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阴阳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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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镜
灯火昏黄,一室寂静,我守在床前,等着爹爹醒来。
经过了数月的牢狱,爹瘦了许多,我接他出来的时候,他正受着风寒,昏迷不醒,…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庆幸自己的举动还算不晚。
“漪儿?”
爹爹醒来后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惊喜,“你来了?这几日你没有来,爹爹很担心…咳咳…”
我扶起爹,帮他顺气,笑道:“爹呀,你糊涂啦?你看看这里可是牢房?我们出来了呢。”
爹望着四周,疑惑着,“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出来的?”
“皇上下旨放爹出来的。”
我端起备好的药,喂给爹。爹摇摇头,“等等,皇上怎么会下旨?”
“漪儿,你做了什么事?”
爹说着激动起来,我若无其事地微笑,“爹别急,我只是向今上献了幅画,令得龙心大悦,特准放爹出来的。”
在高炽的耳目监视下,我见了皇帝老儿,当然不敢象窦娥一样喊冤告状了,只好作久慕天颜状,献上江山万里图一卷,讨这老儿的欢喜。
皇帝老儿见我言语有趣,画作讨喜,自然龙心大悦,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低头不语,突然泪涔涔而下,引得皇帝老儿的关注,问我何事伤心。
我马上跪地陈情,说明伯父养育之恩,以及伯父如何体弱年迈,家中无人照顾之类的悲情状况,并且表示愿意代伯父受刑,这番言辞果然打动了皇帝老儿,自夸我孝心可嘉,特准释放我爹。
有了圣旨,就是高炽也干扰不得,要不是我爹病了,我就打算连夜和爹回洛京去。
“你,你是怎么见到的圣上?”
我爹仍是惊疑不定,“漪儿,你受伤了?”
我忙遮住颈上的血痕,凤卫这姑娘给我留下的伤痕,没有一两月大概是消不了了。
“没啦,只是不小心,碰的,爹,先喝了药,我慢慢给您说经过。”
我把大致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当然没提被打和受伤等事,饶是如此,爹还是皱眉忧虑,“漪儿,明天一早,咱们就回洛京去,以免生变。”
“但是爹的病还没好。”
我倒不是不想走,只是爹刚醒,我很担心他能否经得住路途劳累。
“不妨,见到了你,这病就好了很多啦。早点回去,也免得你娘担心。”
我也不坚持,和爹说了会子话,便回自己房里。
我们住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睡的房也是又小又差,床硬得如石板,不过我这几天因为诸事繁多,严重缺觉,倒也昏昏睡去。
恍惚之间,一阵乐声传入耳中,我睁开眼睛,细细聆听,象是埙的声音。呜呜咽咽,若断若续,隐隐地透着凄凉伤感之意。
我循声而去,也不知走了些什么路径,只是若着了迷般,在帝都城内乱走,直到停在了一处断壁残垣前。
那吹埙的人影背光站着,本来天色很黑,这下我更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身形清瘦孤直,显出几分萧然。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低吟声听来是如此熟悉,我心下一震,刚要开口,就听他叹了口气,道:“漪儿,你来了?”
卢湛!
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相公,真的是你吗?”
我紧紧抱着他,心里又惊又喜,“相公,你不是去北原了么?怎么来了帝都,我好想你,爹也救出来了,咱们一同回洛京去吧!”
卢湛微微一笑,伸手抚上我的脸,“漪儿真是能干,比我强多了…”
我笑嘻嘻地点头,“我还有很多优点你没发现呢,岂止能干而已,…咦,湛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不只他的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散发着寒气,冷峭入骨,我打了个冷战,看着他,却发现他的面目模糊不清,怎么也看不真切。
“漪儿,现在是冬天,当然很冷。”
卢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旷虚幻,我笑了起来,“卢湛你怎么这样子说话,走走,回屋里暖和去,…”
我拉着他朝前走,卢湛的叹气在我背后响起,“漪儿…”
“嗯。湛哥你看才几天不见,你的人都瘦了,回洛京后,我要每天亲自做饭,给爹和你补一补,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不是我夸口…”
“漪儿,我很想你,…”
我点着头,“我也是,以前你老在我眼前的时候不觉得,但是你走了,总觉得少了什么一样,嘿,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喂,你怎么不回答?…”
我猛地转回身,笑容却一下子僵在半空。
卢湛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怎么努力睁眼都是无用,他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无影无踪。
“别开玩笑了,快给我出来!”
