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偷越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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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深夜,中缅边境。
漆黑的夜色里,夏日的酷热正在渐渐散去。
肖毅和王过江狂奔在南国的丛林中,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苍老的声音混杂在狂乱的狗吠声中嘶喊着:“王过江,你个汉人学生小娃子……站住,偷了我的枪还要跑,我要告你们领导去……黑虎,快追!”
地形突然开阔,两人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肖毅身形稍稍一顿,迟疑了一下。王过江一把拉着他急道:“你丫发什么楞!快过河,过河狗就闻不着味了。”
身后的狗吠声越来越近,两个人趟水而过,水花四溅,打碎了月亮的倒影,一片波光粼粼。**的上了岸,不敢停步,钻进了河对岸的密林,发足而奔,不知跑了多远多久,身后的狗吠声才渐渐消失。
“扑通”王过江把身上的东西放了下来,一**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骂道:“驴日的,累死老子了。”
“那狗没追来,应该是甩掉了吧?”看王过江停了下来,肖毅也瘫坐在他身边。抹了把汗看了看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大口喘着气问道:“咱这是在哪啊?”
“缅甸!”
“啊!缅甸?这就到缅甸了?刚不还在云南么?”肖毅大吃一惊,蹦起来说道:“你别告诉我刚才那条小河就是边境线!”
“没错,刚过的就是界河,过了河就算出国了。我来这儿一年多,每天出国好几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过江索性躺倒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仍在大口喘着气。
国境线虽说是无比神圣的,但也可能只是条几步就能趟过的小河。肖毅就这么出了国,而且是在稀里糊涂不知所以的情况下。
他并不是大惊小怪,不过是有些失望而已。回想着刚才越过的毫不设防的国界,再想着自己一路上所设想的偷越国境是如何的惊心动魄,不禁叹了口气:“这算什么界河,鸡都淹不死一只,连块最起码牌子都没有。”
就在几个月前的东北,只是为了乌苏里江上的一个0.74平方公里的小岛,我们国家就和社会帝国主义苏修在边境线上大干了一场。奈何刚才那段少说也有十几里的界河边,竟然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王过江大概喘匀了气,听着他的话一撇嘴说:“瞎叹个什么气。你以为这是拍《渡江侦察记》呐?这样怎么了,我看这样挺好。不这样,你过得去吗?别说地雷机枪碉堡大炮飞机坦克原子弹全给摆上,就是弄俩战士牵条狼狗往这一站,你个驴日的人保组(公安机关)通缉的要犯,也别想过去。连境都过不了,还怎么投身世界革命,还怎么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缅甸人民,还怎么把红旗插遍全球,插上白宫和克里姆林宫的房顶?”
肖毅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被“相关部门”严密关注的身份,王过江数落自己,也是在理,笑了一笑说:“得,得,我年幼无知缺乏斗争经验,您是老革命别跟我计较。那么请问革命导师同志,咱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该怎么走啊?”
王过江一骨碌翻起身,摆出一副首长参谋加侦查员三位一体的姿态,指点江山的说道:“过了界河,沿着村子里人采药砍柴的小路走两架山,下山后接着过一条大江,再沿着河谷一直往南走,大概就能找着游击队了。你来的巧啊,前些天我正好听到对面远处山里有机枪和手榴弹的声音,估计是游击队和缅甸的反动派政府军交的火。”
肖毅本来心里有些打鼓,但看王过江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有了些底。可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其实王过江嘴里整个的行军路线,他本人最远只到过界河缅甸一侧的五里开外的地方,其余的全是缺斤短两道听途说来的,情报的来源极度不靠谱。
就像当年红军长征,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走投无路时买了一摞儿旧报纸来翻,见报纸上说陕西正在剿共云云,才恍然想起来原来红军在陕北还有片根据地,这才把长征的目的地定到了陕北。而王过江只凭着几声枪响和老乡几句半通不通的传闻,就得出了越境后爬几座山就能找到游击队的结论,其革命冒险主义精神可谓泛滥的一塌糊涂。
肖毅和王过江是在军区大院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两个人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打架,一块儿当上了红卫兵,一块儿造反武斗贴大字报,一块儿大串联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
后来,各自家的大人被一块儿的隔离审查,两人参军无望,又一块儿下了乡。只不过肖毅插队是在内蒙,而王过江则被分到了云南。如今肖毅奔波万里来到西南边疆,就是准备和王过江一起越境去缅北,寻找缅甸**领导的**游击队,打游击支援世界革命。
