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普庭与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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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给我的朋友克勒普和护理员布鲁诺——他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听着—
—讲奥斯卡第一次同课程表打交道的故事。我谈到:摄影师给身背书包、手执纸袋
的六岁孩子拍摄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而历来当做背景用的黑板上写的是:我入学第
一天。
不言而喻,这个句子只有母亲们读得懂,她们站在摄影师背后,比自己的孩子
更加激动。站在写着这个短句子的黑板前面的孩子,要到一年以后,或者在翌年复
活节过后一年级新生入学那天,或者从留给他们自己的照片上,才能认出这些字的
意思,才明白原来那些像画片一样美的照相,是他们入学第一天拍摄的。
这句铭文标志着生活里新阶段的开始,它是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那种聚特林
字体[注],带棱带角、恶狠狠地爬行着,凡是圆笔道都写错了,鼓鼓囊囊的。事实
上,聚特林字体正是用来写引人注目、简明扼要的话,如日常标语之类。还有一些
文件证书,我虽然不曾见过,但是据我猜想,也是用聚特林字体写的。我想到的有
牛痘卡、体育证书和手书的死刑判决书。聚特林字体我不会念,却能凭直观去猜想。
黑板上那句话开头的字母M,我当时就觉得它像一个双套结,散发着麻绳味儿,不怀
好意地提醒我注意绞刑架。我倒是愿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而不这样去胡乱猜
测。请不要以为我已经学会了字母,所以一见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就以高屋建瓴之势
大造其反,击鼓抗议,唱碎玻璃。不,不是的,我深知自己只凭直观去猜测聚特林
字体是远远不够的,我缺乏学校里最基础的知识。遗憾的是,奥斯卡不喜欢施波伦
豪威尔小姐灌输知识的那套方法。
因此,当我离开佩斯塔洛齐学校时,我并没有打定主意要让我的入学第一天变
成我在校的末日。学校上不成了,我们回家去吧!我丝毫不存这类念头。在摄影师
把我永远照进底版里去的当口,我就在想:你站在黑板前面,站在这一句或许有意
义、可能预兆不祥的句子下面。你可以根据字形笔体来猜测,唤起许多联想,譬如
单人囚禁、监护、看守长以及用一根绳子绞死所有的人等等,但是,你毕竟解释不
出这个句子的意思。由于你对着半被浮云遮蔽的天空大喊大叫的愚昧无知,你就再
也不可能踏进这所用课程表安排时间的学校了。奥斯卡呀!你上哪里,上哪里去学
大写和小写字母呢?
对于我来说,有小写字母也就够了。但是,那些自称为成年人的大人的生存虽
说不能一眼望尽,但也不能想象为无边无涯,这个事实使我推断出,有小写字母,
也就有大写字母。他们不倦地用大字本和小字本的《教义问答手册》,用大字和小
字的一乘一来证明大写字母和小写字母存在的理由,甚至国宾来访,也要根据佩戴
勋章的外交使节和达官贵人到场的人数来选定大小车站。
在以后的几个月内,马策拉特和妈妈都不再为我受教育的问题操心。他们已经
试过一次,我妈妈费了不少周折,最后丢脸出丑,不再想尝第二次滋味。他们也学
表舅扬的样子,每当低头瞧我时,就连声叹气,搬出我三岁生日那桩旧事来:“没
关活板门!是你没关上的,没错!是你在厨房里,在这之前,你下了一次地窖,没
错!是你去拿什锦水果罐头准备饭后小吃的,没错!是你让地窖的活板门开着的,
没错!”