我惶急地大叫着,一遍又一遍,但,无人应我。
我猛然睁开双眼,室内仍是黑暗的,耳听得几声鸡鸣,原来已近清晨了。
静静地躺着,思路越来越清楚,我平复着方才的心悸,梦境,只不过是梦境而已。
我一跃而起,梳洗完毕,出门而去。
外面还不太亮,我径自来到城东马市,这地方我小时候也来过的,那时我家在帝都,年纪虽小,却也能想方设法溜出来,因此各处都还认得。
此时五更刚过,市上却已有不少贩马的生意人,见了我都殷勤招呼,我挑了两匹马,一辆马车,又买了些路上用的东西,回店里接了爹,出城的时候,正好城门刚开。
听得马蹄声响,一骑迎面而来,我觉得奇怪,便注目打量来人,这么一大早,就有人进城?
“李浩,是你吗?”
那人也看到了我,惊叫着我的名字,却正是方英杰。
“车里…是?”
异地相见,都是又惊又喜,方英杰下了马,看向车中。
“是我爹。”
我对他笑着,给爹和方英杰引见,寒喧几句,我问:“方二哥,你这是要去帝都么?”
我看着他,想问的话没有说出来,他也看着我,微一迟疑,道:“正是要找你,龙老大叫我来帮忙,既然伯父出来了,就一起回去吧。”
我们一气行了几十里路,停在路边的休息的时候,我找了个空,问方英杰,“你不是…去寻卢湛么?”
“…”
方英杰避开我的注视,“我没找到。”
我笑笑,“他们走的早,你迟了四五天才去,当然找不到了。”
“…是啊。”方英杰笑得有点心虚,“我真是没用。”
我和他都沉默着,我握紧了手,突然间开了口,“方老二。”
“怎么?”
方英杰声音沉闷,又有点小心翼翼,我恶狠狠地挥着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
“李浩你别激动,”方英杰的身子向后缩了缩,“其实卢湛也不是死了,只是…失踪了,跟去的官差三死一伤,那个伤的到当地县衙报了案,说碰上了匪徒。”
我眼前一黑,向后便倒,方英杰扶住我,“老三你别吓我呀,卢湛并不一定…”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是你走后的第三天。”
第三天!
胸口似乎有什么在堵着,呼吸也变得如此痛苦,方英杰接下来的话虽是入了耳,却再也分辨不出它的含义,我心乱如麻,头痛欲裂。
昨夜的梦,原来是恶兆!
蓦里脸上一痛,我清醒过来,方英杰的手掌举在半空,面上满是担心之色,对上我的目光,呐呐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只是你爹他在叫你了,咱们快过去。”
我又吸了口气,转身向回走。
***
“方老二,求你一件事。”
“你说。”
“请你送我爹回去。”
“你不是要去平文县吧!”
“是。”
我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
想着这些,我的手就微微发抖,几乎驾不了车,方英杰察言观色,接替下我,“好吧,你放心,我一定把伯父平安送回去。”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这半天来我很少说话,爹奇怪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骗他说是嗓子不舒服,却不肯在车内呆着,这个时候,对着不知情的父亲强颜欢笑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而现在爹服了药睡着了,我才能和方英杰说这些,…我刻意在药里加了些助眠的药物,好让他睡得稳些,以渡过这一段养病的时期。
方英杰忽然一勒丝缰,车子骤然停下,我差一点跌下马车,我抬起头,来不及问方英杰缘故,映入眼帘的是挡在路正中的身影。
是平如山。
我皱了眉头,“平大人?”
平如山望着我的目光高深莫测,拱手为礼,“李公子,王爷有请。”
我在心里咒骂着,口气淡漠,“在下日后定当到王府领教,但现下另有要事,不克前往。还请平大人回禀王爷。”
平如山望了一眼马车,如同没有听到我的回话,“王爷有请。”
我看到他袖子不显眼地扬了一下,从道路两边露出了微微响动,我顺声望去,树丛中利箭的寒光若隐若现,看来至少埋伏着五十名箭手。我眯起双眼,“王爷太客气了,这么多人来,在下受宠若惊。”
“李公子,王爷有请!”
