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在慈宁宫前面的那个大园子里放风筝，其他人都放得很高，只有他的怎么也飞不起来，后来一心急把线扯断了，风筝摇摇晃晃坠下来，落到地上时变成了一滩鲜红的血。一看到那血他就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跳得特别快，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那道旧伤疤，还好，没有流血。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睡在旁边的福晋完颜氏这时醒了，翻身过来，细细的问了一声：“爷，你怎么了？”
十四没有回答，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淡淡的说：“没事。”
黑暗中他的喉咙有点嘶哑，那声音发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完颜氏“嗯”了一声，慢慢又闭眼睡着了。可十四再也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停的翻滚，一会想起了七岁那年十三的那个风筝，一会又想起了白天在德妃宫里看到的四哥的眼睛，一会又想起了大婚时送嫁队伍那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也不管完颜氏在后面的呼喊，自己跑去院子里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捱过了早朝，去德妃那里草草请了个安。德妃少不了又要数落他几句，什么不好好读书老贪玩，做事急噪老闯祸，末了肯定会补上句让他多学学他四哥，勤勉刻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四大贝勒中的一个。十四端着茶不说话，眼睛只瞄着德妃屋子里摆的那座大西洋钟，那钟摆一下一下，每一下都狠狠敲到了他的心里。
只是今天德妃训完后，却没有放他走，而是拉他到身边坐下，悄悄的问：“你跟你福晋是怎么回事？”十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德妃又说：“我私底下问了她，她磨了好久才肯说，你们就同过一次房……”
准确来说，只算半次。十四心里想。就是大婚第二天晚上跟她做过一次，而且做到一半忽然没感觉了，就停下来自己睡了。
德妃还要拉着他往深里问，十四敷衍了几句抽身走了。
回头去场子里跑了圈马，觉得意兴阑珊，又一路溜到八哥家，倒在他书房里那长榻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个女孩在看他。
她的眼睛好亮，几乎眨都不眨的盯着他，那目光里闪着激动、欣喜、爱慕……像是个小孩在看着神话故事中他最喜欢的那个天兵神将。那个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脱口问她一句：
“你在看谁？”
不管在看谁，那个人肯定不是他。
他翻了个身不想再看她的眼睛，可她硬是不依不饶的把他弄醒，缠了半天居然还压在了他身上。十四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人压在下面，有点恼羞成怒。可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在他身上动手动脚起来。那些对女儿家来说应该是羞于启齿的事，她居然做得那么大方，好象这是天经地义的，又率真又自然。
十四有点心动了。
他一向就烦那些规规矩矩喘气都不敢大点声的小姐格格们，跟她们坐在一起实在是无聊透顶。蒙古包里泼辣奔放的少女他也见过，但那种奔放走到了紫禁城里照样是一朵没有生气的宫花。烟花地里的女子一样的大胆，不过跟她的大胆完全不一样。她亲他摸他，总是带着种欣赏和赞叹，好象根本不是在做什么说不出口的事，而是在用她的方法感受着她喜欢的东西。
十四正这么想着，没想到她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让他心里一惊。接着她居然低头吻上了他耳后的那道旧伤疤……一种尘封已久的记忆被突然唤醒，那些惊恐、迷茫、悲伤、哭泣、嫉妒、愤恨、痛苦、还有……爱恋……种种感情都被她血淋淋毫不留情的撕咬开来暴露在他面前，有种表皮被完全撕裂，内部的阴暗在刺眼的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感觉。然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兴奋了。