妈妈对马策拉特的指责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关于这一点,上文已有交待。
但是,他承担了责任,有时还要哭几声,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肠也会软下来
的。接着,妈妈和扬·布朗斯基就安慰他,说我,奥斯卡,是他们必须背负的十字
架[注],是不能改变的命运,是不明原因但是必须经受的考验。
因此,我不指望这几个受着严重考验、命里注定要背负十字架的人能给我什么
帮助。我的表舅妈黑德维希·布朗斯基虽然经常来,带着我以及她两岁的女儿玛尔
加一同到斯特芬公园去玩沙箱,可她也当不了我的教师。她脾气很好,但是笨头笨
脑。霍拉茨博士的护士英格,头脑不笨,脾气可不好,我也不能指望她,因为她聪
明,她可不是一般的值班护士,而是没人能顶替的助手,所以,她不可能为我腾出
时间来。
五层楼公寓的楼梯有一百多级,白天,我要上下几次,敲着鼓,一级一级地询
问有什么办法可想,闻一闻,十九家房客中午吃什么。不过,谁家的门我都不去敲,
因为无论是老海兰德、钟表匠劳布沙德、肥胖的卡特太太,还是特鲁钦斯基大娘—
—尽管我很喜欢她——都不可能成为我未来的教师。
屋顶室住着音乐师和小号手迈恩。迈恩先生养着四只猫,并且老是酗酒。他在
“青格勒屋顶花园”伴舞,圣诞夜他同另外五名醉鬼在积雪的街道上四处溜达,高
唱众赞曲同严寒搏斗。有一次,我在屋顶室碰上他。他穿着黑裤子,白衬衣,仰面
躺着,没穿鞋的脚在拨弄一只喝空了的杜松子酒瓶,吹着小号,美妙至极。他没有
放下他的铜管乐器,只是转动眼珠,向站在他身边的我溜了一限。他承认我是可以
给他击鼓伴奏的人。他的乐器对于他不如我的铁皮鼓对于我这么珍贵。我们的二重
奏把他的四只猫都赶到屋顶上去了,并且使瓦片也轻微地震动起来。
我们奏完音乐,放下乐器,我就从套头毛线衫下面掏出一张过期的《最新消息
报》来,打开后,蹲在小号手迈恩身边,把这份读物递到他面前,请他教我认大写
和小写字母。
但是,迈恩先生一放下小号便昏昏睡去。只有三件东西是他的精神寄托:杜松
子酒、小号和睡眠。虽然我们经常——确切地说,在他进党卫军骑兵乐队当乐师并
从此戒了几年酒之前——事先不用练习就在屋顶室给烟囱、瓦片、鸽子和猫演二重
奏,但是他始终成不了我的教师。
我也试着找过蔬菜商格雷夫,曾多次走访斜对面的地窖菜铺,因为他不爱听鼓
声,我也就没背着我的鼓。看来进行基础学习的条件是有的:在两间一套的住房里,
在店铺里,在柜台上下,甚至在比较干燥的土豆窖里,到处都是书,冒险故事书,
歌本,《天使似的漫游者》[注],瓦尔特·弗莱克斯[注]的
著作,维歇特[注]的
《简朴的生活》,《达夫尼斯和赫洛亚》[注],关于艺术家的专论,一摞摞的体育
杂志,还有图片集,上面满是半裸的男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大多数是在沙丘
之间追球,显示出抹油的、发亮的肌肉。
当时,格雷夫在生意上已经遇到不少麻烦。计量局的检查员查出他的磅秤和桔
码有点问题。人家都在议论他搞欺骗活动。格雷夫不得不付了一笔罚金,买了新的
砝码。他心事重重,烦恼不堪,唯有他的书本以及同童子军一起开晚会或者周末远
足才能使他得到一点乐趣。
我走进店铺,他没有注意到,仍继续埋头写价格牌。我利用他写价格牌这个有
利的机会,拿起三四张空白卡片和一支红铅笔,摆出热心好学的样子,想用他写好
的价格牌当字帖,学写聚特林字体,并以此来引起格雷夫的注意。
在他眼里,奥斯卡的个子显然太小了,眼睛不够大,也没有那种然白的脸色。
于是,我放下红铅笔,挑出一本旧书,里面都是能引格雷夫注目的男孩**照片。
我敢断定,这些弯曲着或者伸展着肢体的男孩,对格雷夫来说,不是可有可无的。
因此,我斜捧着书,使他也能看到这些照片,再次引他注意我。由于这个蔬菜商在
没有顾客登门来买红菜头时总是全神贯注地涂写他的价格牌,所以我得敲敲书的硬
封面,或者飞快地翻页,弄出一些声响来,使他抬起埋在价格牌堆里的脑袋,关心
一下我这个文盲。
简而言之,格雷夫不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有童子军在他店里——下午总有两三
个小队长在他身边——他压根儿也不会注意到奥斯卡。若是他独自一人在那里,他
就会神经质地跳起来,由于被打扰而恼怒,板起面孔下令道:“把书放下,奥斯卡!