平如山重复着这句话,方英杰握紧佩剑,就要发作,我按住他,沉声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说着跳下车,朝平如山走去,平如山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多谢李公子不让在下为难。”
我哼了一声,退到路边,平如山也会意地不再当拦路虎。
我看着马车从我面前驶过,方英杰回头看我,尽是担扰之色,我笑道:“二哥,我再在京里玩耍几天,很快就回去,叫大家不必担心,倒是你们,要保重才是啊!”
我说着朝他飞快地眨了眨左眼,方英杰会意地点点头,“那好,我先回家去了,你小子在王府过得花天酒地,可别忘了老家的穷朋友啊!”
他们走得远了,终于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闭起了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奔流,胸臆烦闷,气力尽失。
“李公子,请吧!”
平如山的声音令我倏然清醒,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而两边隐藏着的人马也都显身出来,将我们围在当中,我泛起微微冷笑,看这阵势,只怕京中大员都没我这么前呼后拥地威风呐!
“五殿下!”
偌大的房间内只有我和高炽仁人,我行礼时的目光是冰冷的,声音也略嫌无礼,对高炽,我已经失去了耐心。
高炽坐在胡床上,身旁几上放着酒壶,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杯,半侧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表情里除了专横,还多了邪恶诡异。
“你过来,…”
我走近,酒气袭来,我略皱了眉头。
“再过来,哼,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害怕么?”
一等我走近到某种程度,他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右肩。
我没有反抗,只是盯着他看。
也许是眼中的不驯激怒了高炽,加在肩头上的力道倏然变重,
“这么急着出城,嗯?”高炽的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我,“若不是手下的人还算中用,就被你这小子跑了,…”
“敢问殿下何事见召?”
我淡淡地问,眼光并不看向他。
高炽不回答,唇角泛起了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来时的门已关得很严,我心头一紧。
“虽然赢了承诺,又有了圣旨,你还是我炽王府的人,李浩,我并没有同意你的自由,”他的脸越来越近,语气竟然有几分暧昧,“我很喜欢你,…”
他另一手的手指在我脸上滑动,我微一偏躲过这种调戏,“殿下请自重,小民不好男风。”
高炽突然笑了起来,“李浩,你还要装下去吗?”
“你以为经过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李漪?”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又如何?”
不知他是何时知道我是女子的,我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似乎隐隐想起了什么。
“如果你没有嫁给卢湛,而是选入宫中,现在说不定也是我的妃子了吧?”
“殿下说笑了。此事决不可能。”
“我可以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李漪,我要收你为侧妃。”
高炽的目光转为暗沉,蕴着令人厌恶的风暴。
“我是卢李氏。”
我镇定地说着,一切挑明了,也就无所畏惧。
高炽冷笑数声,“卢李氏,你已是孀妇身份,本王不介意收你,自然没人能阻止得了。”
此言一出,如半空炸雷,我浑身一震,难道…
难道…
“是你?”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问出口的,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声音听来极是怪异。
“你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也不必我多费口舌,我派人去找你,但你竟然没和卢湛在一起,那些人办事不力,抓住卢湛想问口供,但那书呆不识抬举,…”
我咬紧了牙,心突然在此刻停止了跳动,我已到极限。
他杀了卢湛。
他杀了卢湛!
高炽玩味似地看着我的表情,“你在悲愤?”
“我喜欢看…这样的表情。”
他说着已经伸臂搂住了我,“我喜欢看美丽脸上的泪水,我喜欢看明亮眼睛里的怒火,柔嫩红唇边的无奈。李漪,别让我失望…”
我冷笑无声,“高炽。你以为玩火是没有危险的么?”
“我有这个特权!”
我躲开他凑过来的脸,双手如有自己的意志,扼上了他的咽喉,“杀人偿命!这是天理。”
高炽却没有一点害怕担心之色,笑得得意嚣张,“有武功的女人更有意思,你想杀我,不妨一试!”
我暗运一口气,却突然感到了异样,手臂虽然用力,却使不上劲,…
“你用了化骨香?还是软筋散?”