明显的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小腹处有热量在聚集，下体开始渐渐发胀……就这么做下去，别停……他心里喊道。让他被彻底的暴露一次，让他被完全的吞噬一次，让他被无情的宣泄一次，别停……可她却停了下来。
不仅停下来，还带着忧伤的表情对他道歉。十四在心里笑了起来，他该怎么说他面前这个女孩才好？先前挑拨起他的是她，现在该她发挥的时候，她又突然变成个神女般的人物，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在普度众生。可他十四爷是这么好糊弄的吗？谁点的火谁就要负责扑灭！
他抓住了她，翻身就压了上去，毫不留情的开始侵犯她的身体。她惊恐之后在他下面颤抖和娇喘，咬着牙硬是不肯发出承认他男性魄力的呻吟，这让十四更兴奋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撕开她的衣服强行侵入她、占有她、得到她，让那片将他从黑暗中揭穿的光和热变成他的东西、他的所有、他的物品……他想要她。不仅现在想要，还想把她带回那个黑洞洞的家里，每个夜晚每个夜晚抚慰他那既孤独又绝望的心。
就在他几乎快要接近目的时，她又一次让他惊讶了——他被她狠狠的蹬下了床。十四被撞了一下后脑子突然清醒一些，开始有点后悔刚才的作为，他十四爷虽然不是什么卫道君子，但一向不爱强人所难，更不屑于拿蛮力征服女人。她会哭泣吗？她会怕我吗？她会恨我吗？带着这些疑问他看向她的眼睛。可她除了哀求他别再上来以外，没有丝毫恐惧，好象根本就没把他刚才近乎强暴的行为当回事，那表情甚至像是个调皮的妻子在对她的夫君说：“讨厌啊，我今儿不舒服，过几天才许你抱我……”十四想到这里，忽然心动了，他想要个这样的妻子陪他，知道他蛮横下的温存，知道他暴虐下的操守，知道他狂野下的安静。
看她的打扮，大概是八哥房里的哪个大丫头。不管是谁，要过来！十四渴望的想到。可她一出口就拒绝了他。为什么？她不说。
我十四爷想要的人，居然不肯跟我。他气愤的想到。
她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八哥？……十四心里一阵翻滚和不岔。还想再问时，她却哭了起来，十四算是服了她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女孩处处行为都刚好拿捏到了他的最软处，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到头来真想要她了，她又摇摇头哭着远去了。
十四无可奈何。再强迫下去两人都没意思，只好松口。
然后她又在看他，用那种第一眼见到她时，沉迷而又眷恋的眼神看他，让他恐惧，让他害怕。我就在你面前，但你到底在看谁？十四真想这么吼着问她。
这是十四成年后和她第一次相遇。在他心里留下颗种子，在等着变成熊熊大火的那天。
那之后将近一个多月，十四每天都腻在八哥家里，陪着这个女孩胡闹。她要他干嘛他就干嘛，让他写字他就写字，让他读诗他就读诗，让他买什么他就买什么，让他做什么荒唐事他就做什么荒唐事。他拿自己最宝贝的龙尾砚去找三哥换了把很珍稀的紫檀折扇，到头来就是为了给她在上面提几个乱七八糟的词。他第二天要随驾去福陵祭祖，就为了她一句在门口不吃不喝等他，祭祀主场才刚完他衣服都赶不上换就三百里快骑赶回城里，一路上换过两次马。甚至他堂堂十四爷，带着一个女人逛街时，还要必须要跟她手牵手……真想找个洞钻下去。
而这女孩，除了长得秀气点，眼睛亮一点，没什么别的长处，毛病倒是一大堆。最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还爱强迫别人听。一开口那语气比玉皇大帝还了不起，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啥事都不会做，端杯茶都会洒。只要八哥不在就跑出去玩，要不就躺那发呆。夹七夹八的诗词文章会一点，满嘴大道理糊弄人。他家里要是有这么个丫头，早被他扫出门了。他想他都快被她闹疯了，可他又离不开这种相处的感觉……他的事她从来一句也不问，这样很好。可以让他躲开那个黑洞洞的家，躲开身边每个人的笑脸，躲开永远都听不完的责备和教训，只有跟她在一起，天上仿佛才有阳光，他才能在尖叫和挣扎当中得到一份安静。他想，他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可他还是害怕。害怕她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让他觉得比任何东西都恐怖，就好象照镜子时看到了另外一张不认识的脸，那种恐惧怎么甩都甩不掉，一日比一日更深。带她去老戚的铺子买身衣服，在三楼的隔间里，他用手盖着她的眼吻了她。那是唯一一个让他心安的吻，不用看到她眼睛的吻。真想就这样要了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里，跟她永远交合缠绵下去。
