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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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蓉!”允礼的喝声令屋里本已沉闷的气氛猛地紧张起来。
允礼大踏步的走了过来,看见蓉蓉脸上嘴角的血丝,脸色一沉。蓉蓉下意识的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颊,转过头,恨恨的瞪着雍正。
雍正被允礼吓了一跳,刚刚建立的权威被严重挑衅,沉声骂道:“放肆!果贝勒,你想御前失仪?”御前失仪,往大里说是可以杀头的。
允礼看了眼蓉蓉,眼中的火苗一簇一簇的。又看看雍正,右手一撩袍角,刷的一声,不甘心的跪下,脑袋却倔强的转到一边,嘴巴抿的紧紧的。
蓉蓉见允礼跪下,自然而然的跪在他身边。
雍正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抬手去拿茶盏。无奈,茶盏已经被他摔碎,苏公公又被喝退,桌子上空空如也。
雍正一拍桌子,骂道:“畜生,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苏陪盛,苏陪盛!”
允礼听雍正指桑骂槐,斜眼看看旁边的蓉蓉,她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迥异于平日嬉笑怒骂的神态,心里不禁嘀咕。
蓉蓉悄悄从允礼掌中撤出自己的手,允礼的袖笼动了一下,没有坚持。
雍正慢慢啜饮着新上的茶,半晌儿没有说话,连头都没抬。过了一会儿,才拖长了腔调淡淡的问道:“果贝勒,你来有什么事儿啊?”
允礼久已不跪,乍然跪下才觉得膝盖酸疼,不适的抬了抬,落下时,似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垫在下面。袍子挡着,没敢看,心里却是暖乎乎的。原本激昂的情绪平和了许多,答道:“罪臣、罪臣是来请罪的。”
这样请罪似乎“牛气”一些,旁边传来略有紊乱的呼吸。
允礼的脸腾就红了,想是蓉蓉在笑他,还有些自豪。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胆气壮了很多。
雍正斜眼看了看他,抽出老八递上来的折子:“哦?原来是来请罪的。廉亲王送你来的?”
允礼不知道雍正的含义,低头不语。雍正只想敲打一下,无意在此纠缠。没有过多的计较,合上廉亲王的折子,说道:“说吧,你罪在何处?”
“罪臣……,”允礼紧抿了嘴唇。
八哥告诉他,蓉蓉极有可能被罚没为奴,以辛者库的身份送入王府或者――宫中。允礼思忖,四哥禀性多疑,却是最好面子。若是他知道蓉蓉是自己的女人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是不是就不会再打什么主意?
想到这里,允礼把心一横,继续说了下去:“罪臣这两年再三反省,常常也不能寐。每思及圣祖教诲,常通彻心扉。以至于忧心成疾,痛悔当初。”
雍正眉头一皱,这个小十七怎么顺杆儿爬啊?明明是他大逆不道,反出午门。所谓在家思过不过是遮羞之举,成所谓“不足为外人道也”!他这里怎么说得跟真的似的?不过听他后面倒也有几分人样儿,哼了一声,听他说下去。
允礼道:“罪臣自小身体孱弱,长于病榻之上,缺少性情之磨砺。每于处事之时,优柔寡断,决疑不定,致使府治不行,累及无辜。罪臣本应汲取教训,严厉整顿,奈何儿女之情缠绵太久,迟迟不行。终至龙脉薄弱,凋零敝落。若是当初对福晋举止严加管束亦不至落入今日这般田地。”说完叩首请罪。
雍正大感惊讶,连蓉蓉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子,歪着头打量允礼。
允礼伏地叩首,略作停顿。雍正眉目间,略显舒展。暗想,莫非是外面的生活太过清苦,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弟弟受不了了?口里却还是不客气,“哼,你知道就好!一家不治,可以治国齐天下。亏你还在南书房读过书,都喂了狗了!”
“臣弟知罪!”允礼再叩首。
雍正微微颌首,说道:“你说说,该怎样改正?”
允礼道:“福晋之事,死者为大。何况,她与臣弟夫妻一场,臣弟不想令她地下不安,所以不予追究。只是,从今往后,臣弟当严格安置府内女眷,命其各有所司,不得逾矩。对以往行为逾矩者,遣送府外,以惩效尤。同时,对府内其他人等,臣弟亦严加看管,不使其有仗恃之处。即使、即使妞妞的额娘,臣弟已经知会内务府,遵照府例,不以子息之功擅越祖宗成法。此外,臣弟自当独善其身,一日三省,不敢怠慢。上述措施均已办妥,内务府里也做了知会。”
“妞妞的额娘”?雍慢慢坐直身子,口里“晤”了一声。知会内务府?这么说--,雍正微微眯起眼睛,这么说这件事该归老八管了?