难怪他要喝酒,想心是用酒气来掩住屋内药物的气味。
“聪明的女人,李漪,让我们来看看驯服你需要多少时间…”
他说着,一点点地拉开我的手,突然俯下身,将我困在有限的空间内,眼神灼热,邪邪地看着我。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不动。
“不是现在就准备屈服了吧?”冷笑的脸俯下来,渐渐地在眼前扩大,他的手在我身上开始狂妄地侵略。
“高炽!”
我带着怒意的呼喊并不能阻止他紧紧压着我的身体,以我现有的力气,的确是不能反抗的,但是,屈服?!
高炽啊高炽,此刻起,我会叫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埋在我胸前的头颅突然抬起,表情是愕然而迷惑的,“你,你做了…什么?”
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止,如同突然石化了一般,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推开他坐起来,他瞪大了受惊的眼,看到我手上的银针,“你敢暗算本王!”
“扎针不需要太多的力气,殿下。”
我冷冷地俯视着他,高炽涨红了脸,“你,敢!…来人!来…”
后半段声音被我另一针的扎落打断,我扬手,在他脸上打了数个耳光。
他目光死死地瞪着我,我知道失了力气的手打的不会疼,但以他炽王之尊,又岂受得了这等羞侮?
我环顾四周,在一张小几上找到了一把剑,当我把剑横在高炽脖子上时,他呼吸陡然变粗,目光第一次流露出绝望和软弱。
“高炽,本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但是你的迷药太厉害,我没什么力气,如果你痛苦的话,只能怪自己…”
高炽嘴唇微微颤抖,脸上沁出汗水,惊恐地看着我,我的手微一用力,血从他脖子上渗出,他尽力挣扎,但在我的银针封**之下,也只是微微抖动而已。
鲜血流在雪白的丝衫上,对比是如此明显,我一阵恶心,连用了几次力都没有真的杀了他。
本来可以很快结束的事变得漫长而痛苦,高炽脸上的汗越来越多,目光已转为灰败,泪水不争气地在他眼角聚集,这时不再专横的他看起来只是个可怜的少年,而我正是要结束他生命的刽子手。
我在杀人!
我心头浮现起这样的句子,头一次做这种事的我被罪恶感围扰,我缓缓收起剑,我看到高炽瞪大泪眼看着我,明显松了口气,表情庆幸欢欣。
我扔下剑,以我今天做的事,只要高炽能发声叫人进来,足够他杀我十次,再连累我所有的亲友,但是就算我杀了他,我也逃不出这座王府和死亡的命运。
我要怎么做?
高炽已成惊弓之鸟,见我再度拿出银针,目光再度转为害怕。
我拿着针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因为…
我即将做出一个决定,足以改变未来的决定。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从胡床上起来,颈上的疼痛令我怔了一下,我找了块长巾包起伤处,再度踏上地面的感觉有点陌生,如同踩在云端。
脚边倒着的人影仍在沉睡,我注视的目光停留了许久,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当我站在高炽的大镜之前时,镜中出现的人影令我感慨万千,一切都已改变。
我,违反了人工智能第三定律。
耳听得屋内有响动,想是另一人也醒了,我没有回头,就可以听得出那人向我冲过来,风声微动,我转身,正对上一柄沾血的长剑,但剑在刺向我胸口的瞬间冻结,而对面的表情…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用来形容这种表情,综合惊恐、骇然、难以置信等诸多因素。瞪大的双眼从我的面容落上了我身后的镜子,我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啊!…”
凄厉的惨叫声冲天而起,甚至压过了长剑落地的声音,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着,颤抖的手指着我,那手的主人却向后退缩,“妖魔!妖魔!…你是妖魔…”
“王爷!王爷!”
屋外响起紧急的扣门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当然听得到了,我咳了一声,大声道:“进来!”
一队人马呼的闯进来,“王爷,您受伤了,属下该死!”
我冷冷哼了一声,“只是遇见了个辣婆娘而已,她疯了,找几个人照料她,小心点,她将来可是本王的侧妃!”
仆从们应声连连,将还在恶梦未醒的女子带了下去。我拒绝了为我上药的提议,再度屏退了众人。
屋内静寂无声。
我看向身前的镜子,我看到镜中人有着浓黑不驯的眉,刚直的轮廓线条,总是象在冷笑的薄唇,与那个最有权力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十几年后,我终于选择了这个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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