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将定方略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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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停云军入东都。吏部尚书王恭退、刑部尚书元珍农害其功,谮停云御军无法,虏掠百姓,并有僭居离宫之举。上诏停云大加责让。停云并无一语自辩己诬,唯曰:“余寇未靖,请再出师。”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月挂半空,清辉静穆。任停云踏着月色缓缓走回统领衙署,心下兀自沉吟不已。走到衙署门前,忽听得有人招呼道:“停云。”
他抬起头一瞧,却是楚州军总兵胡应龙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想必是在等着自己,便上前笑道:“这么晚了,云翼兄怎么还来,可是有事?”
胡应龙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儿,沉声说道:“皇上听信小人之言,对任帅妄加斥责,恐怕将来还会有更为险恶之事。任帅可有什么打算?”任停云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我的打算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日发兵北上光复燕州。”胡应龙一愣,又不依不饶问道:“平定燕州之后呢?”
任停云缓缓踱开两步,这才负手说道:“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胡应龙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点头说道:“我来只为告诉你一声,若你冲冠一怒起兵自立,咱们楚州军的弟兄们,定然响应景从。你既如此想,那也就罢了。”说罢转身而去。
任停云独立月下,良久长吁一口气,轻声说道:“恩怨荣辱,俱是灰尘。”这才转身进了衙署。
当他回到住处,一直等着他的程羽已经在椅子里呼呼睡着了。望着那张沉睡中的,略带着孩子气的英俊面庞,任停云不禁微笑了,然后又摇了摇头,他真是羡慕云飞这副天塌下来也只当被盖的气概啊。
“喂,喂,醒醒。”他轻轻推了推程羽,后者立即睁开了眼睛,然后扫一眼漏刻:“竟然到了子时了,你去做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任停云微笑道:“改日再说罢,先去睡觉。”
程羽抱怨道:“你把我推醒就是为了叫我去睡觉?”任停云笑了笑:“我是教你睡到床上去,好心当成驴肝肺。”
翌日,秋分。
晟郡王和程羽两个将军和余守信、孙钺、董岩、汤如龙、时玉成、粟志珍、胡应龙、彭玉枫、谭宗延、柯臻十个总兵都聚到了节堂之上。御史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两名行辕幕僚也应命而来。
大都督被皇上严加叱责之事,众人都已知道了。任停云手持元帅节杖,环视诸将,有的面露不平之色,有的却是目光闪烁,见到主帅望向自己,便连忙转头瞧向别处。
任停云幼年家道中落,早就深深体味过世间人情冷暖,当下也并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先检讨道:“东都围歼之役,本帅对贼兵动向未能明察,教番军主帅和他的精锐骑兵脱逃了。此仗未竟全功,责在本帅。眼下番贼残余盘据邺城,各军后日渡河北上,收复全境在此一役,诸君当齐心用命,扫荡余氛,直捣北平。”
当下任停云宣布行军部署:以九个师约八万余人的兵力渡河北进。大军分为两路,西路军胡应龙、彭玉枫、谭宗延和柯臻四个师,由晟郡王节制,裴秀和李樊生皆随西路军北上,为晟郡王襄赞军务。孙钺、董岩、汤如龙、时玉成和粟志珍五个师为东路军,由总兵官粟志珍一应节制。两军分进合击,限一个月内拿下邺城。骑军师、程羽师和余守信师则驻留东都。
众人一听东路军主将竟然由粟志珍出任,都是大觉错愕,粟志珍自己也是不能置信地望着总帅大人。任停云也不废话,一伸手便将那支元帅节杖递与粟志珍:“你凭本帅的节杖节度东路各部,有敢不听令者,可先斩后报!”粟志珍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上前恭恭敬敬双手捧过元帅节杖:“末将谨遵大都督钧令。”
晟郡王不禁问道:“详细的作战方略,大都督不给咱们布置一下么?”任停云摇摇头:“你们自己临机处置,本帅只等你们的捷报。”
余守信忍不住问道:“大都督,为何攻打邺城没有末将的份呢?”任停云淡淡说道:“自克复东都之日起,此城防务就交与你这一师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余守信低声道:“是。”
任停云扫视一眼诸将:“出了这节堂,就得照本帅的话去办,若有违误,本帅就以军法治他。谁还有疑问的,现在就问。”众将齐声道:“没有了,末将等谨奉总帅大人钧命!”
