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邵圄金笼锁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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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里,最近总有东一簇西一撮切切私语的哥儿,提着华贵的名剑,穿着苏绸的衣衫,争得面红耳赤,几欲打将起来。你若走近去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其实三句话都离不开“邵家小姐”这四个字。
在这自古有“运河之都”美称的淮安城里,漕帮邵帮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漕帮乃是天下豪富之帮,占有运河地利之便,“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邵家则又是漕帮之主,更是富贵豪奢,权倾天下。这样一个让人因利趋之的巨富之家里的小姐,本就拥有让人肖想不已的资本。然而肖想归肖想,多少人却连见她一面也不能,更别提高攀凤凰枝这等天底下头一条的美事了。
可眼下不同。眼下淮安城里每个会些拳脚的公子哥儿、平头百姓,都有着福分见上这小姐一面,原因则是这江湖上最寻常的一件——比武招亲!
漕帮旧规,帮主女儿出嫁,必须比武择亲。哥儿们争论不休的,也正是这一件事。可是若是要争这小姐做新娘子,该在拳脚上比划比划,怎么尽逞口舌之利?凑近了听得分明,这才晓得,他们争的,原来是这邵家小姐的样貌。
“怎么胡扯?那天邵家预设擂台,她随着邵帮主前往探视,我亲眼见的!虽然是高挑了些,可绝对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是,是,她拿帕子遮着脸,可我仍看见了。这淮安城的美人从八辈子前数起,也没有这样风姿的!”
“——我以前曾到过邵家,那小姐分明是个顽皮惫赖的泼女,头发散乱,面皮发黄,鼻孔朝天,又怎能算得美了?”
“是啊!我还记得幼小时随父母去他邵家拜贺,她那双五短的手指便似熊掌,提着剑就如提着菜刀一般,追得我满屋子乱窜……”
“那是老皇历吧?女人长大了,都会变的!”
“可这也变得太离谱了吧?”
“若就身形而论,倒算不得美。不过那气质神韵,过目难忘。我没有见着她的面容,但那临风伫立的身影,便能瞻仰一次,也足慰平生。”
……
众人各说各的,谁也不服谁。于是打了赌赛,找了几个好手,约定午夜时分,前往邵庄内打探。他们倒不愁认错了人,因为全淮安城都晓得,漕帮邵群邵帮主家里,除了一应徒弟和门侍之外,便只得这一个女儿。
一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刚到午夜,便迫不及待地跃入邵庄大院偏厅,躲过巡查的仆从弟子,却犯了难:邵庄好大的气派,这么多宅宅院院,又该如何找起?
有人便提议道:“大户人家小姐的香闺,总是脂粉气浓些,看那红纱罗帐的就该是了。”众人一听有理,可放眼望去,却没见着哪一个宅院有着精巧秀致的闺房模样。
另一个道:“邵庄主是爱好习武的刚毅之人,自从元配夫人过世之后也没有另行纳妾,听闻这一个女儿也爱舞刀弄枪,估摸着也不是一般大家闺秀的模样。但大家小姐的闺房,总会设在幽深隐秘处,我们往深里找就是。”又一个补充道:“我见了那小姐的气质,她若在的地方,总该有亭台楼榭,神仙花圃,才配得上她。”众人一想有理,便向庄中深处,有水榭园林的地方寻去。
邵庄深处,倒还真有这么个隐蔽所在。那宅子乍看朴素得紧,掩在层层障障绿叶之中,四周有天然水系相环,便似一颗镶嵌在翡翠链上的明珠,珠联璧合,浑然天成。众人喜道:“该是这里了!”扑身躲在绿叶之中,忍耐蚊虫嗡嗡不断的叮咬,从那雕花窗格缝隙之间向内望去。
油灯吡吡驳驳响个不停,跳动的火光将一人长长的暗影拖在地上。那人披散着如水的乌发,发尾随意地一绾,正支着下颚,怔怔地看着那油灯发呆。她身上是富家小姐的装扮,淡粉色的纱罩,袖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儿,从中露出仿佛玉琢的手臂。她微微侧了脸,眼睫下若隐若现的如星黑眸上偶尔泛起粼粼波光,在那高挺的鼻梁旁边,便如同鸣沙山与月牙泉。
众人看得傻了,张大了嘴,连蚊虫飞进了嘴里也不晓得。谁料身后猛地有人拍上他们的肩膀,差点吓得五魄飞散,大叫起来,转脸看时,却是这邵庄的主人邵群,带着平日里一样的冷漠表情,背着双手,道:“你们好大胆子,半夜闯我邵家宅子,有和贵干啊?!”