可她不仅推开了他，还跟他讲了番很难相信是她会说的话。她问这铺子是打哪来的，他告诉她是他额娘族里正黄旗的产业，大婚后划到了他的名下。她让他把这样的几间铺子想办法弄到他自己手上。接下来还说了句让他心惊的话。她说，这年头旗下和各族产业无论做得再好，只要一遇上朝廷里头的变动，都要跟着遭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叫他把铺子关了折给私人做生意，暗地里所有盈利只由他一个人拿。这样以后办事的时候手上有活钱，出什么事也好有个退路。
他看了她很久，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却只是闭上眼把头靠在他肩上，轻轻说：听不听由他，而且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她只是为了不违背自己的心才跟他说的那些话。十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各种滋味都在翻腾，煎熬了许久，最后紧紧抱住了她。
爷听你的。他跟她说。
她又哭了。哄了好久才哄高兴。他十四爷遇上她，真的是什么丢脸掉份的都做够了。可他还是怕她的眼睛，一日比一日更怕。就是这一刻，那份恐惧竟然又像加深了整整十层，叫他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这夜又是个无眠的夜晚。先是反反复复做那个放风筝的噩梦，接下来醒了后冷得全身发抖。吵醒了福晋过来问安，被他迁怒了一顿哭着出了他的屋子。家里冷冰冰空荡荡的，好想飞奔到八哥家去抱紧她。
第二日起来，头痛欲裂。强忍着换了朝服去听朝会，左营那几个统领又在皇阿玛面前大放厥词，他们私底下做的事打量谁都不知道。今日有点反常，他竟没克制住想站出来的**，从阿哥队列的最末几位走出来，走过了八哥，走过了四哥，走过了太子，在皇阿玛面前开始厉驳左营统领的条陈，还说出了平日记在心里的几条罪状。
站在满朝文武的中间，十四被他们注视着，迷惑着……鄙夷着。他却什么也没想，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的皇阿玛，他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他的父亲身上。可皇阿玛没有看到这份渴望，不仅让他闭嘴，还说他年少狂妄，不懂军机，罔自骄言。
十四听完之后很平静，甩下袖子跪了礼，说了句谨遵皇阿玛教导。然后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摘下帽子扔在地上，甩开衣摆就走了。
算了。就这样吧。十四心里想。这里我待不下去了。
回去八哥那里抱着她，这才是他能活得下去能呼吸得了的地方。
他什么都无所谓了。跟十哥打架？没关系。被八哥扇了一耳光？不要紧。在书房的长榻上抱着她跟她说话，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说吧。她想要什么全部给她，只要她永远跟自己在一起，以后还有漫长的孤独和痛苦，没有她，十四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她听了后却没回答，过了会又是一通胡言乱语让她给糊弄过去了。不要紧，我十四爷从现在开始有的是时间，谁也别想带走她，她迟早是我的。晚上被八哥留下来吃饭。十四用完之后喝了口茶，然后就跟八哥摊了牌。不管她是八哥什么人，十四弟要定了。他这么跟他说。八哥沉默不语，看着手中的茶杯。
过了会他说，只要她愿意跟你，我没意见。只是……
八哥笑了笑。只是恐怕她不会跟你，她心里有别人。
十四盖上茶杯，也笑着说。只要八哥放人就行。
晚上回去，一夜未眠。想着皇阿玛，想着八哥的话。两种煎熬在夹击着他。睁着眼捱到了天明，打着马去山上跑了一圈，满身都是汗。透湿的衣服贴在背上，是刺骨的寒冷。刚出了点太阳，就沐浴后换身鲜亮的衣服去找她。不管她心里有谁，我只知道她心里肯定有我。十四这么想。
去八哥的院子里跟她腻在一堆，什么事也不做，就是听她闲扯。听她瞎编个什么将军的故事，一个人在那说得可起劲，还越说越认真，连信都编出来了。
我没有一天不在爱着你，没有一夜不在想着把你搂进怀里，甚至每次举起酒杯，总是责怪那促使我离开心上人的野心和荣誉……十四暗自嘲笑道，我自个也好不到哪去，大概是闲到极点了，听她念了一遍，居然一个字没漏，都背下来了。
心里还在想着那信里的话，却蓦然听她说了一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赶紧继续默记那封信，把这句话赶出脑海去……可它就是钻了进来，像把锋利的锤子在撬开钉了十万八千层的铜门，明明没有可能，可它就是一颗钉子一颗钉子的撬下来了。撬了那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时光不会再流动了，他永远就会在这里撬着那门上的钉子。