你又看不懂。你太笨,人又太小。你会把书弄坏的。这本书值六个盾还不止呢!你
要玩的话,这儿有的是土豆和卷心菜!”
他说着从我手里把书拿走,翻了一通,脸上毫无表情,让我独个儿站在皱叶甘
蓝、抱子甘蓝、红甘蓝和卷心菜中间,真是茕茕孑立,因为奥斯卡没有把鼓带在身
边。
虽然还有格雷夫太太在,而我在遭到蔬菜商拒斥之后,也总要到他们夫妻的卧
室里去,不过那时候,莉娜·格雷夫太太卧床不起已有好几个星期,像是生病的样
子,身上散发出穿烂了的睡衣的恶臭。她有什么就拿什么,唯独不碰可以教给我点
东西的书本。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奥斯卡看到与他同龄的孩子身上挎着的书包,书包旁晃荡
着的、神气活现的擦石板用的海绵和小抹布时,心里总有那么点嫉妒。尽管如此,
他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曾有过诸如此类的念头,例如:奥斯卡,这可是你自己造成
的后果啊!学校的那一套你应该逆来顺受才是啊!你不该得罪施波伦豪威尔小姐,
结下这么一个死冤家啊!野小子们都超过你啦!他们已经学会了大写字母和小写字
母,而你呢?手里拿着《最新消息报》还不知道哪一头该冲上哩!
嫉妒是有那么一点儿,我方才已经说了,但不过如此而已。学校的那股气味,
闻那么一回就够我恶心一辈子了。用来擦那种漆皮已经剥落的黄框石板的、没有洗
干净的、一半被啃碎了的海绵或小抹布的味道,您可曾闻过?它含有最便宜的学生
所用皮书包里练字本的臭味,算术本的臭味,还有写起来吱吱响、有时卡住、有时
打滑、沾过唾沫的石笔上的手汗味。有时候,放学回家的学生把书包撂在我的近旁,
去踢足球或者玩掷球游戏,我便弯腰闻一闻这种正在阳光下蒸发的海绵。我不由得
想到,如果确实存在着魔鬼撒旦的话,他的胳肢窝底下准是这么一股酸臭味。
因此,使用石板和海绵的学校根本不合我的口味。但是,奥斯卡并不想说,不
久就要承担对我的教育的那个格蕾欣·舍夫勒,乃是我的口味的体现者。
小锤路舍夫勒面包房后面的寓所里的一切,我见了就要恼火。装饰性的小台布,
绣有盾形纹章的垫子,潜伏在沙发角上的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注],比比皆是
的长毛绒做的动物,呼喊大象[注]的瓷器,触目皆是的旅行纪念品,刚开了头的编
织物:用钩针织的、用毛线外打的、用手编的、结扣的、刺绣、花边、像耗子牙似
的镶边,真是五花八门。这个地方甜蜜优雅,逗人喜爱,但天地狭小,令人透不过
气来。冬天炉火太旺,室温太高,夏天开出许多花来,毒气熏人。我想来想去,只
有一个解释:格蕾欣·舍夫勒没有儿女,她多么想要孩子好替他们编织啊!天晓得
该怪舍夫勒还是怪她自己。她要是有那么一个孩子的话,准会把他包裹起来,包上
用钩针编织的毯子,镶上珠子、花边,还用十字针绣上一个小小的亲吻。
我来到此地,来学习大写和小写字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避免损坏瓷器和旅
行纪念品。我把毁玻璃的嗓子留在家里了。当格蕾欣觉得我敲鼓已经敲够了,露出
