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今别后,何时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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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的八卦九宫变阵登时大乱。火势的蔓延阻隔了他们阵法的变幻,他们中大部分人也已顾不得去和九卿纠缠,而是跃入火圈,想法儿相救他们的主子。
魏青鸾扯过郝文,抓准时机向厅外飞奔。他再也没有勇气去转头看一眼,那身后愈烧愈旺的烈火之中,师父用性命紧紧扣住敌首的单薄身影;他听见兄弟们悲恸呼喝的叫喊,但也顾不上去阻止他们昏头胀脑地再冲进了火圈之中。
但被这火势所包围的,除了被齐红粉箍得动弹不得的赫连誉一人外,还有刚刚被他的“信义”所感动,而领着一帮弟子一股脑向赫连誉杀去的丐帮等武林名门众多好手。他们全都在不知情中,便做了牵制赫连的弃卒。
这一把敌我俱焚的火,正是他魏青鸾点燃的。
颜家大宅沿袭江南宅第的建筑风格,四周高中间低,以成聚宝汇财的地势。因此适才安墨瑕等人打碎酒罐,酒水便顺着地势渐渐淌入大厅。九卿数人按他先前部署,破解黑衣人阵法,向外冲突,此时自然位于酒水所包围的圈外。齐红粉在包围的垓心钳制住赫连誉的同时,魏青鸾早扣了一手细针,几乎同时用“暗飞针”的手法打落了大厅壁上数十盏油灯,各个方位火星溅入酒水之中,登时火光大盛,又燃着房梁,将火圈之内的众人团团围困。
火光一起,魏青鸾便拽过身边的郝文,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使尽全身气力,将他拖出厅外。
重露宫门规第二,不得使用除剑以外的兵器。因此,若换作九卿中除魏青鸾外任何一人,这等同时打落数十蜡烛的暗器手法也是丝毫不会的;然而他魏青鸾,除了师父所教授的功夫外,他自幼精熟的魏家各项武艺,却也半点没有生疏。
“——二子!”郝文叫着他,急促地道,“不要管我,为什么要放火?三师叔怎么办!”
“我不过是要救活着的人!”魏青鸾咬牙道,“她有她的命。我们也有我们的命。”
郝文沉默半晌。他慢慢地松开了魏青鸾的手,但仍和他并肩而行,陡然问道:“那,赫连誉呢?”
魏青鸾苦笑摇头,道:“我当时佯装昏迷,却是在思索对策。然而绞尽脑汁,却想不到除此之外的胜算。师父自忖面对赫连,无论如何也无法全身而退,便问我若她牺牲自己,能否有办法与赫连誉共赴黄泉。这也是她长久的期望。”
“我对师父说,倘若如此如此,定能杀了赫连誉,他们能同死在这火海之中……但其实,自然是骗她的。这一点小小的计谋,若那么轻易便命丧其间,那么赫连也不是横行江湖数十年的魔头了。”
郝文还待再问,突然斜刺里冲出个人影来。两人大惊,道是赫连誉手下的那些黑衣人已救出主子,赶了上来,连忙挥开长剑,便要刺去。谁料那人影竟然一口娇嫩的女子声音,惊惶地叫道:“魏……魏公子,是我!!”
两人连忙硬收了剑势,这才发现,眼前觳觫颤抖的少女,正是陈凤灯。
“凤灯?你怎么在这里?”魏青鸾倒没料到会是她,这里离颜家大宅很近,刚刚她应该随众人走远了才是。
“我……我……”陈凤灯红透了双颊,嗫嚅道,“我见你一直没有出来,挂心得很,担心你被捉住……颜家一干人都走了地道逃走,我料想你们并不知道地道入口,万一被赫连世家……那……那……”
魏青鸾喜道:“你是说你知道颜家地道的入口?”
陈凤灯点了点头,领着他们拐过巷道,一面说道:“颜家自从十年之前险些被赫连灭族之后,便处处小心,建了这一处四通八达的地道,以便万一打不过时,妇孺也能有处藏身……”
魏青鸾笑了笑道:“这倒是好法子,好英雄!”郝文从鼻腔里轻嗤了一声。
说话间已转进了颜家大宅不远处的一座桥头,却不上桥,而是转到桥孔之下,那半圆形的拱壁上竟然留有暗道。此时夏季正旱,泥干水浅,不费力便攀进了拱壁之中。魏青鸾笑道:“若是洪汛之时,这暗道便不通了。”陈凤灯道:“这暗门还有许多处,不同的时令可以用不同的门。”魏青鸾咂舌道:“不敢正面交锋,却是煞费心机。”
陈凤灯急道:“魏……公子,你没有看轻我罢?”魏青鸾奇道:“你救我和我大哥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看轻你?”陈凤灯低头轻声道:“因……因为,我教你钻这暗道……还有我……我也算是……颜家的人……”
魏青鸾笑道:“傻丫头,你还没嫁人呢。你教我钻这暗道,我不也钻进来了?你魏公子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英雄好汉!我啊,乃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只顾自己逃命的狗熊一个。”他这样说着,又想起齐红粉的死,多半还是自己教唆而致,口中说着言语,脸上便渗着点苦涩出来,然而这不过一闪即逝。他想,大哥在旁边呢。

“我们这……究竟是要往哪里去?”
