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慕鸾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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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蒙哪里还能扛得下这口气,走上几步道:“魏公子的口才,我们恰才都见识到了。在下颜子蒙,想请魏公子在剑招上赐教几招。请!”便向擂台一指。众人都暗道这少年城府不错,肚里气得不轻嘴上还能说话得体,于是都看魏青鸾怎样应对。魏青鸾也不怕他,笑道:“也要请子蒙兄手下留情,我们邪派弟子,不及你们正派名门锦衣玉食,孱弱得紧。”颜子蒙斜他一眼,更不搭话,双脚一踢,腾地越于人群之上,在众人肩头借力一点,纵出数丈,越出人圈,朝擂台方向奔去。眼见着身子将要落地,他将腰间长剑向地上一划,整个人又腾地起身,寰转数圈,稳稳落于擂台正中。他一抱拳道:“魏公子请上来罢!”众人见他身形潇洒,如此之远的距离竟然只换了一次借力,都喝了一声彩。
魏青鸾笑道:“子蒙兄好轻功,只是踏了人家肩头,怕是不好。”说罢双足一点,陡地纵高数丈,轻一反转,竟用双足在天花板上一点借力,整个人便如燕子凌空俯翔,曼妙以极。众人没口子地喝起彩来。眼见着滑过人群头顶,便要坠地,他双手一弹,腰间双剑齐出,他那双剑只得长剑的三分之二长短,在离地一丈余处猛地一划,那剑尖离地面还有好大一截,剑上所带真气却登时将他身子反向托起,轻轻巧巧地落在擂台之上。
颜子蒙见他轻功上造诣远高同辈,当下不待他立定身子换过真气便立即抢攻。魏青鸾笑道:“啊唷,别急。”回手一送,手中双剑竟嗖地插回剑鞘。颜子蒙一愣,不明他有何用意,只顿得一顿,魏青鸾早已若鸿雁翩飞,从他头顶上轻轻松松地跃了过去,回手指他背部的“大椎”**。颜子蒙听得脑后风响,急忙滑开一步。哪里晓得其实魏青鸾此刻气息未匀,此招不过是虚招,没带半点内力,他滑开一步的同时,魏青鸾也向后滑了一步。待他转身过来,魏青鸾早调匀了气息,抽出腰间双剑中的一柄,笑道:“好啦,可以开始了。咦,子蒙兄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众人心头都又是好笑,又是赞叹。年轻的好手在内力修为上自然有所欠缺,像恰才魏青鸾为了显耀本事,用真气使自己身子反向托起,可谓妙到毫巅,就连许多武林大家都不见得有此本领,然而他落地以后,便有真气不继的败象现出。当然颜子蒙此时抢攻,有违风范,可却也的确是看到了他的软肋所在。谁晓得魏青鸾竟然用这种方式调匀呼吸,当真匪夷所思,却又防不胜防,不得不佩服他机智精巧,不愧十年之前便负有“雏凤”之名。
颜子蒙便是城府再好也搪他不住了,双眉倒竖,抢上前来,招招都下了致命的杀手。他是颜宏赡最得意的弟子,本先就内定了要他做此次少年英雄会的领头人,功夫自然不可等闲而论。魏青鸾当下也不敢大意,凝神对应。两人翻翻覆覆已杀过百招,直看得台下众人目眩神驰,暗道江湖后起之秀若尽皆如此,老一辈人大可退隐遁世了。可他们也知这场比试恐怕也是这场大会中最有看头的一场,其他少年及得上他二位的,大约扳尽手指便可数完,因而都瞪大眼睛,不愿错过了精彩。
然而两人看似平手,其实尚有差距。颜子蒙招招杀手,式式拼命,却奈何不了魏青鸾,倒直杀得自己满头大汗,气力渐衰。他身为颜家长房长孙,众多弟子之首,又常常被人称作江湖后起之秀的领袖人物,无时无刻不是被捧在掌心之中的人,即使武林前辈与他过招,也不敢真教他输得难看,因此当真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与魏青鸾过招,可谓竭尽平生所学,却仍然每一朝都奈何不了他,虽然自己招招占尽先机,却都被他堪堪险险避过。他心下一焦,招式便散乱了几分,却觉得魏青鸾的招式也跟着他慢了几分,竟似乎在替他遮掩颓势。他一惊,望向魏青鸾时,见他有些得意似的,向自己眨了眨眼睛。