马齿和大金牙微笑着把我膝上的鼓拿走,放到玩具狗熊中间去时,我也就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忍了。
我同两个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交朋友,把这两个小乖乖搂在怀里,拨弄着
这两位始终露出惊讶目光的贵夫人的睫毛,同她们俩相爱。我对玩偶的钟情是假的,
但却因其假而煞似真,我想以此来讨好格蕾欣两针平计、两针倒针编织成的心。
我的办法不错。第二次登门,格蕾欣就把她的心打开了,或者说,拆开了,像
拆长统袜一样,把整根极长的、鬈曲的、好几处已经打上结的线给我看。她打开了
所有的柜子、箱子和小盒子,把全部钉珠子的废物抖搂给我看,整摞的儿童上装,
儿童图嘴,儿童裤子,尺寸正好够五岁孩子穿戴,她都拿出来举在我眼前,给我穿
上,又脱下来。接着,她给我看舍夫勒在军人协会荣获的神枪手奖章;之后,她给
我看照片,其中有一部分同我家的完全一样;末了,她又去拿小孩衣服,天晓得还
找什么逗孩子的小玩意儿,结果翻出了几本书来。从小孩衣服底下找出书来,这可
是奥斯卡算计到的。奥斯卡听见过她同妈妈谈论书籍,他知道,她们两人还在订婚

前以及后来几乎同时年纪轻轻就结婚的时候,便如何热中于交换书籍,从电影院旁
边的流通出借图书馆借书,家里的读物琳琅满目,使殖民地商品店和面包房的婚姻
增添光彩,使这两对夫妇开阔眼界。
格蕾欣能向我提供的书并不多。自从她埋头编织以来,就不再读书,并同我妈
妈——她由于扬·布朗斯基的缘故,也不再读书——一样,把读书俱乐部(她们两
个加入这个俱乐部已有年头)的许多精装本集子转给还在读书的人,因为那些人既
不编织,也没有扬·布朗斯基。
破旧的书毕竟也是书,并因其破旧而显得神圣。我在这里找到的书,内容芜杂,
毫无疑问,大部分是格蕾欣的哥哥泰奥书箱里的货色。水手泰奥已死在一艘荷兰出
海渔船上。他的遗物有七八卷克勒的《船队年鉴》,所载船舶都是早已沉没了的,
《帝国海军军阶》,《保罗·贝内克[注],海上英雄》——这些显然都不是格蕾欣
的心灵所渴求的食粮。埃里希·凯泽[注]的《但泽城历史》和那本《罗马之战》—
—那几场大战是一个名叫费利克斯·达恩的人,在托蒂拉和泰雅、贝利萨和纳赛斯
的帮助下打的[注]——在经常出海的泰奥手里,已被磨得失去了光泽,掉了书脊。
据我判断,属于格蕾欣的藏书的是一本关于借方与贷方的书[注],一本歌德谈亲合
力的书[注],以及篇幅极大、插图丰富的《拉斯普庭和女人们》
[注]。
可供选择的书太少,我无法迅速决定,犹豫良久,才先抓了写拉斯普庭的那本,
后抓了歌德的那本。我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什么,只是听从我所熟悉的内心的声音。
我一下子选中了这两个人,这件事确定和影响了我的生活,至少是我妄自抛开
了我的鼓时所过的生活。直到今天(奥斯卡由于求知心切,已经逐步地把疗养院图
书室的书籍都浏览了一遍),我对席勒之流嗤之以鼻,而摇摆在歌德与拉斯普庭之
间,在万事通与祈祷治病术士之间,在乐于被女人迷惑的、光明的诗国王侯与用符
咒迷惑女人的、黑暗的术士之间。我有时把自己看作是拉斯普庭那一党的,并且害
怕歌德的不容异见,其原因在于我有几分怀疑:如果你,奥斯卡,生活和擂鼓在歌
德那个时代,他或许会认为你是违反自然的,会宣判你是违反自然的体现者。他会