十个总兵齐齐退出了节堂。晟郡王忍不住问道:“停云,你对孤和粟成玉两个就这么有成算?”任停云微笑道:“胜负已判大局既定,你们或有小败,最终却必能克敌。”晟郡王闻言点点头,走到地图前细细思量,卫英荃和李樊生、裴秀几个便凑到他身边,一道瞧着地图。
任停云程羽二人相视而笑,程羽又对任停云使了个眼色,两人正要悄悄溜出去,不料晟郡王却突然开口叫道:“云飞,孤要跟你借一个人。”
二人一惊,都停住了脚步。程羽略一思索道:“李清川?”晟郡王转头望着他,露出惊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程羽哈哈一笑:“殿下一撅**,我便知道你要……”一想这话太过不雅,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晟郡王整日跟军官们厮混在一处,比这更龌龊粗野十倍的话也听见过,当下也并不曾留意,只问道:“废话少说,你答不答应?”程羽笑道:“殿下发下话来,我自然得答应。”于是吩咐凌全立即去城北军营将李思源叫来。
任停云却阻住了凌全:“我和云飞一道去城北军营,你和舒海两个跟着。”于是一道出了节堂,那随晟郡王一道前来的贺鹏王翥二人正在门外,见到任停云都向着他默默行礼,任停云只微微点头,四人俱都上马往徽安门而去。
路上程羽问道:“那个孔如圭昨夜来找你,为的是什么事?”任停云从容说道:“他来劝我造反。这事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我不想就此害了他前程。”程羽闻言大觉骇异:“他来劝你造反,存的什么心?”任停云冷笑道:“富贵险中求,他将这一宝押在我身上,想做个元从辅臣,开国勋相。”
程羽摇了摇头:“他如今已是三品高官,竟还不知足么。”任停云淡淡一笑:“人心苦不足,这世上嫌自己纱帽太小金银太少的,正不知有多少。殊不知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乃天地之常数也。”
三路东唐军近十万人马除余守信部驻于东都城内,其他各师都在城外四面驻扎,任停云和程羽所率领的步骑二师驻于城北徽安门外。四人行至徽安门,却不见了一个把门的军士,程羽登时沉下脸来:“人都死到哪去了?”便都打马向军营而去。
军营辕门之外也没有士兵立岗,只听得营内人声鼎沸,四人打马入内,见法场上聚满了军士,每个人都在说话,闹哄哄的如同马蜂窝一般。原来责诏之事已经传遍军中,人人都是心下不平,跟随任停云东征西讨的这两师官兵更是愤怒,都吵嚷着要向皇上讨还个公道,大伙儿见到任程二人到来,一个一个都住了口,法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任停云扫视一眼,聚在这里的都是普通士卒和低级军官,便问道:“聚在这里做什么,巡检和团练们都到哪里去了?”几个游击官挤开众人上前行礼道:“回大都督的话,他们都在中军大帐里。”

任停云点点头:“各回本营,你们分派下去,该当值的当值,该出操的出操,不可再擅自喧哗。”一个游击官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大都督,皇帝老儿听信奸臣谗言,胡乱斥责大人和咱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难道就眼瞧着人家把屎盆子朝咱们头上扣么?”
任停云闻言勒住战马,一张张脸瞧过去,平静说道:“我等问心无愧,天日可昭,是非枉直,当有世人公论。本帅自有处置,都散了罢。”这话如何消得众人心中不忿?只是元帅既然已经发下话来,官兵们不敢违抗,于是各自散去了。
四人在中军大帐前下了马,任、程二人掀开帐幕走了进去。只见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四个巡检和所有的团练,除了告假赶去浔阳的文虎之外,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李思源、苏尼特、闵肇、聂霈、辛璜等人都在帐内,人人面色激愤。
见到主帅进来,南若云第一个大声道:“任帅,咱们舍身为国,杀贼无数,却换来皇上一纸责诏,岂不教弟兄们寒透了心么?”丘昂紧接着道:“正是。说什么军失纲纪,僭居皇宫,定是朝中奸小忌恨中伤。大都督,请你带着咱们兴兵关内,以清君侧!”团练们俱都拱手齐声道:“请大都督兴兵关内,以清君侧!”
