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恩怨逝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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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恩怨逝水长
无声殿上寂然无声,却灯火辉煌。游箬、向飞和齐红粉终于难得正襟危坐在主殿的辅位上,高处叶重予的主座孤零零地空在那里。如此正式的场面,倒是九人自入重露宫以来首次见到。叶重予生性随意,重露宫的门人也全是不拘小节之人,看看时哭时笑的游箬、无视礼法的齐红粉便可窥得一二。因而让这般不甚庄重的人也庄重起来,可见事态非常的重大了。
九人见到这阵势,大都不免心下惴惴,暗道不就是出师么,虽说这十年也没有见这三位师父另行收徒,可见对他们着实重视得紧,但也不至于如此罢。魏青鸾慢慢地跟在后面,他已将齐红粉讲述的一段情事因由告知了各位兄弟,自己则对于这次集体出师背后的暗涌,已大概猜到几分,倒并不惊奇。他只是反复揣度着齐红粉最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不免深锁双眉,饶是聪明如他,也想不透这个中关联。
游箬见九人都已到齐,点了点头,道:“我们多年没有讲什么师徒辈分,行什么礼仪,我们兄妹三人不爱那个,料想你们也不是很喜爱罢。但今日非比寻常,你们即要出师,我们也不能再瞒你们,得将几个埋藏十年的秘密和大家讲讲。”
魏青鸾闻言会意,向郝文点一点头,两人恭恭敬敬地跪下听训。兄弟们向来唯大哥二哥马首是瞻,当下也都赶紧纷纷跪倒。
游箬素来书生打扮,说话里也有几分书生气,想来他未入江湖之前,肚子里是很有点墨水的。如今难得有可以显耀的场合,当下如同背诵一篇冗长的官文一般,将这十年之间众徒儿们奋发向上、武艺精进的褒赞之辞念诵了一遍,直听得众人苦笑不已昏昏入睡,唯有向来以出将入相为目标的老八李羡仙听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待他说完,齐红粉再忍不住,抢过他话头道:“游哥说的没错,大家这十年长进飞速,我们已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们了。但望你们行走江湖之时,别堕了我们重露宫的声望。”顿了一顿,看了游箬一眼,续道:“你们也大概晓得,重露宫人称‘江湖第二邪派’。其实我们并没有作什么邪教的事,只是处事乖张,举止诡异,不合纲常,世人看不过眼;后来,又因为掌宫的一厢情愿,替那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做了打手,才被世人诟病。”听到这里,向飞冷笑了一声,他长年不轻易开口说话,此时嗓音更加尖细中透着沙哑,听起来如鸣枭夜啼,凄厉之极。
齐红粉叹息了一声,道:“重予……叶掌宫的事,你们听青鸾说了罢。”兄弟们都点了点头。齐红粉道:“游哥和向哥,是他在江湖上过命的朋友。组建重露宫后,多半是出于游戏,我们三人便自号‘三公’。重予玩心也重,见我们自称‘三公’很忿不过,便将他手下九名资质武功最高的弟子,取名为‘九卿’。后来赫连那魔头……常常命我们东奔西走,四下杀人,结怨众多。‘九卿’便常被江湖正派追杀,死去了不少,更有一些不愿身入魔教,潜逃走了,重予便命其他弟子补足余数。如此许多年过去,我们三公尚且侥幸得全,九卿却换了不知多少代了。”
游箬望正殿旁的裨殿一指,道:“你们猜猜那间宫殿里锁着什么。”那间裨殿四周无窗,门被巨大的铁锁所着,这十年间虽然兄弟们无数次想撬开巨锁一探究竟,终究不得其便。
游箬站起身来,贴身取出一把钥匙,道:“跟我来。”走到裨殿门前,费力地将那锁打开了。众人使劲一推,殿门轧轧而响,手中灯笼蜡烛望殿内照去,却见寒光灿然,耀眼夺目,殿中一排长架上数十柄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剑森然而立,有的气象庄严,有的身姿诡谲,有的神秘莫测,有的闲邪存诚,直看得众兄弟们目瞪口呆。
齐红粉抚着其中的一柄剑身,道:“这里的兵刃,都是先代的‘九卿’们所留下的。虽算不上是举世神兵,却也是一流利器。原先九卿之中的领头大弟子赵伊云,是设计打造名剑的大师,九卿所用的兵刃,大多都由他量身打造。可惜他后来因不愿为赫连誉打造他想要的什么霸王之剑,死于那魔头的掌下。”
众兄弟都闻言恻然,解鼎勋骂道:“那魔头欺人太甚!可叶……叶掌宫为什么还要效命于他?”齐红粉惨然笑道:“鼎勋,你还不懂这一个情字,究竟能害人到何等地步。”