用甜得发腻的蜜饯喂他的自然——尽管这自然那么“不自然”地大摆架子,你毕竟
也一直在赞赏和追求着它——和他的合乎自然的东西,却拿起他的《浮士德》,要
不然就拿起《颜色学》这本厚书来,置你这个可怜的糊涂虫于死地。
回过头来谈拉斯普庭吧!他在格蕾欣·舍夫勒的协助下,教给了我大写和小写
字母,教我对女人要殷勤体贴,并且,每当歌德使我受委屈时,他就安慰我。
一边学习读书,一边装成无知愚人,这可真不容易。我觉得这比我多年来模仿
小孩尿床要难得多。尿床无非是天天早晨证明我生理上的一种失调,而本来我是完
全不需要这样的。假装愚昧无知,也就是说,要我掩藏自己飞速的进步,不断地同
正在露头的智力上的自负作斗争。成年人说我是尿床的孩子,我可以容忍,心里满
不在乎,可是,我不得不年复一年地在他们面前扮作傻瓜,这却使奥斯卡和他的女
教师感到委屈。
格蕾欣一见我从小孩衣服堆里把书籍拯救出来,就高兴得放声欢呼,并立刻意
识到自己负有当教师的天职。我成功地使这个被毛线缠住了身的、没有孩子的女人
从毛线中解脱出来,还使她差不多感到幸福。如果我选择《借方与贷方》作为课本,
她会更加高兴的;但是我坚持要选拉斯普庭。她买了一本正正经经的《识字入门》
来给我上第二课,我却还是要拉斯普庭。她一再带诸如《长鼻子矮人》[注]、《大
拇指》之类的神话和童话故事给我,这样我就不得不最后打定主意出声讲话了。
“拉普平!”我喊道,或者换成“拉舒兴!”有时我装得非常愚笨,让他们听到奥
斯卡咿呀学语,“拉苏!拉苏!”地说个不停,这样一来,格蕾欣一方面懂得我喜
欢那一种课本,另一方面又蒙在鼓里,没觉察到我选择字母的天才已经开始萌芽。
我学得很快,按部就班,也不多想什么。一年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彼
得堡,住在全体俄国人的**君主的私寓里,进出虚弱多病的皇太子[注]的保育室,
往来于阴谋家和教区牧师之间,尤其是成为拉斯普庭的神秘仪式的目击者。这种情
调颇合我心意。因为这里有一个人物作为中心。散见书中的、当时的人所作的铜版
画也说明了这一点。画的中央是拉斯普庭,络腮胡子,煤炭般乌黑的眼珠,四周是
夫人们,只穿黑色长统袜,余下一丝不挂。拉斯普庭之死,给我印象尤深。人家给
他吃已下了毒药的大蛋糕,给他喝已下了毒药的葡萄酒,他吃了,却还要蛋糕,于
是人家就开枪打他,射入他胸膛里的铅弹却使他产生了跳舞的兴致,于是人家又把
他绑起来,扔进涅瓦河的一个冰窟窿里。这全是男性军官们干的。大都会圣彼得堡
的夫人们,从来不给她们的小父亲拉斯普庭吃有毒的蛋糕,反倒对他有求必应。女
人们相信他,而军官们为了能重新相信他们自己,非得首先把他除掉不可。
对这个健壮如牛的祈祷治病术士的生平和死亡竟然不止我一个人感兴趣,您说
这奇怪不奇怪呢?格蕾欣又在重温她结婚之初读书时的快慰。她有时高声朗读,这
时她会浑身无力;她一读到“神秘仪式”这个词儿,就会颤抖,会带着异常的叹息
声吐出这个具有魔力的词来;当她念“神秘仪式”这个词时,她简直准备去参加了,
然而她仍想象不出神秘仪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妈妈一同到小锤路面包房楼上的住房来旁听我上课时,事情就变糟了。有