颜子蒙这一怒非同小可,他生平从未遇到与自己同龄的敌手,这敌手竟还将他当小娃娃似的让招,更让他怒不可遏。但他生来便是城府深厚之人,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已自生毒计。他突然停了招,跃开半步道:“魏兄弟武功高强,子蒙十分佩服。可否暂停片刻,我有一句话说。”魏青鸾也停手笑道:“打得累了,分不出高下,歇一歇也好。最好是明日再战三百回合。”他也是有意,虽不愿输,但也不愿赢了颜子蒙,暗道我们来这里历练,我若第一回便赢得张狂,反倒掩没了大哥和七个弟弟的本事,因而先前故意让手,让人觉得他们打成平手,各不丢脸。此时听颜子蒙这样说,他正乐得停手。
颜子蒙看向台下,只见自己的未婚妻子陈凤灯满眼欢喜焦急,只定定地望着魏青鸾,于自己是瞅也不瞅一眼。他心下更是恼怒,却想:“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看上这个痞子,倒正好给我一用。”于是提声叫道:“凤灯妹子,我若赢得这场,你便……”他指向魏青鸾,道:“你便不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台下众人本来都等着他说一些什么大话,却没想到听他说了这句出来,都不禁心头大乐。众人都知道陈凤灯是颜子蒙未过门的媳妇,之前不少人也看见魏青鸾拉着陈凤灯的手说悄悄话儿。都想:“果然少年血性方刚,为一个女子争来争去,却白赏了我们一出好戏看。”当下都起哄叫道:“正是!正是!”魏青鸾苦着脸朝台下笑道:“这也恁不公平。那若我赢了,可有什么奖赏?”
他说话间看向台下,正和陈凤灯四目相接,全身全没有防备。颜子蒙冷冷一笑,暗道:“你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去阎罗王那里叫你的凤灯妹子吧,她若要去陪你,我决意不拦。”那只指着魏青鸾的手猛然下坠,勾成爪状,直袭他胸腹大**。
这一下变招迅雷不及掩耳,众人都惊得大叫起来。魏青鸾感到他招数已到身前时,想要隔避已然不及,只得猛弓身子,含胸吸腹,化去他掌上力道,以柔克刚,解开他指上锋锐。脚下若踏风轮,倒提身子,反弹开来。这片刻招数几欲逼尽他生平绝学,若不是颜子蒙出其不意,又下杀招,如不避开必遭戕害,那他宁可受他一抓,也不愿将如此精妙的招式现于人前。饶是如此,他仍然遮遮掩掩,背向众人滑开,令他们看不清自己所使的法子。突然心下一转,暗想你既能使这招我又如何不能将计就计,于是大叫一声,咬破嘴唇,淌出点血来,身子便在半空之中陡然失力,向台下摔去。

众人都只见得颜子蒙趁人不备向魏青鸾狠下杀手,至于魏青鸾化解的招数却没有看分明;眼下见他倒飞摔出,全都先入为主,以为他是被颜子蒙重掌震飞,不知他是死是活,都暗骂颜子蒙不是东西。那些本来主张颜子蒙来当少年英雄的领袖人物的人,也不禁暗暗摇头。突然间眼前青光一闪,只见一人自人群之中飞身而出,在半空接住了魏青鸾的身子,陡然落下,急道:“二子!二子!你怎样了?”正是郝文。魏青鸾本未受伤,但见大哥如此担心,心下快活,便要让他多担心几分,当下闭气阖目,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郝文对颜子蒙怒目而视,一字一字地说道:“颜公子,若青鸾有万一,我便教你颜家灭门,也让你寡活于世,尝尝我们这十年间的苦楚。”他话音凶狠,气势凛然,直看得颜子蒙打了个寒颤,喝道:“你胡说什么?”却没有半分底气。众人虽听得郝文话中邪气甚重,万分不敬,但见魏青鸾在生死关头,只道他是气得狠了,赶紧围过来看魏青鸾的伤势。
华山派掌门人张天宇也喜爱魏青鸾得紧,见颜子蒙还站在台上,喝道:“子蒙,还不滚下来,你打伤了人,就算无心为之,也该来赔罪!”颜子蒙无奈,只得慢吞吞走了过来。陈凤灯见魏青鸾双目紧闭,唇边带血,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叫着:“魏公子!魏公子!”想去握着他的手,却被郝文双眼一瞪,不敢再靠过去。
颜子蒙走进人群,看见魏青鸾伤得不轻,心下得意,却见陈凤灯正跪在一旁,对自己的到来浑然不知,只看着魏青鸾的脸,不停地叫魏公子长魏公子短,心下更是气恼不已。他本来讨厌这个唯唯诺诺的女娃娃,但总觉得她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指使,倒也颇感成就。眼下她竟对自己视而不见,实在让他颜面无存,当下喝道:“凤灯,你还知不知检点?!”