游箬道:“现在我们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你们九人,恰合九卿之数。若在从前,九卿出师之时,赵伊云便会为每人打造适宜的名剑,由叶掌宫亲赐给诸位。如今赵利伊已死,你们是无法得到他亲铸的名剑了;便从这先人的遗剑之中挑一柄喜欢的罢。”
兄弟们都点了点头,向那剑架走去。只见这些剑有的朴素无华,有的却镶金嵌玉,细纹雕刻,精美非常;有的巨大无比,有的却只比匕首稍长一些;有的剑身纵直,有的形状却扭曲诡异。众兄弟们不敢挑三拣四,一时间却也无从选起。
路永澈却不像他们这般不知所措,他向来正统的长剑用得顺手,自小也见父母长辈都用得是那种最为普通的长剑,因而倒对于那些形状不合的剑瞧也不瞧,只向那最普通的看去。只见一柄剑朴实无华,剑鞘剑柄都又黑又脏,破损不堪,他伸手取过,拔剑看时,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剑身若水,光可鉴人,与那剑鞘剑柄可谓天渊之别。他心下一喜,收剑立在一旁。齐红粉笑道:“永澈果然慧眼独具。”
郝文和解鼎勋也各取一柄无甚显眼之处的长剑,他们俩师从向飞,讲究基本功扎实,内力深厚,倒也不从这剑上耍甚花招。只是解鼎勋身长手宽,一般的剑柄捏在手里,只觉得短小,不够借力,正巧看见一柄剑,较其他剑都略宽些,剑柄更是厚长,一攥入手,便觉得倍感应心,当下便选了这把。郝文则选的是一把玉质剑柄的长剑,握入手中只觉温凉沁心,宁神定志,想必那做成剑柄的美玉品质非凡。
老四俞信打小便样貌与实际年龄差上很多,如今已长到二十岁,却仍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他力气小,学武更是不甚用心,仗着身子轻巧,于是将飞檐走壁的功夫习了透彻,却不去钻研剑术,因而此刻教他选剑,倒是很大的为难。一排排看去,突然见一双短剑,不过比匕首略长寸许,两侧刃身有二三道弯弧,剑身呈琵琶形,捧在手里掂量掂量,轻巧得很,当下大喜过望,生怕别人抢去,赶紧收入怀中。他却不知,这双剑便名为“双手琵琶”,专为身小体弱却敢拼敢打的人打造而成,到了他这个惜命如金的人手里,倒有些浪费了。
老七凌翎东瞧瞧西瞧瞧,觉得每一柄剑都有好处,实在无从选择。因而暗道听天由命,闭了眼胡乱一抓,抓到的剑柄上有一小处凸起,似乎暗藏机关。凌翎只觉得无可无不可,于是也不更换,径直退向一边去了。
魏青鸾相较其他兄弟们可要挑得仔细得多,最终选定也是柄双剑,乍看无奇,只是较常剑略短。李羡仙则摇头晃脑,突然大叫道:“有了!”冲过去将一柄做工华丽、金玉相嵌、珠光宝气的剑紧紧攥在手里。他得意地说道:“古书记载,‘各位不同,礼亦异数’,这一品玉具剑,正是达官贵人的装饰……”可惜他说了许久,却没人理睬。

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安墨瑕,却打从一进入这殿中,便只看着一双巨剑。那剑挂在殿厅的正墙上,足有一人高。这两柄巨剑一柄通体黝黑,铮然锃亮,另一柄通体浑白,如玉夺目。但如此巨大的剑该如何使用?因而众人只当它是装饰,安墨瑕却跃跃欲试,想要取它下来。
游箬不免出声提醒道:“墨瑕,那剑过重,不适宜作兵器。况且还是双剑……”安墨瑕却没待他说完,便双足一点,纵出丈高,左右两手抓过两柄长剑的剑柄,提力一扯,两柄剑便被他拽在手中,他凝神提气,飘然落下。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优雅飘摇,众兄弟都喝了好大一声彩。凑过去看时,只觉得两柄剑气象威严,入手颇重。若一般长剑质地良好的,剑身若镜,光可鉴人,可这两柄剑虽然光滑,却完全无法倒映出任何景象。
大家都将这两柄剑在手中掂了一掂,最终摇头齐道:“虽是稀世好剑,却使不动。”游箬也道:“只有这两柄剑是先前没有主人的。多年前赵伊云偶得了这两块说是铁却又不似铁、比铁更加坚固的素材,因而打造了这两柄剑。可惜打造好后,没人能使得动这双剑,即使使动,招式的精妙之处也表现不出来,因而只得挂在这里。”
安墨瑕四下一望,见殿内窄小,便迈出殿门,走到殿外空场上立定,在清风明月之下,双剑齐舞。他师从游箬,却使得一套重露宫弟子人人都得修习的基础剑法“三十一式长剑”,大约是因为只有这套剑法中有双剑的套路罢。当下众人都走出殿去,只见明月松间,清风拂顶,黑白两柄巨剑璨出万点星光,将安墨瑕的身形笼入其间,便仿佛司命的星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翻翻复复使了百招有余,这才停下,面不红气不喘,冷声道:“这有何难。”
众人都大为赞叹,游箬道:“果然叶掌宫慧眼独具,我们有墨瑕这般百年难遇的人才,何愁大仇不报。”