这淮安城里半数上的人都对邵群邵庄主畏若神明,当下抱头鼠窜,更哪敢跟这财神爷照面?邵群倒也不追,看着他们惊惶远去的身影,唇角难得浮现了些玩味的得意笑容。
“玩得够了,也该让我脱下这劳什子了罢。”
那位倾城姿色的“邵家小姐”这才开口说道,那音色里略有些疲惫的沙哑,却分明是男子的嗓音。“她”撩开额发,束紧青丝,露出那一幅黛墨描摹却棱角分明的俊美容颜,正是当日少年英雄会上,被邵群掳去的“九卿三溪”顾雨溪。
邵群回身看时,顾雨溪正慢慢地从原凳上站起身来。他的腿脚本就有些不便,现在身上更兼被邵群点了**道,又穿了那荷边的女装,行动得更加缓慢了。邵群欣赏着他的模样,便似欣赏着一幅画般,微微笑道:“你就这样穿着挺好看嘛。”
顾雨溪冷笑了一声,也不和他搭话,径自扯去了身上那些粉色的女儿装束,只着白色里衣,靠着窗台静默地矗着。
邵群轻咳一声,道:“顾三侠,我这也有为你打算的成分。我那女儿……咳,吵得人头发晕,早早嫁了,我们彼此都落得清静,不是很好。”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响,踏得那水榭栈桥几乎发出哀鸣,尚未见着人影,先听见一个粗里粗气的女声吼道:“爹!爹!”
门被哐地撞到一边,正牌的邵家小姐邵利恬隆重登场,五短的秃手指捏菜刀一般地捏着把剑,看见只穿着里衣的顾雨溪和自家爹爹,气得双眉倒竖,骂道:“贼猸子的狐狸精,还不快滚,却又勾引我爹爹!你还是男人不是?!姑奶奶剁了你!!”便使剑如使菜刀,当真兜头剁了下来,将顾雨溪当作了那案板上的鱼肉。
邵群连忙拦住自家女儿,劝道:“好啦,多晚的时刻了,你还不睡!爹爹这不正张罗着给你找如意郎君么,这样你有你的,爹爹有爹爹的,不是两不相干,各得其乐么。”顾雨溪微皱眉头,心想这财倾天下的漕帮帮主怎么说起这事来完全不合常理,但却也只是冷着眼,看他们父女俩纠缠一处。

邵利恬大哭大闹道:“谁知道你眼里的如意郎君我看来合不合称?你便只顾你自己!我要选郎君,要教那些家伙比武定亲,当然应该是我自己来!你为什么叫这狐猸子扮作了我去招什么劳什子的亲?”
邵群赔笑道:“恬儿,比武招亲时你若亲去,要坐在太阳底下晒上好些个时辰,又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比武情形,可不把你急死了?爹爹是为你想,找个人替你,你在后面看着,看中了哪一个,爹爹便使暗器教其他人都滚下台。这还不称你心么?”
邵利恬回嗔作喜道:“是么?可当真?”邵群道:“你不信爹爹,还信谁去?”原来,按漕帮规矩,帮主之女的亲事历来都比武招定,然而邵群怕邵利恬貌丑,又胡搅蛮缠,虽然他漕帮名大财粗,要做帮主的女婿,自然应者众多,可若众人一见了邵利恬便吓跑大半,那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头,堕了他的威仪?因而打算找一人替过她去,先把佳婿钓进了门,随后便不怕他反悔。
可邵群因性喜男色,全庄上下除了邵利恬外竟连一个女仆都无,要找人替代着实不便,他倒也有三分私心作祟,便让顾雨溪扮作“邵家小姐”,这两日风风光光好不快活。
邵利恬又突然怒起,双手拼命拍打邵群,闹道:“我当时明明教你掳那姓路的少年回来,你也答应了的!!可却怎么只掳了这个狐猸子?养在家里,骚也骚死了!”
她说话难听,饶是顾雨溪也心头动气,但却因听见了路永澈的姓氏而将这事搁在了一边,心下大奇,叫道:“路……?你是说澈儿?”
邵利恬斜他一眼,想开口说话,却愣是憋住了,哼了一声,扯着邵群叫道:“我就只看中他了,你快把这只狐狸扔出去,换我家路大哥来!”
