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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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
还没完全暗下来的深蓝色天幕上,漂浮着大朵大朵紫红色的云。艳丽,而又有些诡谲。
易云飞独自斜倚在花园石阶上,一身松落的米白色长衫随风轻轻飘动,头发以一根丝带随意扎住。她静静望着余晖渐渐淡去,眼中不自觉地渗透出缕缕哀伤。
今天是四月十五,月圆的日子。或许,也是多数人家享受团圆的日子。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易云飞就一直不明白,月亮的阴晴圆缺是如何跟人间的悲欢离合扯上关系。
但是,不明白,并不等于不会受影响。
“姑娘,你刚能下床走动,晚上寒气大,当心别着了凉。”柔和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
易云飞不用看也知道,这是章妈,丁瑞宅中唯一的女仆,亦是最为资深的家仆。
对于一位知府大人而言,丁瑞家中仆人之稀少,几乎可以创下当世之最:一位管家包揽了上至迎来送往下至采买清洁的全部事物,只有四位兼任轿夫的普通杂役可供驱使,至于料理饮食和浆洗缝补之类,则都由这位章妈负责。也就是说,在易云飞到来之前,偌大一个知府宅邸,算上丁瑞自己,只有七个人居住。
易云飞卧床养伤这半个多月来,她的衣食起居更衣换药都是由章妈张罗。章妈话不多,但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细心和体贴。易云飞能够感觉出,这种周到,并非源于一个优秀仆人的素养,而是出自一位善良长者的慈爱。
据说,在丁瑞还是襁褓婴儿的时候,章妈就已经为丁夫人效力了。
一件轻薄但温暖的披风,被轻轻披到易云飞身上。
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眼中泄露出的柔软情绪,所以易云飞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您不用担心,早休息吧。”
“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是……唉!……”章妈没有再说下去,只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
“苦闷?……”易云飞自嘲地苦笑。对于自己都不知命运会朝向何方的人而言,连苦闷,都是一种奢侈。既然注定想了也白想,不如索性压根儿不去想。
此时,让易云飞抑郁莫名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银盘一般的月亮,渐渐升到屋檐。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易云飞喃喃地轻吟道。
母亲辞世的那个晚上,月亮,似乎也是这般大、这般圆的。
风声瑟瑟,树影婆娑。园中池塘倒映的月影,被这晚春的夜风一搅而碎。
易云飞突然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丁大人,既然带了好酒,又为何远远站着?过来一起坐吧。”

片刻的静默,随即传来了丁瑞惯带调侃的声音:“你这家伙,鼻子像狗一样灵!”
丁瑞一左一右抱着两个酒坛,大模大样往易云飞面前一摆,然后并肩席地而坐。
易云飞揭开靠近自己那个酒坛的塞子,一股酸甜相佐、辛辣醇厚的酒香飘出来,易云飞立时现出惊愕陶醉之色:“四十年以上的女儿红?千金难求啊!……大人您还真是深藏不露。”
丁瑞一撇嘴:“算你识货!正宗五十年陈酿!刚刚开封的。——猜猜,是怎么来的?”
易云飞眉头微皱。须知这陈年女儿红,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琼浆玉露。
传说从前有个裁缝,一心盼望早得贵子。妻子怀孕后,他酿了几坛好酒,准备得子时用来款待亲朋。不料妻子产下一女。裁缝师傅恼怒万分,赌气将几坛酒埋在后院桂花树下。女儿长大后,聪明伶俐温柔贤淑,剪裁刺绣样样精通,裁缝店的生意因之越来越旺。裁缝欢喜万分,在女儿大婚之时挖出当年埋下的几坛酒宴客。结果一开酒坛,香气扑鼻色浓甘醇,味道极为好喝。于是,人们把这种酒称为“女儿红”,也纷纷效仿,在得女之时酿酒埋下,嫁女之时开封宴客。“女儿红”就这样流传下来。
正因为这个典故,女儿红多以十六年至二十年居多,暗合女子长成之年数。三十年以上的女儿红,已然极为少见。更何况五十年陈酿?就算倾尽十户积富之家的财力,也未必能寻到一坛。
易云飞笑道:“纵使大人想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这梅州方圆百里之内,怕是也没人拿得出如此好酒孝敬。……云飞实在猜不出!”
“哈哈,谅你也猜不出!”丁瑞对顾易云飞言语中的戏谑毫不在意,抱起另一坛酒,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含在嘴中象征性地品了一品,便迫不及待咽下肚去,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嘴,叹道:“好酒!果然好酒!”
易云飞也端起自己面前这只酒坛,借着月光看了看,只见酒色如琥珀,透明澄澈。刚开封的五十年陈酿女儿红,在坛中本应是胶冻状,表面覆盖着一层酒菌的菌丝,这种“酒冻”劲力深厚,是不能直接入口的,要先以质地纯净的淡酒兑稀调开,才能饮用。眼下这坛中之酒,显然是丁瑞已经调兑好的。
易云飞将唇贴在坛边,抿了一口。甜、酸、苦、辛、鲜、涩六种味道恰到好处地混合在一起,在唇齿间形成一种奇妙的快感。“确实是好酒!”易云飞不由得赞叹。
“当然是好酒!”丁瑞眼中闪烁着狡黠,“这可是用你换来的!”
“用我换的?”易云飞闻言一愣。
“哈哈,没错,用你换的!”丁瑞又喝下一大口,唇上闪着晶莹的酒色,“确切地说,是用你这一条命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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