齐红粉见徒弟们都选好了剑,便一个个扫视过去,却见顾雨溪仍双手空空。她向来同情这个天赋异禀却遭天妒的徒儿,便柔声道:“雨溪,你也去选一柄,当防身用也好。”
顾雨溪笑道:“徒儿这么没用的身子,便配了好剑,若被人抢去,却不是堕了重露宫的名声,又辜负了这些先人们的期望。”
游箬斜他一眼,冷着脸道:“规矩在这里,保不保的住剑那是你自个的事。快去选来。”
顾雨溪知道自从他和永澈的事被师父猜到之后,师父便对他冷言相加,心下凄凉,却不能违抗师命,只得应了是,去殿内选剑。他想自己要剑无用,因而倒往那些最不起眼的剑上望去。突然见一柄剑用铁链层层缠住锁起,心中一触,便仿佛从那剑上看见了自己,因而伸手将那剑拿在手中,走出殿外,道:“我便选这柄罢。”
谁料三公一看见这柄剑,脸色唰地齐齐变作雪白。顾雨溪奇道:“这柄不成么?那弟子再去换来。”游箬不再说话,齐红粉却强笑道:“不,这柄剑说不定正合你用。你既选了,那也是缘分,没有退还的道理。只是……今后不到万一,不要打开这剑上的锁链。”
顾雨溪道:“弟子身无半分功夫,要剑无用,自然更不会打开。”齐红粉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
游箬吸了口气,将九名弟子的姓名一个个念来,郑重地道:“如今以重露三公之名,赐尔等九卿之号。”弟子们连忙跪下,叩首称谢,心中却暗暗好笑。
齐红粉当下又把一些重露宫门人在江湖上相认、召集、求救的记号和手势说明了一遍,众人各自记下。一切分拨停当,她幽幽地看向游箬,道:“游哥,那些事,也该对孩子们说了。”
游箬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是。有两件事,我们一直瞒你们至今。其一,是叶掌宫遇害的真相。先前红粉应该托青鸾转达你们了。叶掌宫是被赫连誉用‘剪心绝掌’震断心脉,假手颜宏赡害死的。这功夫狠辣至极,你们若有一天须和赫连魔头对峙,万万不得与他拼掌。其二,我们重露三公,当初因不愿协助赫连誉去灭四世五门,而被赫连誉关起,被逼服食了慢性毒药‘淡定散’,这种毒药慢慢将毒性渗入四肢百骸,渐渐散去人的功力,却完全不会被发觉——因为它从服用之日到散功完毕,日渐消磨,竟需花费十年。”
九卿尽皆惊道:“那么……师父们的内力如今……”齐红粉苦笑道:“我们自打五年前便不再与你们直接过招,这原因你们现在总该想得通了。之前我们不能亲助雨溪散功,也是怕毒性一旦浸入他体内,凭他的体质恐怕必死无疑的缘故。”游箬也慢慢地道:“——虽说我们多年的修为如今尚未散尽,况且即使内力散尽,仗着招式精妙,一般武林好手也不能奈何我们。但眼下,已不是你们中任何一人的对手了。”
九卿相顾默然,却听齐红粉道:“但也是巧合,正好教我们三人死了上外界争斗的念头,在这山谷之中潜心教习你们,卧薪尝胆至今,终于到了出头之日。”
游箬扳起手指数道:“如今赫连世家与我们重露宫有万结之仇。其一,杀害我宫掌宫教主;其二,令重露三公内力尽废;其三,杀害我教九卿全族。三罪并发,如今便有天大的阻碍,我们重露宫也与赫连世家不共戴天。”他顿一顿,双泪已然收势不住,磅礴而下,纵横在那日渐苍老的脸庞上。他几乎带着哭腔叫道:“九卿,重露宫宫规第三是?”
九卿齐声答道:“无论何时,不得与武林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为敌。”
游箬、齐红粉和向飞同时拔剑喝道:“从今日起,废却此规!”三剑齐落,将平坦的地面上斩出丈余深的口子。
九卿见状,血脉贲张,各自想起家门灭族惨状,叶掌宫死时情景,心下激愤难当,先前被教规所束,不敢多想,如今教规已破,只觉得气壅丹田,不吐不快,于是也效仿三公,举剑喝道:“从今日起,废却此规!”九剑齐挥,斩出巨大的裂口,便仿佛地崩山开,触目惊心。
游箬道:“当初不告知你们,便是要你们悉心向学,不被那恩仇所扰。如今掌宫已死十年,废却此规,也是解开我宫下门人这二十年间不得已听命赫连的命运。好啦,话都说完了,你们若愿意下山去闯,这便可以收拾行李啦。到江湖上混出了样子,便去斩下赫连誉的脑袋来,祭献你们的族人和师长。”
向飞阴桀桀地开口道:“只是那赫连誉本领高强,周围帮手甚多,又狡诈多端,你们切不可贸然行事,最好集体行动,听从你们大哥二哥的号令。”
一切吩咐已毕,众人都觉心力憔悴,便要散去。齐红粉突然叫道:“没完,没完!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情,可以作你们这些小鬼头的历练。”众人都奇怪地看着她,却见她搜囊尽袋,扯出一张柬帖来,笑嘻嘻地道:“你们,还记得十年前颜家老头和他媳妇救走的那个小娃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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