为然。虽说天朝律法,女子及笄才可婚配,但亦有先行订下亲事的。
“可皇上——”她欲言又止,眉头也皱得更紧。我知道,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不单单是帝王,更多了一段岁月。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与大哥同龄,他的大皇子也仅比我小了一岁。
裁过衣裳,正巧父亲下朝回来。久经风霜的脸上仍英姿勃发,看不出来有丝毫心事,只是说话时,一味地转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公主,皇上甚为重视此次亲事,你多费心!”
“这是我份内的事!”他们的谈话内容实在无趣,也难怪母亲说完正事就回房了。
换作普通人家,同样的对话兴许又是另外一番模样。相公!娘子!倘若再恩爱些还会直呼其名。可他们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
父亲看我,一直用着怜惜的目光。将我送进宫大概亦非他本意,只是当得到越多,你失去的便也越多。譬如他,得到太多的权势,自然也就失去了固守本意的立场。
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叹息着说道:“别的都还好,你就是太过文静!”
我垂首一笑,并未作解释。也只有二哥知道我其实并非文静之人。并非不爱说,只是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皇上宽厚仁和,这是你的福份!”
怜惜的最后往往都化作苍白无力的话语,充其量也只起到一些安慰的作用。我想告诉他,对于进宫,我并不难过,相反,还有一丝期待。既然都是不认识的人,皇上与他人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我对皇上的印像并非一片空白。母亲也对我说过:“你三姐生前极得帝王宠爱,你若进宫,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这我清楚,若我得宠那是皇上爱屋及乌,若不得宠,那是我没福份。
帝王一朝诏下,君家再次成为天朝瞩目的焦点。国师夜观天象,天朝中宫已出。而当我的生辰八字送进宫时,一切就成了定局。莫说旁人,便是父亲和母亲接了圣旨也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于我来说,不过是进宫路线不同,掖门和正门的区别。想起父亲的震惊,母亲的隐怨,我不由茫然,尘世间的道,招来招往,到底谁是谁的棋子?
在这之前,天朝经大婚礼册立的嫡皇后仅有一位,即轩辕帝的生母。据传她在世时,几乎专宠后宫。只叹红颜薄命,在诞下轩辕帝后即血崩而亡。所以先帝对轩辕帝又爱又恨,那种复杂的感情注定了他帝王之路的坎坷,风云际会不过在帝王一念之间。
轿子离宫墙越来越近,一贯平静的心湖开始起了点点涟猗。几日前,宫中的教习宫女去了私宅教导宫中规矩及帝后礼仪。临走前又交给管言一卷轴子,管言红着脸接在了手里。我知道那是专门用来教导后妃宫女如何侍寝的,但我未到侍寝的年岁,是以教习宫女并未直接给我。
轿子经由前殿正门,停在了未央宫。我跪在东有日晷西有喜量的大殿之中,耳边是九韶之乐。这里是朝议的地方,只是父亲每日上朝下朝亦从来不曾想到他的四女儿会在这里成为天朝的皇后吧?凤冠上的珠帘遮住了眼,只能看见远处高位上,端坐一人,身着龙袍。
宦官宣读册文:“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蒙天佑,得大将军王女君氏,坤载万物,德合无疆,履中居顺,贵不可言。宜奉宗庙,为天下母。特赐中宫册宝,位列诸妃之上,居椒房殿。天朝轩辕十年九月初十。”

我恭恭敬敬地行足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心里却是一声叹息。我想要的婚礼不是这样子的。我和他二人皆身着玄色礼服,一条同心而结的红绸,一端连着他,一端牵着我,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媒。而不像现在这样,那个成为我夫君的人,四平八稳的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一身明晃晃的黄,亮得刺眼。
一阵响动之后,隔着珠帘看到他正向我走来,宦官、女官立即跟在了身后,鱼贯而下。
他的手伸了出来,白静而修长。我不假思索地将手递了过去,果然小很多。
有微微的叹息声,细弱得让我差不多以为是在幻听。这段时间经常听到别人在我身前身后叹息,意义各异。
他牵着我的手起来,向殿外走去,步子缓慢。我不知道该往哪走,但教习宫女说册封典礼之后要宿在椒房殿,也是以后我住的寝宫。她还一直交待说椒房殿里的龙凤喜烛是万万不能灭的。
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但在看到喜烛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双烛较之普通的烛要大上数倍,极显皇家气派。宫女伺候我们在龙凤喜床上坐下便各自退去,独留下了帝后二人,唯有菱花窗外隐隐有身影来回走动。
皇上一直拉着我的手,指尖传来微微的热度,温润却不滑腻。和二哥不一样,二哥的手有许多茧,硬硬的咯手。
我就一直这样神游太虚。
“你的闺名叫芷颜?”皇上开口了,声音很好听,柔柔的,但有力压乾坤的气道:“朕以后叫你颜儿如何?”
