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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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锦儿闻听此言目瞪口呆,她将自己上上下下查看几番,也无从找出答案,愕然问道:“娘娘,锦儿身上怎会有异兆?”
皇后并不回答,而是从袖囊中取出一方白玉圆盒,轻旋开启,顿然飘出一股清雅之气,直沁心脾。
锦儿低头一看,心中顿时一凛:这不正是那盒胭脂吗?
“胭脂!”锦儿脱口嚷道。
“嘘!莫要张扬!此乃国丧禁品,万不可被别人看到,免生非议!”
锦儿见皇后面露慌乱,急忙掩住嘴唇,可是心里却“扑通扑通”乱跳。她清楚地记得皇后对徐公公说过这胭脂不过是一个幌子,实际上它是被碾成粉末调和了蜂蜜的丹药。
“锦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皇后将胭脂盒凑到锦儿眼前问。
锦儿犹豫了一下,说:“是为他治病的药。”
皇后先是一愣,既而释然地笑笑,说:“哀家几乎忘记了,那晚你什么都听见了。”
锦儿心头一跳,躲过皇后的目光垂下头。她不愿再忆起那个夜晚,尤其是他那双燃烧的眼睛。
皇后将盒盖旋开,露出了里面艳红似血的药粉,那股清幽之气越发弥漫开来。
“这丹药确实是为了治疗他的病,因了这药,如今他已日益清醒,再需一段时日,哀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明示给圣上了。锦儿,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皇后的话令锦儿猛然间醒悟:“娘娘,这药难道跟锦儿有关系?”
“对!”皇后郑重地点点头,说:“药引就源自你的体内。”
锦儿闻言心头大骇,突然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袭来,下体的血块汩汩涌出,竟好似奔泉突泻。
皇后见锦儿突然间面色苍白,捂着小腹一阵阵呻吟,急忙将她扶到床沿,又从枕下取出一个黑漆古匣,将内里的一枚白色丹丸送入锦儿口中,随后无比怜爱地说:“锦儿,又要让你受苦了!”
锦儿感觉皇后的语气十分异样,不禁抬眼看着她。但见皇后眼中交织着焦虑和欣喜,似在期盼着某种难得一见的奇观。
锦儿心头万分诧异,她鼓起勇气想问问皇后,却觉眼前渐渐模糊,身体里溢起难言的困乏和倦怠,她无法抑制地瘫软在皇后的床上,心思游向了空无虚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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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瑞颙回到了揽秀宫,继续由皇后抚养。锦儿看到他时,已是四天之后。
这昏睡的四天里,后宫发生了几件事。首先成公公奉圣旨调离了揽秀宫,到桓妃处当值;揽秀宫的新任主管太监董公公是从怡妃的身边调换过来的,颇善烹饪,时常为皇后制作一些家乡风味的美味小菜;小瑞颙的新奶娘更加年轻,而且面相清秀,颇善调教婴儿,锦儿昏睡的几天里,有了这位新奶娘的帮助,小瑞颙竟然没有哭闹,揽秀宫的夜晚遂变得安静下来。
锦儿悄悄地问过皇后才明白,揽秀宫曾经丢失玉璋一事虽然圣上并不知情,但皇后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多了份戒备,便呈明圣上希望调换一批奴婢,皇上也因断玉一案迁罪揽秀宫,成公公身为揽秀宫主管太监难咎其责,也只好降尊屈贵去侍奉沉默寡言的桓妃。
对这样的变化锦儿纵然吃惊不小,但因事不关己便也不去在意,倒是那位新任主管董公公时常在锦儿面前询问成公公的往事,言语中多有讥诮,令锦儿颇为反感,但见皇后对其一手厨艺十分满意,他对锦儿也十分谦和,常常特意为其炒几个塞北小菜,锦儿便对他也还以客气。
月事虽已干净,锦儿手上的伤还未痊愈,不能为帝后和嫔妃推拿按摩,日子便清闲下来,每日只与奶娘逗弄小皇孙,偶尔奉旨与皇后一道到正德殿陪皇上聊天。
自那日亲闻皇上提起异兆之事起,锦儿发觉皇上言语间对她总是若即若离,既不似对一般奴婢那样严词厉色,也不像对嫔妃那样亲昵温存。
这晚皇上宣旨要锦儿上殿叙话,皇后为她修饰一番,她便乘着软轿来到正德殿。
踏进正德殿锦儿不禁屏住了呼吸,只见大殿之内烛火通明,一班官员跪在殿中,各个面呈土色,神情惶然。
为首的是太子,身后是三皇子彦恺,独不见智亲王彦宁。
太子跪在皇上的附近,大汗淋漓,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厮杀。
锦儿随着杨公公疾步赶到皇上身边,施礼叩拜,皇上命其平身,然后问道:“锦儿,你来自塞外松花江边,此时正值春发萌芽时节,江中鱼苗最惧怕的是什么?”
