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慕鸾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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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眼老仙”陈雕飞果然不愧“雕眼”之名,“老仙”之誉,那一双眼隐于浓眉之下,厚重的皱纹竟也遮掩不住那上凹下凸之势,锐利精炯,让人不敢直视。他年过六旬,却是满头乌发,唯有颌下长须尽白,仙气凌然,观之畏畏,远远望去便似一幅游仙降世图——当然,要先除却偎在他身旁那和他半点不像的女娃娃才成。
这样仙风道骨的武林名宿,身后要是跟着一个潇洒俊逸的少年公子,想必不失为一件人间美谈。可惜他老来得这一女,却连半点江湖女侠的气魄也没有,倒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见不得世面,人一多就脸红。众人只能仰天长叹,心道这天下十全十美的事,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
“……这……这位便是我爹爹。……爹爹,这位魏公子救了女儿,他们师徒……那个,又是来参加此次少年英雄会的……因此……女儿……擅自主张……”陈小姐结结巴巴地向父亲解释,直听得人人恨不得代她捉刀。好在她身旁那先前扮作茶婆的老仆便仿佛她肚里的蛔虫,当下口齿清晰伶俐地将事情前因后果一并说了,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通体畅快,神清气爽。听那老仆道:“……当时小姐身陷危急,老奴躲在门后,摆开架势,便欲抢上。是这位魏公子叫老奴不可出手,以免被看出武功家数,平白在这样关键时刻结下八龙教的梁子。他身法极快,只一晃眼,尚未见他出手,便救了小姐出来。”
陈雕飞看向女儿,微怒道:“那八龙教的喽罗提住了你后颈,你又不是没练过武功,怎不晓得一招‘拨云见日’反手格他软肋,却任人摆布要人相救?”那陈小姐低头嗫嚅道:“……可是……那人说话污秽……要……要把我……卖……卖去……”嘤咛一声,简直要掉下泪来。陈雕飞又是气又是好笑,只好不去管她,转脸看那老奴道:“你在门后摆那招式是什么,再摆一遍给我看看。”那老奴应了,拉开身步,胸口微含,双手虎口紧绷,弓成爪状。陈雕飞多年武功浸淫,一眼便知这老仆下一招便左手“冯夷击鼓”,意图解救陈小姐,右手“愁敲桂棹”,声东击西,引开敌人。不待这两招用老,下身陈氏龙盘腿便连环使出,意欲逼开敌众,救出小姐。这数招均是“雕眼老仙”的传家招式,虽然不可抵挡,然而一使之下,势必暴露身份,在这节骨眼上与八龙教结仇。陈老爷子也是少年英雄会的东家之一,若八龙教寻仇上门,倒可能将这一大会搅得不欢而散。陈老爷子自悔不该一味宠着女儿,听她自告奋勇去茶亭做什么来往豪杰的接应,险些坏了大事,因而对魏青鸾更感激了几分。他看向魏青鸾道:“如今英雄少年,果然不假。你一瞬之间就从我家一个下仆几个细微动作里看出了我陈家的武功家数,倒很难得。”他只道魏青鸾是看出了这老仆是他陈家的人,因而出声阻止,哪里晓得魏青鸾他们在山上呆了十年,根本不知江湖上谁武功家数究竟如何。魏青鸾全凭那茶水溅出之时,这女子略为躲避的动作判断出她可能身负武功,又从她那扭捏性格之中看出她绝非卖茶人家的少女,估计肯定是大族的小姐,接着更从那老仆的准备相救动作中确信无疑。这茶亭设于去金陵必经的官道交汇之处,如今又是少年英雄会即将开擂的关键时期,这一系列因素交叠而下,哪里还得不出这少女和老仆定与本次大会的东道主颜家关联重大,因此他才违背师命,担扛风险,出手相救,果然一押中宝。虽然心中好笑,然而魏青鸾脸上却神色郑重,垂手答道:“妄承前辈谬赞,晚辈惶恐之至。”
陈雕飞捻须微笑,又道:“你将你制住那八龙教众人的招式,再使一遍给我看看。”
魏青鸾道:“在陈老前辈面前,晚辈怎敢以微末取巧之技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这几句话既没有贬却陈家一丝脸面,反而大大地捧了陈雕飞的场,更语句谦恭,词藻严谨,说得陈老爷子轻飘飘很是受用,眯起眼睛,一个劲地微笑不已。直到魏青鸾指着早已因为被忽略而气得脸孔朝天的齐红粉、游箬等人介绍给陈雕飞道:“陈老前辈,这些是晚辈的师长同门。”老爷子这才连声道:“老夫老糊涂了,尚未与各位见礼。多谢诸位相助犬女……”话未说完,只听嘻嘻一声笑,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道:“你说错啦,应该是‘鸟女’,怎么‘犬女’起来了?”