程羽闻言点头笑道:“不错,都是热血男儿,这才是好汉子,一点都不含糊。”任停云瞪了他一眼:“你这不是添乱么。”说着走到书案后,负手环视众将:“咱们转战万里,为的是天下苍生。眼下虏寇未平,咱们要是为了这点委屈就要与朝廷对着干,岂不遂了番贼之愿?大家都别往心里去。咱们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
杜屹闻言,连连点头。卢思翔却道:“既如此,咱们就尽早北上,先灭了图鞑残兵,收复燕州,再回头来计较这件事情。”任停云闻言摇头道:“北进部署我已经交代给其他各师总兵,咱们这两师人马留驻东都,不参与燕州作战。”
众将一听登时大哗,帐中一片叫喊声,什么也听不清。有的在说大都督怎么能这样部署;有的说没了咱们凭其他几个师准会被伯昇打得一败涂地;有的气愤地道咱们战力最强,却要作壁上观,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恃功自傲呢!见到主帅冷森森的目光,军官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任停云冷冷地道:“都闹够了么?”诸将无一敢答话。程羽立在任停云身边,笑道:“任帅素以咱们这步骑两师战力军纪自豪,你们这样,岂不教人瞧笑话?”众人一听,都是面红耳赤,纷纷列队站定。
任停云这才说道:“团练们除李清川之外各回本营,约束下属。若再有人违犯军纪,不用我吩咐,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置。”众团练齐声应命,除了李思源之外都退了出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杜屹这才问道:“任帅,为何咱们这两师不参与燕州作战,你还是得跟我们几个说说才是,不然大伙儿心中疑虑,我们不知道你的意图,心里也是没底。”
任停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咱们这两个师的战力。若我亲率众位渡河北进参战,燕州行省自然是旬月可复。只是眼下情势极是微妙,我和云飞所率的这两个师,锋锐最劲军功最著;皇上已经担心这支兵成了我任停云的牙军,朝廷无力掌控。咱们若逞一时之快,战事平定之后这支兵立马就会被遣散!”
几人一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这才深深体味到了朝中权势之争的惊心动魄,远胜于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
任停云轻叹一口气:“欲保国泰民安,岂能没有精兵强将护卫九州?停云荣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无论如何我都得替东唐保住这一支无敌之师。眼下不管有多少弟兄心下不平想不开,都得给我忍住了。”
诸将闻言,无不心下震动,人人面露敬佩之色。杜屹长叹一声:“任帅这番苦心,神人共鉴!朝中碌碌诸人,真该愧死才对。”南若云点点头,闷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不独快意恩仇,亦能忍辱负重,正是将以有为也。俊龙自当与任帅共进退。”
李思源道:“任帅忠义,气概千古。只怕皇上未必能体察,日后恐仍有不利任帅之举。”任停云俊秀的脸上流露出苍凉的倦意:“功到雄奇即罪名,停云岂不自知?”他望着部下们,诚挚说道:“咱们不出师,晟郡王他们多费些时日也能收复燕州,所以我才如此部署。将来无论皇上如何对我,诸君都不可因我与朝廷对抗,以私情而妨公义。也请众位放心,停云自认武技通天彻地,想要脱身自保,那是没有问题的。”诸将闻言默然。
程羽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笑道:“眼下不说这个了,咱们做武将的都是直性子,那些无耻之徒只会使阴的,咱们再想上一日一夜也猜不着他们还会耍什么花样。清川,郡王殿下点了你的名,要你随他一道渡河北进,自今日起你就跟在郡王身边罢。”
李思源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面露喜色:“是!”任停云想了想道:“几位都跟我和云飞到节堂去罢,咱们不说这些烦心事,今日且好好乐一乐。”程羽笑道:“正是,这天塌不下来,又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走。”
到得节堂之上,晟郡王正和卫英荃几人围在沙盘之旁说得热烈。杜屹进来便笑道:“这回殿下做了主将,可不能再如往日一般亲身冲阵了。”晟郡王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可以?”便对李思源道:“你做孤的陌刀将,随孤北进邺城作战。拿出你的手段,不要教孤失望。”李思源慨然道:“是,殿下只管瞧好了,末将定然要第一个抢入邺城去!”
晟郡王满意地点点头:“好,孤就爱这份所向无前的气概。”又环视诸人:“都跑来做什么?”程羽嘿嘿一笑:“殿下昨日做东,却没叫上他们,所以今日要补上。”晟郡王气恼地道:“这定然又是你的唆使了。”想了想道:“这样罢,反正人也不多,都到孤的宅邸去。”众人一听,都是欢然叫好。
丘昂又建议道:“殿下,那位秦筝大家路筝儿也在东都呢,何不请她过来给咱们助兴?”晟郡王点头道:“甚好,孤也好久没听曲子了。”任停云闻言,回头去瞧南若云,见他已是微微变色,正想替他推掉,李思源已经说道:“既是如此,末将知道路姑娘住在何处,就由末将去请罢。”
程羽奇道:“你也知道路姑娘的住处?看来去讨好的军官还真不少,那好,就是你去请,将三个姑娘都请来。”李思源一怔:“三个?”忙应了一声出门,对贺鹏王翥道:“走,咱们去请路大家。”三人一道出了衙署。
程羽回头瞧瞧南若云:“你没事罢?”南若云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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