锦儿不知皇上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一是鳖甲和老鱼,二是捞采。”
“鳖甲和老鱼要如何防御?”
“奴婢听说只要封堵鳖甲的沙窝,将老鱼捞出填喂鳖甲,就可阻绝一时。但奴婢未曾亲历,不知是否为讹传。”
“嗯,那捞采之风是怎样阻绝的?”
“奴婢知道渔户最是心疼鱼苗,每年入春鱼苗繁盛的时候,渔户们都会集结起来日夜蹲守鱼塘,见有盗采鱼苗的必定纠捕押至官府。”
“官府是如何处置盗贼的?”
“奴婢听说官府会将贼首严惩示众,贼党或则为渔户无偿劳作至冬季,或则要赔偿渔户的损失。”
“那如果官府不闻不问,渔户们怎么办呢?”
“官府不会不闻不问的,因为塞外每岁进贡的河鲜和珠玩,都要依靠渔户们采捞,且集市买卖往来也少不得渔户的贡献,渔户往往自发集结成队,势力也不可小觑,官府也少不得要依靠渔户对付山贼野寇。”
皇上待锦儿说完,笑着问:“看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识,真是令朕吃惊不小。”
锦儿闻言,赶紧垂首施礼道:“陛下过奖,奴婢冥顽无知,哪里有见识,不过是幼时耳闻目濡的多些罢了。”

锦儿说到这里,大殿内突然沉寂下来,锦儿悄然看去,众位朝臣面色更加难看,锦儿心中不禁有些惴惴。
皇上突然愤然说道:“众位爱卿都听到了吧?一个塞外蛮女尚且有如此见识,你们呢?口口声声饱读诗书,却连这样的常识都不懂,你们的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喂了狗了吗?更为可恨的是,你们竟为了一个叛臣逆党连上六道奏折,阻拦朕意,你们是何居心?嗯!”
殿内顿时传出一片哀噎告饶之声,太子更是惶惶不已,待殿内素静下来,他疾跪上前,涕泪横流:“父皇明鉴,郭老相国之子郭泰虽拥兵边塞,对抗朝廷,但实因边民犯乱,拒缴贡木,而朝廷未能解其忠贞。此举本与郭老相国无关,如果真的派他前往边塞诱降其子,岂不是向天下昭示其父子都是忤逆二臣吗?这番羞辱会要了恩师的老命的!”
皇上眯起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太子,额心青筋微颤,良久低声问道:“难道锦儿方才所言你没有听懂?春季万物复苏,那林间幼木正是拔节生长之时,根本不能砍伐。边民护木就是护生,郭泰据守边关多年,怎会不知晓个中道理?往年他催缴贡木从不见如此卖力,今年他父辞官归田,他却如虎狼般催逼边民缴贡,不仅挑起争端,还与番外贼兵联手搅乱边贸商路,连杀几员边将,这难道是忠臣的所为吗?”
“父皇!”太子连进几步,几乎扑到皇上脚下,指着锦儿怒斥道:“自这个塞外妖孽混入宫中,父皇就受其蛊惑,不仅不能从善如流,广纳谏言,反而每每受制与之。今日父皇因为她的一番惑众妖言,竟羞煞朝中重臣,且置前朝遗老颜面与不顾,让臣等如何能口服心安?”