雍正在那里沉思,允礼偷偷看了一眼蓉蓉,见她面沉似水,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允礼收回目光,集中精神说道:“皇上,臣弟还想到一点。以臣弟过往之荒谬,虽当街斥责亦无可辩驳。而皇上本着爱护臣弟之心,不忍苟责,是皇上的仁慈。臣弟却不能如此宽恕自己,是以臣弟已经将皇上爱护之举,圣人孝悌之道,奉母侍父的教诲汇编成册,教育府中之人每日捧读,以为一课。府邸之中,仰赖天恩,以圣人之道,行教化之功,上下风气为之一变。臣女虽懵懂未开,却也知亲事母亲。臣弟来之前,还频唤额娘。此全为吾皇之功德。”
雍正越听越不对劲。教化之功,没牙的孩子懂什么“亲事母亲”!“来之前”?
明白了,允礼是找他要人呢!而且允礼已经明白的说了,孩子娘是内务府要登记造册的!
雍正冷冷的说:“果贝勒,朕怎么不记得太医院有这个丫头的记录啊?”
允礼道:“是臣弟荒谬,私自出府,与人所生。请皇上看在臣弟子息微薄的基础上,广布天恩。”这弥天大谎,说得脸部红心不跳,蓉蓉听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扇他!
雍正心里那个气!又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小十七,两年没见,长本事了。敢拿话堵朕了!?还拿悠悠众口来要挟朕?十七,你好,你真是好样的!
雍正心口憋了一股闷气,蓉蓉那边似真似假,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让那“杂种”扰乱皇室血统的尊贵,而允礼却步步进逼,还扯上老八这杆大旗!
口中突然涌上一股铁锈味,雍正强压了下去。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的黄绫折子,雍正突然想起一件事:“洛蓉,朕还欠你一个承诺。”一直沉默的蓉蓉抬起头来,嘴角似笑非笑的看了雍正,垂下眼睛。雍正食指轻轻敲着桌子,没有注意蓉蓉的神色,问道:“你想好了吗?”

允礼转头看向蓉蓉,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令他心惊肉跳。
“回皇上,想好了!”蓉蓉应声答道,却转过头来看向允礼。
允礼心中一喜,若是皇上有心履行这个承诺,自己和蓉蓉正大光明的厮守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就听雍正冷笑一声问道:“哦?想好了?是什么?救你那好姐妹,还是为你的孩子求个封号?或者――”雍正不再说话,冷冷的看了一眼允礼,转了回去。
允礼的心忽的跌落到冰谷,他能排的上号吗?
蓉蓉点点头,“是的。选好了。”顿了顿,蓉蓉抱歉的看看允礼:“请皇上放素素一马,既往不咎。”
蓉蓉看着地面,神情却是罕有的小心翼翼,轻轻的声音仿佛怕惊动了谁。雍正微微向后仰身,蓉蓉的答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细长的眼睛斜向老十七,允礼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嘴唇倔强的紧抿成一道直线。这般模样让雍正一直憋闷的心情稍稍好转。他拒绝去想原因,只是单纯着享受着由此带来的舒适。
虽然早有准备,听到素素两个字的时候,允礼的心还是蓦的变得冰凉,仿佛突然被冻在一起。
不顾一切的背叛和逃亡,两年相濡以沫的厮守,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姐妹吗?允礼嘴巴微微张开,想要争辩两句或者问一问,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睛干涩的象着了火,明明是在养心殿里,允礼却觉得像是在骄阳下暴晒,每一个毛孔都呼呼的冒着烈火,透支着体内所剩无几的水分。象只死鱼一样,允礼脸色煞白,呆呆的跪在那里……
蓉蓉扭头看了看,突然发现允礼的样子很像妞妞生气的时候,贪恋的多看了几眼,方才转过头去,继续说道:“皇上,蓉蓉此生罪孽深重,早已不求救赎。只是,素素――素素是个罕见的傻瓜。您若是喜欢,就是不应承,也无所谓。只当我又耍了别人而已。”
雍正道:“胡说,君无戏言。朕即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失言!”