我的心一紧,家人都喊我小颜。只有二哥管我叫颜儿。颜儿,颜儿,有宠溺味道。
“是,皇上!”真想抬头看看他,可教习宫女一直说了不可直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他的语气绝对没有带迫的意思,但我立刻就照做了。因为我还不懂矜持,也正想看他。
在他看我的同时,我亦不眨眼,虽然现在的我只能仰视。
他与大哥到底是不同的。他五官柔和之中却有刚毅,身材颀长却不失力道。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黑若子夜,仿佛人间疾苦都含在了里面。若问一世的情缘由何处开始,许多年后我常想,大概便是这双凝视着自己的深邃眸子吧。
他的眼中没有太多的波澜,有的也仅只是像二哥一样的宠爱。“你与贵妃并不像!和辰华倒有几分相像!”
辰华是我大哥的名字,亦是他儿时的伴读,感情自是不一般。对于他的自呼其名我也没有意外。
“臣妾随父亲!”
“嗯!”他略带赞赏地点头:“听闻君大人当年是天朝第一美男子,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天朝后宫最美丽的女子!”
我低下头来,倒不是因为他的夸赞,其实父亲在酒醉后曾痴痴地看着我,嘴里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想那大概是父亲的心魔,所以才会对我冷淡,更带了几分害怕,我也不奇怪,心里想着这不过是他保护我的一种方式。
室内一下寂静起来。皇上已经和衣躺了下去,随后又拍了拍身边:“来,睡在朕身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靠了过去,只是眼睛却瞄向了龙凤红烛。
“怕烛火灭了?”他侧着身子望我。
“嗯!”我承认,人总是会将不能确定的事情寄托在可以一目了然的事物上,我也不例外。那红焰忽高忽低的直教人心惊肉跳,红烛印照在我眼里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睡吧,不然明儿眼睛该肿了!”他突然伸手过来,将我肩膀搂住,向怀中一带,我便靠着他的身子一动不敢动。他身上有淡淡清香,区别于浓郁的檀香以及艳丽的粉香。脚尖暗自比划了一下,只到他的膝盖。他似乎觉察到了,轻笑了一声,手上力道有加了几分。
我听着上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虽然安心,却无法入眠,整夜整夜的胡思乱想,天将破晓才有了困意。
不过眯了一小会,便不知何时身上盖了一床薄薄的丝被,身旁已经没了皇上的身影。我慌忙起床,几乎是跳下来的,果然双眼是肿的。
“小姐!”
是从君家带来的丫环,我本来多数住在大嫂屋里,也没有专用的丫环,只是母亲前些日子把她给了我,好像叫知秋。
“皇上呢?”
“在外头呢!”
我微微有些气馁,转念便将一切归咎于水土不服,也可能是椒房殿的床太舒服的缘故。却没注意到知秋的脸色有些异样。
穿好吉服,头发仍梳成了双鬟,然后戴上凤冠。出了寝殿,迎着薄曦,我看到了他,傲然孤立于椒房殿中央,一手按于脑后,指尖轻轻抚摩。正出神之际,他似已知道我就站在身后,很快转过身来。看不清楚面容,却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传来:“朕的小皇后醒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我们一同去长乐宫的慈训殿给皇太后请安,天朝也只有皇后才能这样与帝王站在一起,妃子位分再高都只能跟随其后。他仍是牵着我的手。
太后固有威仪,眼角带煞,让我想起母亲。
行过了六肃三跪九叩的礼节入座之后,众嫔妃便按着位分高低一一上前给帝后行礼。
最让我瞩目的是那名女子柳眉细腰,眼底有几分凌厉,她身后的男孩比我小不了多少。想必就是淑妃和她的皇长子了!
自三姐过世,她便是这后宫之首,如今不得不居于后下:“臣妾封氏叩见皇后金安!”
“儿臣焰炽给母后娘娘请安!”虽做了万全准备,但真让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喊我母后时,他不自在,我亦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皇上给解了围:“皇后年纪尚小,你们随意些吧!”
我一眼便瞧见旁边一个稚龄幼儿,眉眼分明像极三姐,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笨拙地跪倒,奶声奶气:“焰行给母后娘娘请安!”
我的喉间有些哽住了,这个有着君家血脉的孩子让我忘了规矩,一伸手,便将他拥入怀抱。
皇上没有开口,却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一年纪较轻的妃子笑容灿烂:“到底是老夫疼少妻,皇后好福气!”
我一愣,便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这宫里头,也有敢这般说话的人?莫非便是太后的亲侄女——嬉嫔纪氏?
果然,太后轻咳了一声:“嬉嫔不得口无遮拦!”
然而却转过来问我:“皇后觉得皇上老吗?”
我站了起来回道:“皇上与臣妾大哥一般大,却比大哥看来要年轻许多。”
皇上笑了起来:“因为你大哥常年在西北边关,那儿风吹日晒的,不比京都。”
嬉嫔又巧笑出声:“原来君家的女子都这么会说话!”
我心中一动,就见太后沉了脸:“皇后,你虽是君家的人,这宫中的规矩该有的还是要有!怎能将皇上与你大哥作比!”
气氛顿时沉闷了起来,唯有焰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望着他,我想起三姐冰冷的眸子,嬉嫔方才说她甜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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