“放肆!”皇上大吼一声,抬起一脚将太子踢翻在地。
这一声龙啸,震得大殿嗡嗡作响,更震得锦儿几乎栽倒。
入宫几个月以来,她虽常见太子的一副阴霾之色,却从不见他胆敢在朝堂之上与皇上如此对抗,而皇上更是从未对皇子有过如此暴怒之态。只见他一双怒目几乎眦裂,额上青筋暴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似乎再一用力就会自行扭断。
“来人!将太子朝冠拿下,褪去朝服,押至宗人府!”
皇上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此话,便剧烈地喘息起来。朝臣们纷纷叩头为太子求饶,磕头之声此起彼伏。
三皇子彦恺也疾跪上前,叩头道:“父皇息怒!请原谅大哥方才的不智之言。大哥素来敬长恤幼,对父皇至仁至孝,朝中无人不感佩。大哥今日只是为其恩师担忧,才导致言语失误,求父皇念其忠谨无二,饶过大哥一回!”
“至仁至孝!哼,恐怕他的孝心都用在了他的恩师身上了!”皇上冷冷地看着瘫软在地的太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彦恺见状,只好敛声屏气,朝臣们也不敢再为太子求饶。大殿之内再次陷入死寂。
锦儿突然跪倒,颤声奏道:“陛下!请您原谅太子!太子虽然怒责了奴婢,但也是出于对您的忠孝之义。其实不仅是太子,朝中又有谁不以为奴婢身怀妖术呢?奴婢自己也时常扪心自问,除了这双手我还会什么?凭什么在这深宫禁苑享受圣眷?太子不过是说出了众人不敢说出的话而已,请陛下念在父子情份和君臣之谊,给太子一个机会!”
说完,锦儿含着眼泪“咚咚咚”叩头不止,直到将额头磕出血迹。
大殿之上突然响起了三皇子彦恺的呜咽,一声声如重锤敲击着众人的心。太子却好似脱离了凡尘,怔怔地看着锦儿,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皇上更是百味杂陈地看着锦儿,见她额上血流不止,急唤杨公公带她去处置。
锦儿却不肯离开,继续跪在那里苦苦哀求道:“陛下!陛下!”
皇上一摆手,哀叹道:“罢了!罢了!”
皇上闭上眼睛,痛苦地喘息着,许久才说:“念在太子一番赤诚之心,姑且饶恕一回,责令其待据东宫反躬自省。但郭泰一事绝不能姑息迁就,其父郭老相国年老体弱,不宜长途跋涉,朕拟派智亲王择日前往边关调停争端,依律严惩叛贼。”
朝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太子却仍旧怔在那里陷入沉思。彦恺擦干眼泪,疾步跪到太子身边,推了推他,小声提醒着:“大哥,还不快谢恩!”
太子这才缓醒过来,整理衣冠,向皇上深深叩拜,凄声说道:“谢父皇!”
皇上长叹了一口气,沉沉地说:“退朝!”
锦儿这才缓缓站起,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杨公公赶紧奔过去扶住他,彦恺跑过来关心地问:“锦儿,你没事吧?”
锦儿苦笑着轻轻摇摇头。太子本来已倒退了几步,见状迟疑地站定,沉思了片刻,又垂下头倒退了出去。
皇上命杨公公将锦儿扶到近前的椅子上,屏退了彦恺和众位太监宫娥,然后盯着锦儿,良久说道:“锦儿,朕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大胆进言,朕真不好收场。”
锦儿眼睛潮湿起来,施礼道:“陛下是一代仁君,对奴婢这个蛮愚之女尚且如此关心宽宥,更何况是对您自己的骨肉呢?奴婢知道,就算没有奴婢的进言,您也会原谅太子的。”
皇上深深地看着锦儿,说:“如果朕身边之人都有你这份明澈和善良,朕何至于会有这番忧烦呢?”
锦儿见皇上满眼的沧桑,一时不知该怎样应答,只得垂下头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杨公公凄厉地哀告:“启禀圣上,智亲王旧伤突发,高烧不止!”
什么?彦宁高烧!
“派御医!快!”龙啸再次响起,这一回锦儿再也抑制不住,“扑通”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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