蓉蓉抿嘴一笑:“如此倒是便宜了那个傻瓜了。白捡了便宜。”竟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是个很好玩的游戏似的。
雍正一晒,说道:“如果你以为朕不会答应,朕可以保证。在朕没下旨之前,你还可以改变主意。”
蓉蓉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雍正让人记下,回头看看“可怜的”十七弟,问蓉蓉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蓉蓉迟疑了一下,说道:“蓉蓉死不足惜。如今落到这步天地,不过是因果报应。皇上圣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雍正。从那张平板刻薄的脸上捕住一丝得意,低下了头道:“蓉蓉不敢再有任何指望。只是,妞妞毕竟是蓉蓉的骨肉。若是皇上仁慈,蓉蓉愿终身为奴,只求照顾孩子。否则,以蓉蓉不齿过往,蓉蓉唯有一死,才能不连累她!”
雍正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朕会允你?”
蓉蓉也道:“皇上素来以仁义治天下,尊圣人,重孝道。圣祖尚且不猎母兽,何况于人!您要给十七爷留个玩具,蓉蓉不敢异议。也不敢冒认亲人,只是孩子身边总要有个老妈子照顾着。请皇上全蓉蓉的一点心思。”
蓉蓉说的不卑不亢,却容不得雍正反对。母随子走,不然,唯死而已!雍正颓然的坐下,小十七已经把这个孩子的存在昭然天下,甚至老八都可以从官面上有理由探问孩子的母亲!他不能给老八任何把柄。
但是,这样就要受洛蓉的胁迫。按照他的本意,洛蓉要充入掖庭,成为宫里卑贱的奴隶。他要她永世不能翻身!可是——
如果小十七没有那么利索的知会老八,或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
雍正看看眼前的配合默契的一对儿。几天没见,小十七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不相信,小十七是个懦弱无能的人,根本不会想出这种法子。洛蓉回京后就进了宫,也不会能预想到现在的情况。能给他出主意的,只有一直不出声的老八!一定是他!至于洛蓉这个千年狐狸精,不过是顺水推舟,变着法子的往老十七的背后躲!一定是这样的!
雍正越想越火大,山水云纹马蹄袖下双拳紧握,他绝不会轻饶洛蓉。蓉蓉沉静无波的面容,黝黑不见底的双瞳,令雍正倍觉受挫。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被别人玩过的破鞋而已,凭什么站在他面前讨价还价,他的帝王之尊何在?雍正忘了,蓉蓉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还是拜他所赐!
思忖了一会儿,雍正压下怒火,阴冷的说:“为奴?洛蓉,你的本领朕了解的很。连乾清门都挡不住你,又有什么东西怎么挡得住?你让朕如何相信?”
洛蓉眼帘半合,仿佛入定的老僧,说道:“只要能照顾孩子,洛蓉愿听皇上发落。”却是看也不看允礼。
允礼心里突的一慌,刚想阻拦,雍正已经开口:
“也好。你的医术朕晓得。也不那么麻烦了。不如废了你的本事,朕就答应你。”
蓉蓉眼也不眨,叩头谢恩。
雍正一摆手,“拖出去!”上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允礼这才恍然大悟,蓉蓉用承诺救了素素,却用自己的命换了和他相守的机会!手脚冰凉的跪在那里,脸上已是一片泪痕!
蓉蓉,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
一个月后,宫中一角,黑色的陋室里,洛蓉趴在凌乱的草榻上,身上盖了一条破烂的薄被。阳光从斑驳的窗户投射进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背部。琵琶骨下面隐隐作痛。是了,那天从养心殿出来,有人用重手法,劈裂了她的骨头。从今往后,不要说是练功,就是干些重活都不能了。
“吱呀……”门被推开,一个太监抬进来一个大镜子,“你梳洗一下,三天后入果郡王府。”
蓉蓉费力的爬起来,脚腕无力的颤抖起来。对了,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脚筋,她的脚筋虽然没被挑断,可是除了慢步行走已经不能做任何事情。蓉蓉苦笑一下,四阿哥或许喜欢过自己,但是他变成雍正之后,就完全的憎恨自己了。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又或者,四阿哥也是憎恶自己的,只不过表达方式不一样。
蓉蓉对着镜子里的人苦笑,雍正还真会折磨人。不仅废了她,还让她明明白白的看见自己有多么的丑,多么肮脏。镜中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允礼还肯要自己吗?
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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