几回,上课变成了举行神秘仪式,她把给小奥斯卡上课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竟像是
专为自己搞仪式才来的。每念三句,便响起一阵二声部的格格痴笑,笑得嘴唇干裂。
在拉斯普庭的魔力驱使下,这两个已婚妇女越凑越近,在沙发垫上再也坐不安稳,
腿压着腿,开初的痴笑最后变成叹息。读了十二页关于拉斯普庭的书,所产生的效
果或许是她们在日落之前根本不曾想要、不曾期待过、但又愿意此时就接受的,对
此,拉斯普庭肯定不会提出异议,他甚至会永远免费供给的。
末了,这两个女人一边“主啊,主啊”地念着,一边窘迫万状,理着蓬乱的头
发。这时,妈妈说出了她的担心:“小奥斯卡当真一点也不懂吗?”“别傻了,”
格蕾欣打消她的疑虑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但是他又学又不学,我看,他是永
远也学不会读书的。”
为了证明我的无知状态已无法变更,她还补充说:“你想想,阿格内斯,他把
我们的拉斯普庭撕了一页又一页,揉成纸团,后来就不晓得他弄到哪里去了。有时
我真想撂挑子不教他了。但是,当我看到他一见书本就那么高兴,我就想,算了吧,
让他撕吧,毁吧!我已经同阿列克斯[注]说了,让他在圣诞夜送一本新的拉斯普庭
给我们。”就这样,我——读者将看到——我成功了——逐渐地,在三四年之内—
—格蕾欣·舍夫勒教我读书的年头比这要长一些——把拉斯普庭这本书撕下了一半
以上,装出任性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把书页揉成团,藏在毛衣里,带回
家去。到家后,在鼓手藏身的角落里取出纸团,铺平,理成一摞,不受任何女人的
干扰,偷偷地独个儿阅读。对歌德那本书,我用的办法与此相仿。每隔三课,我就
叫喊着“多特”,要求格蕾欣给我念。我不愿只信赖拉斯普庭一个人,因为我不久
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拉斯普庭都有一个歌德作为对立面,每个拉斯普庭
后面拽着一个歌德,或者不如说,每个歌德后面拽着一个拉斯普庭,如果有必要的
话,甚至还要创造出一个拉斯普庭来,以便接着可以对他进行谴责。
奥斯卡拿着他没有装订的书,蹲在屋顶室,或者自行车架后面海兰德老先生的
货棚里,像洗牌似的,把《亲合力》和《拉斯普庭》的散页混在一起,于是合成了
一本新书。他读着,微笑着,越来越惊讶地看到,奥蒂莉[注]端庄地挽着拉斯普庭
的胳膊在中部德国的花园里散步,而歌德则同某个名叫奥尔加的放荡的女贵族坐在
雪橇上,在寒冬的彼得堡市内,参加完一个神秘仪式,又驶去参加另一个。
好吧,让我们回到小锤路我的教室里来。虽说我表面上看来毫无进步,格蕾欣
却在我身上得到了少女般的快慰。在我身旁,在那个俄国祈祷治病术士看不见的、
做着祝福手势的、多毛的手底下,她青春焕发,甚至把她新获得的生命力分给了室
内盆栽菩提和仙人掌。如果舍夫勒在这几年里,偶尔把手指从面团里拔出来,把面
包房的小圆面包换成另一种小圆面包,如果格蕾欣愿意被他捏、揉并抹上鸡蛋清,
再加烘烤的话,天晓得炉子里出来的会是什么。或许最后会烤出一个婴儿来。要是
给格蕾欣这种乐趣,那有多好呢!可惜没有。