当最后一颗钉子剥落，门打开了。
他伸出手掌，那边是一片光亮。沐着那光亮，十四忽然觉得头不再疼得那么让他痛不欲生了，四周的空气也不再稀薄，可以让他自由的呼吸。十四觉得心里又平静又兴奋，想要回头跟她分享这种感受，却看到她蹲在门前抱着双臂落泪。
他抬起她的脸，她看着他。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她看的就是他。她一直在看的就是他。而他一直在恐惧的，其实就是他自己。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擦干了她的眼泪，笑着说他现在要去宫里找皇阿玛，让她在这等他。她点头，然后挥手告别。
头也没回的打了快马进宫，在皇阿玛的南书房外面一直从白天跪到了晚上。
直到所有人都散了，外面一片漆黑。李公公才打了帘子叫他进去。皇阿玛坐在里面，十四跪下了，诚恳的嗑了三个响头，然后什么都对他的父亲说了。他这段日子所有的痛苦、挣扎、迷茫、不甘心、恐惧、害怕，还有他的能力和他的决心。当然，唯一没说的是那个藏在最深处的野心。
说完之后，心中一片宁静，等着皇阿玛裁决。他的父亲足足半个时辰没有说话。最后紧握着双手，用带着几分少有的苍老与嘶哑的声音对他说：起来，起来。然后马上吩咐李德全在外面摆了一桌御膳，他跟十四一起吃。
用完之后，皇阿玛和十四在南书房聊了一个晚上。皇阿玛告诉他，左右翼军营里面的那些事情，他心里都知道。十四那天在朝会上说的话也没有错。只是要把事情解决，不能这么干。他狠狠的把十四骂了一顿，说他冲动妄为、任性骄傲、不顾大局、做什么事都凭着脑子里一股子热血，脾气又特别犟。十四认真听了，难过的跟皇阿玛悔过。皇阿玛终是长叹了几口气，扶他起来拉在手边，跟他聊了很久的整顿军务的话题。
等到快天亮了，皇阿玛才派人用车送十四回府。看见福晋出来迎他，十四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直让她伺候着换好了衣服重新打了辫子才劝她去休息。等十四福晋出了房门，十四终于放开捏了好久的拳头，指甲已经发白。原来对着讨厌的人笑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老十四也可以做到。但为什么心这么空呢。
这天朝会上，康熙议完了所有的折子，把十四叫出了列。先是严训了一顿他的狂妄悖礼之行，削爵降位罚俸，然后又让十四代罪立功，领了兵部的皇子监察，即刻赶往江宁一代查办左翼都统涉职一案。
这一去就是整整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八哥的书房空空的。那张长榻早已变得冰冷。急着去问八哥，八哥摇头什么都不跟他说，还告诉他，她走的时候特别叮嘱过不要把她的任何事情跟十四说。十四冷冷的盯着八哥，倒退两步走了出去。打马跑在大街上，顺着他们曾经走过的那条被她叫做“约会”的路一直找下去，找到了尽头和小巷最深处，每一家都没有她。
去九哥府里找到了十哥，可十哥什么都不知道。九哥在一旁静静的打着算盘，只是十四走时见他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九哥的眼神让他心慌。
不想回家。十四打着马鞭在山上一圈又一圈的跑着。缰绳勒得马嘴出了白沫他都没有发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寒冷而刺骨。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为什么我终于知道你是在看我了，你却走了呢？
为什么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我，仰慕我，崇拜我，欣赏我，眷恋我，懂得我，明白我，了解我，心疼我，怜惜我，甚至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可你为什么就是不爱我呢？
为什么……
十四在山上跑到深夜。最后在一块石头上累得坐下来。全身都在打颤，怎么都克制不住。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想起了他的那道旧伤疤。
皇阿玛。再帮我一次吧。
再对我说一次。
“我把她许给你，叫她只对你一个人好，不对别人好。”
行吗，皇阿玛？
（她的眼睛•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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