陈雕飞兀自一怔,却见眼前那一堆青衫少年之中,钻出一个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童来。他与魏青鸾等人也是一般的装束,青袍玉带,只是穿在身长体健之人身上,潇洒顿生,穿在这样稚气未脱的孩童身上,则不免有些滑稽。那孩童一双贼恁嘻嘻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转着,双手抱在胸前,扮了个鬼脸说道:“老雕的女儿,却是犬女,真是不通不通!”
陈雕飞脸色一沉,问道:“这位是?”魏青鸾陪笑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弟俞信。我们师兄弟九人才入江湖,说话不知轻重,前辈自然不与我们一般见识。”说着向郝文递了个眼色。俞信尚且手舞足蹈地模仿陈雕飞的语调说道:“老夫老糊涂啦,多谢诸位相救鸟女……老夫人称‘雕眼老仙’,虽然是雕,却仍是一只鸟,老鸟生下小鸟,自然是鸟女,哈哈!”他压低声音,将陈雕飞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便是他亲口所说一般。陈雕飞气得目眦须张,却仍自持身份,强自按捺。郝文伸手按住了俞信的肩头,喝道:“四儿,住口。”一股内力慢慢逼迫他肩头“肩井**”,当下俞信只觉双腿弯处一软,全身酸麻,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施展他那胡扯的本事。陈雕飞赞许地看了郝文一眼,道:“年纪轻轻,修为深厚。很好,很好。老夫尚未请教各位究竟是何门何派。”他此时方问门派,是要展现自己不重门派家数,唯才是举的风范。
游箬终于抢到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咳嗽两声道:“老爷子,您不记得我了。十五年前,咱们交过手的,冷云峰顶,以武会友,老爷子空负一身虚名,却也没胜过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说着不禁自得起来,嘻嘻笑个不停。陈雕飞却勃然变色,指着他道:“你……你是‘毒心剑’游箬!你们重露宫不是已经被赫连誉灭了吗?!怎么……”他环顾九卿,诧道:“你们莫非都是重露宫门下弟子?”郝文点一点头,将手中长剑剑柄对外,当胸微举,轻画半弧,道:“重露九卿见过雕眼仙尊陈老前辈。”手中剑势正是重露宫门人对江湖前辈的礼仪。他话语间不称陈老前辈为“雕眼老仙”,而是改称“雕眼仙尊”,更显庄重。陈雕飞看了看郝文,又看了看魏青鸾,实在觉得这两人与游箬、齐红粉之流差若天渊,言谈沉稳,举止庄重,有江湖大家气度,此次少年英雄会旨在光耀后起之秀,倒与他们师承何人并无干系。况且魏青鸾又救了自己女儿,因而他虽然不喜游箬,但也不好当下发作,只得道:“你们相救……小女,老夫感激不尽,多少旧怨也只得一并勾销。今日便请在寒舍暂歇。”他忌惮重露三公的本事,但想到如今众多江湖大宿汇集金陵,却也不怕他们捣鬼,于是续道:“重露宫既赏脸光临敝会,只要用意纯正,我们自当尽地主之谊。恰巧明日便是与会之期,老夫便重写柬帖,命小女伴你们前去。”俞信听他现在口中已不敢再称“犬女”而改称“小女”,心中甚是得意。

次日,陈家小姐束起高辫,扎紧皂靴,一副干练的行走江湖模样,领着九卿前往设在颜家练武场上的“少年英雄大会”。魏青鸾跟在她身边笑道:“姊姊今天好看得紧。昨日却为什么要扮作卖茶女?”陈家小姐脸一红,嗔道:“别总是姊姊、姊姊的叫,多……不好意思。”魏青鸾摊手笑道:“你不愿告诉我名字,我便只有这样叫。”陈家小姐急道:“谁不告诉你名字了?……你一直不问,我……我……我叫做陈凤灯。”魏青鸾笑道:“那么凤灯,你昨儿为什么要扮成卖茶女?”陈凤灯被他唤得心神微荡,听他问及此事,茫茫地出了一会神,叹了口气,这才道:“我想起来啦。……爹爹早把我……许给了颜大公子。我当时……欢喜得很,可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说我太没有江湖气……我便想藉个机会好好历练历练,也学学那江湖女侠的风采……因而……让魏公子见笑了。”她瞥了一眼魏青鸾,完全没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半缕的失望、懊恼的表情,不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少女心事,万般情怀,这一刻间都在她眼底心头纠缠不休。
颜家偌大的比武场上,现已满拥了各地前来的少年和他们的师长,正堂之上满座高朋,前厅有专人接待流水一般持柬而至的武林群侠,毕竟江湖受赫连世家荼毒已久,这样的大会也多年未曾举办,因此武林同道都是欣然而来。也亏得颜家九十年世代相传的基业不是白攒的,几十年来勤修武场,广纳弟子,建了这一座足可以教习兵将的演武场,方能容纳下众多宾客,若换作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光是这纷至沓来的人流,便足以将屋顶都踏进土里。