正因为如此,她在万分冲动地读了《拉斯普庭》之后,两眼炯炯,头发略微有
点蓬乱,启动马齿和金牙,但又没有东西可咬,口里念着“主啊,主啊”,心里想
的是陈年的发酵剂。由于妈妈有她的扬,不能帮格蕾欣什么忙,所以,在我的课上
完这一部分之后的几分钟,要不是格蕾欣有一颗如此快活的心,恐怕是会不欢而散
的。
她赶紧跳起来走进厨房去,拿着咖啡豆磨具回来,像是捧着一个情人似的,一
边歌唱,一边把咖啡磨成粉末。她忧郁而充满感情地唱着《黑眼睛》或《红衣裳》
[注],我妈妈给她伴唱。她带着黑眼睛走进厨房,做上水,水在煤气上烧着的时候,
她又跑到楼下的面包房去,常常不顾舍夫勒的反对,取来刚出炉的和早已烤好的糕
点,把描花杯子、奶油罐、糖钵和蛋糕又摆到小桌子上,中间还散放着几朵蝴蝶花,
随后倒咖啡,转而唱起《皇太子》里的曲调,端上小蛋糕和圆蛋糕,“伏尔加岸边
一士兵”,撒杏仁粒的法兰克福圆蛋糕,“多少小天使在你身边”,酥皮甜饼加搅
结奶油,“多甜蜜,多甜蜜”。她们一边咀嚼,一边又谈起拉斯普庭来了,不过现
在谈得比较正经,保持必要的距离,接着,在饱尝了蛋糕之后,便进而大骂沙皇时
代如何糟糕,简直腐化堕落到了极点,愤慨之情发自内心,毫不掺假。
在那几年里,蛋糕我可是吃得实在过多了。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奥斯卡虽然没
有因此而长高,却吃胖了,身体不匀称了。在小锤路上完课,甜食吃腻了以后,回
到拉贝斯路我家店铺,我经常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乘马策拉特稍不留神,便溜
到柜台后边,用线拴一块干面包,吊进腌鲱鱼的挪威小桶里去,等面包吸足了盐卤
才吊出来。您是决计想不到的,蛋糕吃过头以后,这样的一块点心可以发挥催吐剂
的功效。奥斯卡经常把舍夫勒面包房的蛋糕吐在我家的抽水马桶里,少说一点,每
次吐出的蛋糕值一个多但泽盾,这在当时,可真是不少钱呢!
我用另外一种方法来偿付格蕾欣教课的报酬。她是那么喜欢缝制和编织儿童衣
物,我就给她当裁缝试服装用的假人,试穿试戴各种式样、各种颜色、各种料子的
小罩衫、小帽子、小裤子以及带兜帽或不带兜帽的小大衣。
在我八岁生日那天,我不晓得是妈妈还是格蕾欣,把我打扮成了该枪毙的沙皇
的小太子。当时,这两个女人对拉斯普庭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那天摄的
一张照片上,一块生日蛋糕上插着八支不滴油的蜡烛,我站在一旁,穿着编织的俄
罗斯罩衫,歪戴哥萨克帽,两条子弹带交叉在胸前,白色灯笼裤,脚穿低统皮靴。
第一件幸运事是我的鼓照进了相片。再一件幸运事是格蕾欣·舍夫勒——可能是在
我的强烈要求下——给我剪裁、缝制了一套衣服,十足的毕德迈耶尔[注]和富有亲
合力风格。今天,在我的照相簿上,这身衣服还召来歌德的亡灵,证明我有两个灵
魂,使我有可能身背一面鼓,同时出现在彼得堡和魏玛,来到尘世的母亲们中间,
同贵夫人们一起参加神秘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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