哪只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立刻被魏青鸾知道了他所在的方位,当下从郝文怀中猛跃而起,当即抓住了他的后颈“风门”**,将他提了起来。颜子蒙完全没有防备,全身酸软,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魏青鸾已提气纵身而起,拎着他越出人群,又落在擂台之上。颜子蒙大叫一声,反手去格,魏青鸾顺着他的力道使个黏劲,掌心一转,这下按住了他头顶“百会”**。这是人身最关键的要**,只要掌心稍稍吐力,从此世上便不再有颜子蒙其人了。
台下众人大叫起来,都怕魏青鸾要报先前偷袭之仇,对颜子蒙下以杀手。魏青鸾却哈哈一笑道:“子蒙兄,是你吃醋的演技高明些,还是我装死的演技高明些?”颜子蒙无话可说,低头闭目,默不作声。众人待要替颜子蒙求情,却又自觉理亏,因而都不愿出头,一时间全场寂然无声。颜宏赡气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从此不认这个孙子,骆可儿爱子心切,更兼心里对九卿羞愧难当,这下哪里还熬摊得住,冲出人群,跃上擂台,却朝魏青鸾跪下了。
魏青鸾连忙叫道:“伯母,万万使不得!”以眼下的距离,他若去扶骆可儿,势必要放开颜子蒙。他心下尚且记仇颜子蒙先前偷袭的杀招,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开他,于是他轻勾脚背,在颜子蒙膝弯“委中”**上一踢,令他站立不住跪了下来,自己便也顺势跪下,道:“伯母若有什么事尽可吩咐。”众人当下暗笑,心道你按着她儿子的脑袋片刻不离手,她哪里还敢吩咐你?对魏青鸾的佩服更深了几分。
骆可儿哭道:“蒙儿先前无礼,是我教导无方,魏公子尽可以冲我来……请千万……不可伤了蒙儿。”魏青鸾悠悠长叹,凄凉开口道:“子蒙兄,你有父母宠爱,有祖辈师长教诲,何等幸福,你可知么?同为四世五门,我魏家满门全灭,只我一人侥幸存活。我若受伤,便没有父母替我寻医问药;我若被人这般提在手里,也没人为我下跪,求人饶我生路。那我便是有九个脑袋,也是死路一条。但天幸我如今有八名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有三位愿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的师父。可却有人偏偏要为难他们,说他们是邪派,要我抛师弃父、改投他门,要我从此身入正道,与他们划地断义。——这不是要断了我最后的生路么?”他说得恳切以极,听者动容。只有几个脑袋清楚的人,心中暗笑,佩服这小娃娃当真满嘴是本领,不但叫别人替他付帐,还付得理所当然心甘情愿,没有半分为难。
果然骆可儿听懂了他话语的涵义,却不敢擅自作主,只用求恳的眼光看向颜宏赡。颜宏赡以转头,自己的长子颜宣玉也站在旁边,急切地说道:“爹,子蒙再不肖,也是您亲手从虎口中救回的呀!”颜宏赡无可奈何,只得对魏青鸾说道:“好罢,我答应你,将重露宫与其他门派一视同仁。也不再逼迫你改投其他门派。”魏青鸾笑道:“老爷子爽快。”松开了按着颜子蒙头顶的手,向他背心一推道:“子蒙兄,多有得罪了!”
颜子蒙陡然得脱,拔腿便跑,哪料到魏青鸾又在自己背心一推?这一推里暗藏了力道,他刚一站起,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魏青鸾哈哈大笑,旋身而下,飘然落至郝文身旁。众豪杰轰然叫好,登时会场里掌声不绝,人人脸上尽皆神采飞扬,心中各道不虚此行,看了好一出大戏,只有颜家众人灰溜溜地,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
陈凤灯畏畏缩缩地挪到魏青鸾跟前,嗫嚅道:“……魏公子……你……没事了?……太好了……刚刚,可吓坏我了……”魏青鸾看她一眼,柔声道:“凤灯,去跟你爹说,不要嫁他吧。他配不上你的。”转身拉过郝文,走得远了。
陈凤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颓然坐倒,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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