演武场尽头,则高高搭起一个巨大的擂台,供众人观看比武情景。颜宏赡领着颜子蒙和一干弟子,一一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豪杰见礼。门房传柬的弟子则不时大声报诵前来与会的各派名讳,颜宏赡等人也不能仔细听个明白。因而当门房传来“尧岭重露宫”的报诵声时,颜宏赡只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吃惊得难以自抑,喝道:“甚么?!”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正好兜面撞着齐红粉三人。
颜宏赡此时已须发皆白,满面红光,正是习武之人外家功夫练到极致的形状。他立定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齐红粉等人,双唇微颤,喉结耸动,连声道:“好。好。你们……竟然没死,十年了。”齐红粉仍是满身戴红,头顶珠花微颤,笑道:“哟,颜老爷子,你当年那一出嫁祸之计好歹毒哪,竟说是我们抄走了赫连那套‘等闲诀’,还说得似鼻子似眼,害得赫连誉忙着去逮我们三公逼问拷打,这才没灭了你们颜家。否则你们以为怎能逍遥这十年光景?”颜宏赡冷哼一声道:“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付你们邪教中人,本不能讲江湖路数。”当下不屑与齐红粉说话,转向游箬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位还是请吧。天下英雄之会,我颜某不为邪魔外道做东!”游箬冷声道:“我毒心剑游箬向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过我向来看开得很,今日来此也不过想历练历练这九个娃娃,本不为了报仇,十年了,恩怨也不过逝水流长。但你既如此说,那么重掌震死我叶掌宫的痛楚,我游箬今日也要教你尝一尝!”颜宏赡瞪圆双眼,大喝一声:“好!正要领教!”双掌齐推,一招“深闭固拒”打向游箬心口。突然左右猛起剑刺破空之声,数柄长剑分不同方位袭向颜宏赡身上大**,他不得已只得生生收掌,向后跃开。定睛看时,九名少年青衫玉带,乌髻碧簪,俊美容颜,垂剑而立,剑柄斜斜向外,轻划半圆,一齐躬身道:“重露九卿见过颜老前辈。老前辈已不记得我们了么?”
颜宏赡一个个看去,但哪里还认得出来,又惊又疑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他的长媳骆可儿此时赶来,倒还是女人心细,吃惊地捂了嘴,惊慌地说道:“……爹爹……他们恐怕就是当年在重露宫中……和蒙儿一起的那些孩子!……”
颜宏赡惊道:“你们……是四世五门的那些遗孤?你们没有死吗?”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些孩子竟然可以在崇山峻岭之上存活下来,因而一时口不择言。
齐红粉笑道:“您咒他们死,他们却命长得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他们都是四世五门之后,名门正派遗孤,这下该没有人能赶他们走了吧?徒儿既然留下,师父就更没有道理走了。”说罢扯过一张凳来,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颜子蒙一直跟在颜宏赡身后,此时附到他祖父的耳边,低声道:“没有谁能证明他们便是真的四世五门的遗孤,他人想要冒名也容易得紧。”颜宏赡一听不错,便粗声道:“邪教诡计多端,我们一直听闻重露宫已被赫连誉所废,重露三公已死,然而今日你们竟然出现在这里,却不定有着怎样的奸谋来害我们。十年已过,四世五门除颜家外尽皆灭门,当年叶重予是否真有救出九名四世五门的孩童都无人能证实,你们又怎能证明你们自己是四世五门的遗孤?”最后这句话,却是对着九卿说的。
郝文自己本身并不是四世五门的遗族,因而向魏青鸾递了个眼色。魏青鸾心中早有计较,环视四周,颜宏赡毕竟是本次大会主人,他和人起争执,众多宾客都围了过来,正探长了脑袋听他们说话。魏青鸾眼见时机已到,微微一笑,飘然而出,微一抱拳,却并非重露宫“人不离剑,剑不离手”的行礼姿势。他朗声笑道:“颜老前辈和座中诸位怕是不记得晚辈了。十年之前,晚辈曾蒙在座诸多前辈高人亲手指点,谆谆教诲至今不忘。”他手中长剑一抖,道:“这是蒙颜老前辈指点的一招‘祥云瑞彩’,不知如今使来有几分火候了。”剑流华彩,旋起祥瑞,使得潇洒异常。他接着道:“这是丐帮赵长老亲自指点的打狗棒法,晚辈化棒为剑,还请指点。”一招打狗棒法中的“劈”字诀第十一式陡然而降,干净利落,势迅如雷,令人目眩神驰。他口中不停剑招不断,将各大门派招式一一使来,越舞越快,剑招之前珠联璧合,便仿佛天生是一套剑术一般。他献招已毕,旋身立定,拱手笑道:“晚辈献丑了。”
他使得一招,众人便是一惊,待到诸多招式使毕,堂下座中许多武林前辈早就按捺不住纷纷站起,更有几个已是老泪纵横,急步向前,将他紧紧抱住,一遍遍不停地道:“魏四……你是魏四!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苍天有眼,魏家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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