王过江下乡的这个地方,被称为云南的外五县,是指怒江以西紧挨边境与缅甸接壤的五个县级单位。而他插队的这个景颇族寨子,正好就在国界线的边上,与缅甸方面的一个小村子隔河相望。三天前,当他见到风尘仆仆,走过大半个中国来投奔自己的好友时,其心情之激动,只有当年在**广场接受**检阅时可以比拟。
他本来住在村子里的一个景颇族老猎人家里,考虑到这次越境路途险恶,必须有家伙防身,他破釜沉舟监守自盗的偷走了老猎人的景颇长刀、铜炮枪、半口袋炒米和一些山里要用到的火柴盐巴之类的。只可惜顺手牵羊的技术不过关,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惊动了猎人家养的大黑狗。这才有刚才两人舍命突围摆脱追兵的一幕。
看着王过江从村民家里顺来的几样战略物资,肖毅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沉痛的道:“啧啧啧,我说小王啊,你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被越教育越回去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小就会唱,第二条是什么来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倒好,把人家老乡吃饭的家伙都偷跑了,要是被你爸知道,他还不当场毙了你。”
王过江懒得管肖毅的冷嘲热讽:“去去,少在这五十步笑百步,身上只带了八块钱就能跑到云南,我就不信你一路上没顺过别人东西。我这不是一切为了革命么,贺龙参加革命的时候还有两把菜刀呢,咱哥俩总不能空着手上井冈山吧。再说我这叫偷嘛?这叫借,我留了借条的。我爸在长征路上的时候,也跟彝族老乡打过欠条借粮食的。”
“哎哎,咱们说话的讲究实事求是啊。我怎么记得王参谋长是抗战时期在陕北参的军啊。红军长征的时候,你爸还正在老家替地主放羊的吧?”王过江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把我党我军的许多感人故事和英雄事迹往自己老爹身上安,只不过每次都被肖毅无情的揭穿。
两个人都是军人家庭出身,又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各种轻重武器都见过摸过,还在靶场打过靶。而肖毅自小就表现出过人的射击天赋,且不说打枪,单在“除四害“的时候,肖毅一把弹弓百发百中,转了一个上午拎回家一篮子死麻雀。被王过江的老爹看到后惊为天人,预言他将来如果当兵,肯定是特等射手。
也正因为如此,那杆从老乡家“借”来的铜炮枪,就被肖毅理所应当的据为了己有。铜炮抢是西南少数民族打猎用的一种土枪,前装火药铁砂,一次单发,装填十分落后。他端详着自己手中武器,不无失落的嘀咕道:“哎,要是有把五六式冲锋枪该多带劲儿啊。”
王过江一听不乐意了,他本着孔融让梨的精神,自己留下了景颇长刀,把猎枪让给了肖毅,是因为他对肖毅的枪法还是很服气的。但肖毅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论调却让他十分不满:“驴日的知足吧你,好歹是条枪,怎么说也是热兵器了。再看我这装备水平,大刀长矛跟义和团似的,就差写道‘刀枪不入’的鬼符贴肚皮上。那枪你要是不想要,咱俩换换。”

王过江说着张手就去抢肖毅的铜炮枪,他从小练武,出手又快又狠,肖毅不敢怠慢,赶忙把枪护在背后,跳到一边笑道:“别别,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不是物。您老人家武功高强,一把大刀照样能横扫缅甸的一切牛鬼蛇神。这小破抢还是留给我防身用吧。”
王过江一听更不乐意了:“小破枪?老子当初刚下乡的时候,就是拿着这把小破枪打死了一头大野猪,全公社每家每户都给分了八斤野猪肉。你敢说这是小破枪?”
鉴于王过江有喜欢替他家老爷子吹牛的前科,对于他打死野猪这件事的真实性,肖毅持保留态度。但为了避免因为分赃不均而引发的革命集体内部矛盾,他还是安慰了下王过江:“好啦,别烦了,‘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用猎枪算什么,等咱参加了游击队,缴获反动派的好枪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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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夜路不好走,两人在原地歇了半宿,养饱了精神,到了早上,看着天刚刚蒙蒙亮的能照清道儿时,起身上了路。
刚没走几步,王过江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冲着中国的方向挥了挥双手,大喊:“驴日的,老子支援世界革命去了,达四维打利亚,奥户无瓦,撒由那拉,拜拜了您呐……”(“达四维打利亚”和“奥户无瓦”分别是俄语和法语,都是再见的意思)
“**,我们走了,学习白求恩去了,您老人家就等着看好吧!”肖毅站在他身边也跟着喊了一句。
王过江叹了口气:“驴日的,说实话,有点激动。”
两个人的声音还在山谷间回荡着,肖毅拍了拍王过江的肩膀说:“走吧,现在咱已经是是国际主义战士了。”
此时他们脚下的土地,属于缅甸北部,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这里还有一个因毒品而响彻世界的名字——金三角。
行走在异国的土地上,肖毅起初感觉路两旁的景色跟云南那边差不多,可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山更高,林更密,盘着粗藤的十五六丈的大青树随处可见,原始森林里树木遮天,很多地方终年不见阳光,生满了苔藓,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还能有大片的松柏和竹林。杂草丛生之下,渐渐找不到了路,全凭身高力壮的王过江拿着长刀披荆斩棘的开路。