“总之是往最安全的地方去。”
一片漆黑的甬道之中,唯有若朝手中那一盏油灯的火光跳动着,映红了他的脸庞,那上面绽着令人安心的笑容。
“放心吧。”
“嗯。”
凌翎很放心地跟着他,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他渐渐放松下来,然后不自觉地便想起挡在他身前的游箬,双眼渐渐模糊了,很想抽噎着大哭一场。然而稍一吸气,便觉胸口被赫连誉弹中的地方猛地剧痛,头脑一昏,便倒在若朝的背上。
“喂,凌翎——”若朝急忙抱住了他,慢慢放躺在地上,道:“哪里受伤了?”凌翎几乎气喘不过,更不能说话,只是指了指胸口。若朝道:“我看看。”扯开他衣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铜钱大小的一块乌青,正在胸口的“膻中**”上。这是人身的生死大**,若不是赫连誉有心要玩玩他,力道稍欠,否则那一弹之下,必死无疑,哪里还能摊到现在。
只这片刻之间,凌翎喘得更加难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透不出来,浑身冷汗涔涔而下,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的身子便如三九天的冰水,彻骨透寒。若朝仿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难受得两眼盈盈下泪,心中一酸,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右手替他抚着背脊,喃喃道:“没事,不难过了,一会就不难过了……”他拧紧眉头,不让凌翎看见自己的表情,左手慢慢地掣出一柄匕首,对准了凌翎的后心。
凌翎艰难地吐纳呼吸,简直是从生命的缝隙里硬挤着字句,若朝免不得顿一顿,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句:“对……不起,……先前……错怪……了……你……”滚烫的气息带着这些字句吹拂过他的耳鬓,搅起心池变作沸水,愣生生翻滚不停。
持匕的手臂僵在半空,若朝暗叹一声,扔下匕首,回手去兜内掏出一粒丸药来,喂进凌翎的口中;又脱下自己身上外袍,裹住他那因为发冷而颤抖的身体。
“……翎。”
不知这难摊的时刻持续了多久,若朝再唤他时,凌翎已经安稳地睡去了,枕着若朝的胸口,睡得很沉,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尚未干却的泪珠儿。
“真是爱哭的家伙……”若朝微微笑了,轻抚过凌翎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过,……有个好听的名字呢。”
推开厚重的石门,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夏天的清晨总是来得很早,四周的寂静也透着宁静安详的感觉。魏青鸾轻舒了一口气,多少心头重担猛地卸下,登时骨骼和神经的疼痛全然涌进脑中。他撑着点清醒地意识仍在想着,即使赫连誉随后脱身再派黑衣人来寻找他们,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了。
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吧。接下来,免不得还要联络失散的兄弟们,设法取回师父的骨灰,然后回山埋葬……他的头隐隐作痛。理性告诉他,颜家大宅最近是去不得了。然而师父的骨灰和遗物,却总也得想法取回。若连这一节也做不到,那么这十年的养教之恩,那最后的生死相托,却又当如何报偿。
“大哥,我……累得很。”魏青鸾只觉得眼前渐渐朦胧,背后黏腻的感觉,想必不是汗水,而是适才激战之中挣得更加深了的伤口正在流血,血液渐渐凝固,便连同衣服一起,慢慢结痂。
他恨不得当场就在这泥土地上睡去,却猛听见耳边一声急促的惨呼,低头看时,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一人,而那人的背上,有一柄染成血红的长剑正慢慢地抽出。
挽束的长发,已然散落满脸;苍白的面孔,沾上几点泥星。但魏青鸾仍然认出了她——就在刚刚他们还一起推开了暗道的门,那个总是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喊自己“魏公子”的陈凤灯,如今躺在这泥地上,在渐渐炎热的气温之中渐渐冰冷。
魏青鸾几乎一个踉跄摔倒下去。若是平时,他的大哥总会立刻揽住他的肩膀,或者扶住他的腰身。
然而这一次没有。
这一次,迎上他脸面的是郝文的长剑,被染做血红的剑身之后是洁白温润的玉柄,温润的玉柄之后是那自己看惯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坦荡面容。
“二子,你之前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
“你有你的命,我也有我的命。”
“我们本不是同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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