邵群无奈地拖着女儿往外走,心中直懊恼今晚这佳人良宵可得暂放一放了,嘴上说道:“那可不成。这是你家誉叔叔托在我这里养着的,万一让他活着走出我邵庄的大门,可就惹了你家誉叔叔的梁子。至于你说的那个姓路的,他不也是九卿之一么?其他人可没有顾三侠那样好的运气,碰见我这样怜香惜玉的人。你也知道,你家誉叔叔想要对付的人,最后什么样的下场!”见女儿似乎被说动了,他赶紧扯着她又快走了几步,低声道:“爹爹这是为你想。那个姓路的,现在不知连骨头还有没有剩下。你总不能嫁个鬼做丈夫吧?”邵利恬默默无声,似乎想通了似的,当真安分下来,跟着邵群走了。
顾雨溪脑袋里轰地猛响,颓然倒在桌边。这些日子里他但求自保,却从没有想过兄弟们的情形,他只想澈儿他们个个都那样厉害,怎样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有时还想着,若多撑得一日,说不定澈儿他们就来救自己了。可眼下已到淮安耽了十日上,并未见着兄弟们的影子;起先他还侥幸地想,不定他们没有认清邵群的模样,因而多费了时日,可如今听邵群的口吻,他们却大约是已做了剑下亡魂。顾雨溪一想到这情景,不由得浑身打颤,心头焦躁,只得拼命地让自己分神。
邵群好说歹说才安顿好自家女儿,又转回了来,道:“恬儿就是这么嘈吵。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见顾雨溪怔怔地坐在桌边,对邵群的言语仿佛全然不闻,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神仙姿色,看似很近却又相隔很远,总也猜不透他心底所思所想究竟为何。他禁不住走到顾雨溪身边,环住他的肩头,伸手撩开那乌黑的发,轻抚上他的脸颊。
顾雨溪浑身一震,腾地站起身来,避开邵群,道:“邵帮主,君子言而有信。我们约定,这些日子我妆扮做利恬小姐,你便不得冒犯于我。邵帮主乃是堂堂一帮之主,这些话语想必都还记得。”
邵群微微一笑,指了指那被顾雨溪丢在地上的粉纱女衫道:“可你现在又没有妆扮作恬儿。”他玩味着顾雨溪微微发白的脸色,笑着向门外一指:“罢了,陪我杀一盘吧。”
水榭回廊上,那一盘白玉雕的棋盘,犹显风雅。邵群拣主位坐了,却见顾雨溪立在一旁,于是挥手教他坐下。顾雨溪恍若未见,躬身道:“尚有一事望帮主相告。”
邵群轻敲棋子,道:“坐下说。”
顾雨溪依言坐下了,尚未开口,邵群早抢先一步,挑起唇边,带点轻蔑的笑意,说道:“都死啦。”
顾雨溪猛地睁大了双眼,喃喃地重复道:“什么……?!”
邵群抬了抬眼望他,不疾不徐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那些师父兄弟,都死啦。”
“——胡说!!”顾雨溪猛地提高了声音,像是要连同自己一并说服一般大声地叫道,“他们……怎么会死?”
邵群只是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你既不信,又何苦问我。”
然而顾雨溪是由不得自己不信的。他这几日跟着邵群早已知晓,漕帮虽是武林中的大帮,打得却是生意人的算盘,因而明里要顾及名声,暗里却和赫连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不然,那日在颜家大宅里,赫连誉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和邵群打商量。赫连的所有讯息,邵群知道的也是最多最全。这种时刻,若不信邵群,那还能再信谁呢?
但他仍拼命地摇着头,在心底不断地否定着。邵群笑道:“这个问题倒搅了兴致。不若这样,你我杀这一盘,你若赢了,他们便是活着的,你若输了,他们便是死了,再活不转了。敢赛着一遭么?”
顾雨溪慢慢地看了看他,他面上只是稍有些凛然的庄重,心里却似万马奔腾。他不发一言,抬手抓了一粒棋子,朝那棋盘轻轻放下。
狙退挺挡,顶刺拦拆,鬼手手筋,粘劫收后,顾雨溪的棋势如迅雷暴雨,奔腾肆虐,直逼得邵群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甘愿告负。看那满盘厮杀狼籍,对坐之人淡然收子,邵群不免笑道:“我才晓得,原来你是用冰做的表,火做的心。”
顾雨溪抬眼看他,道:“这下可以告知我师父同门的下落了么?”
邵群摇头笑道:“可惜得很,他们还是死了。”
语音未落,他单手往那棋盘上一拍,棋子尽皆被震得跳起,再落下时,看那棋盘之上,黑白之势已全然颠倒,却成了邵群大获全胜的局面。
顾雨溪一时失语。邵群大笑,拂袖起身,道:“你最好记住,在这邵庄,这淮安,甚至在这一整条京杭大运河上,所谓胜负规矩,都是由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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