长刀是景颇族主要的生产工具,又是战斗护身的武器,在山中行走离不开长刀,王过江下乡一年,如今用的已经颇为熟练。而且他跟着老猎人打了一年的猎,渐渐上了瘾,沿途遇到很多可打的动物,都兴奋嗷嗷直叫。
中午的时候,两人在一条小溪边看到一头只有三条腿的麂子在喝水,王过江手痒的想打,肖毅却觉得如今正在赶路,那么大的猎物打死了拿也拿不走,扔了又可惜,十分不划算,就只在路上打了两只野鸡留着当晚饭。谁知道王过江为了这个骂了他一下午,说他两枪打死一对鸟,却不肯一枪放到一头鹿,浪费弹药,不知节约,十足一个傻逼。
不知不觉走了一天,林子里天黑的早,两个人在条小溪边找了块地方,准备休整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考虑到王过江手上不停开了一天路,又嘴上不停的骂了一下午,劳苦功高精疲力竭,肖毅就主动承担了埋锅造饭的任务。他就着小溪把野鸡剥洗干净,回来生了堆火,拿树叶把两只鸡层层裹好,用树枝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这样烤出的鸡肉不会糊,还会带着树叶的清香味。
两人走了一天,中午只随便抓了两把炒米吃,眼下都饿得够呛,闻到树叶中渐渐飘出的香味,都不禁大咽着口水。可鸡肉香味虽然飘了出来,离熟却还早,王过江越盯着越觉得饿。等得实在不耐烦,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从怀里掏出口琴吹了起来。
口琴这种乐器,方便易携带,当年在青年学生中很受欢迎。自诩为**接班人的王过江同志,本来对吹口琴这种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活动十分不屑一顾。可是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喜欢音乐的漂亮女同学,为了跟那位阶级姐妹拉近距离,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王过江恶补了两个月的口琴,想通过艺术跟人家找点共同语言。但最终结果是两人的革命友谊未能更进一步,王过江却从此对口琴产生了浓厚兴趣,苦练不辍。
王过江如今已经功力不俗,先吹了首很流行新歌《贫下中农最爱**》,又吹了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接着是铁道游击队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这些歌曲肖毅也熟得很,一边挑弄着篝火,一边也跟着哼了起来,山高路远,口琴悠扬,野味飘香,两人苦中作乐也算惬意。
王过江一吹上口琴,就入了迷,闭着眼睛十分陶醉,也不觉得那么饿了。直到听见肖毅嚼鸡骨头的声音,这才从自己的音乐小世界回到现实,骂道:“你个驴日的没义气,开始吃了也不叫我。”急急忙忙收好口琴,也顾不得烫手,吁吁律律吹着热气,就去取另一只鸡来吃。
王过江刚又要说话,肖毅突然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听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方向轻声的说道:“你听,有脚步声,好像是往这边来的。”
世界仿佛忽然间静了下来,只剩下火堆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和小溪淙淙的水声。王过江也微微侧过头,屏气细听,隐隐约约听到那种森林中特有的,踩在枯枝落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
篝火的光线只能照到身周一两米,再往外就是只是无边的黑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很明显就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肖毅放下了手上的半只鸡,抓起身边的铜炮抢,紧紧的盯着传来声音一侧的树林。可是夜色很浓,根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王过江也把景颇长刀拿在了手里,抓起一根燃着的柴火,想迎上去看个究竟,却被肖毅从后边拉住,轻轻摇头让他不要去。
虽然两个人有着一腔革命热血,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可行走在缅北的山林里,到底是有点底气不足的。因为那个年代的缅北,绝对算是是危机四伏。
很多年后,每当肖毅回忆往事时,都会感慨,当年两人冒冒失失越境,居然能活着在茫茫大山中找到游击队,不得不说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整个缅北地势险恶,气候无常,路途难测,大片原始森林和数不清的猛兽毒蛇,随便一个都能要了两个人的小命。
缅甸政府军常年与缅共领导的游击队作战,对参加游击队的中国知青深恶痛绝,凡是抓到知青,根本不审问,直接枪杀。
当年解放云南的时候,有大批的国民党残余部队逃入了缅北,一度妄想反攻大陆,如今仍然经常越境搞破坏。传闻曾放出话来:割一颗公社干部人头赏300银元,一颗红卫兵脑袋赏100银元,见头数钱。
除此之外,还有土匪、毒贩、民族武装以及各山头土司,很多势力在金三角犬齿交错,对中国知青也都不怀好意。
可是,刚才的脚步声究竟是谁的呢?或者是什么东西的?
脚步声更近了,似乎已经到了眼前。两人浑身肌肉绷紧,严阵以待,肖毅大喝一句:“谁?站住,不然开枪了!”他已经隔着树木影影绰绰的看到一个影子,似乎只有一个人。
“别,别开枪,……救救我!”人影拨开树丛,走到了火光的范围之内,声音发颤,说的是汉语。
肖毅和王过江顿时瞪大了眼睛,对望了一眼,流露出诧异惊奇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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