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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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黑暗,她醒了又昏迷,反复数次,连日子也萧条不堪。
没有御医、没有灯光、也没有乌兰,更不会有他。
也许……这一次真的已到了最后。
想起他离去前决绝的背影,她知道,从他踏出关雎宫的那一步开始,他此生绝不会再为自己回头。
这半生,他们终究只是场缘错。
那么,便让这恼人的相思,就此结束吧。
她真的很累,已经很累了。
她瘫坐在地上,勉强拽过一双旗鞋,刚穿到一半便听侧殿呼啸的风声。
冷寂的怕人。
她低低唤了声:“有人么?”
回答只有更加肆虐的呼啸。
侧过头,撞伤的额际嗡嗡地响,她想了想,便将穿了一般的鞋子用力掷开,哈哈大笑。
眼前一黑,她仿佛看到对面的墙角坐在一只巨大的蚂蚁,看到她,嘿嘿的笑了起来。
她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海兰珠啊海兰珠,你已经寂寞到如斯地步了么?
仿佛听到声响,她转过头,只瞧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渐渐靠近,怕是又一只蚂蚁吧。
待到那黑影靠到了不能再近,她猛地倒吸口气。
豪格!
“你……”只见豪格一身夜行衣,明显是深夜潜入大内。“为什么让自己憔悴成这样?”
她的怔仲只有一瞬。伸手无意识地理着自己一头白发,就这样突然掩面,双肩无可抑制地颤抖。
他坐到她身边。
“这是这些年来,你第一次如此靠近我。”
她不言语,似乎在哭泣,却没有呜咽的声音。
他看着她的白发,忽地勾起一抹笑。
“别哭,即使你白发了,也很美……在我心里,你一直最美。”说罢挑起一旁的人头,笑道:“的确像我。——他用这个只是来试你,我没有死……你失望么?”
她还是不回答。
“你恨我么?”他轻轻地问了这句,本不期望回答,却没想她抬起了头。
“你走吧。此生此世,我们不用再见。”
他瞪着她,笑了。
“你明知道我冒着这样大的危险也闯关雎宫是为了什么,还可以这样拒绝我么?”
“海兰珠,此生此世只爱过一个男人,而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我。”豪格别过头去。“只这一次,我求求你,跟我离开吧,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忘记过去,给我一次机会。”
“好。”
他不可思议的回头,惊喜地看着她。却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让人冷彻心扉。
“我答应你,我死后,这身子给你。”
他直直看着她,仿佛要看到灵魂深处。
“我没有想到……终究是这样的结局。”他哈哈大笑,扬起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最后,我只问你一句。此生此世,我们之间所有恩怨爱很,一笔勾销。”
“问吧……”她气若游丝。
“你,恨我么?”
她笑了。“竹本无心,无心则无伤。我只愿自己是一根无心的竹,便不会伤心不会受伤。我恨过你,但是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同样太过沉重,当你方才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明白——我原来早已不恨了。”
豪格看着她的笑,不自觉的流下泪。
“我爱过你,我此生最深刻的爱。知道么?”
她不回答,只是笑。
“八阿哥——”
她摇摇头,“不曾有过,又何必再问?”
豪格知道她这一句回答,包含的是多少的伤心无奈。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生怕她一丝拒绝。但她温柔的笑,仿佛包容了一切,美的他心痛。
“最后,请容许我最后一丝任性。”
手起刀落间,她一缕青丝垂在了他的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收到怀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在最后一刻,她可能到他的背影萧条。
“海兰珠,此生此世,是我累了你。”
她闭起眼,“那么来生,便不要再见。”
她仿佛听到他的哭声,只一刹那,便不见了踪影。
豪格走后,她不知一个人依偎在宫墙一脚发呆了多久,偶尔日光透过重重宫门掩映进来,照着她半身乳白色的长衫,以及空气中的尘埃,一切莹莹发亮,如梦幻一般。
饭菜摆了许多份,她没有动过一口。
夜里乌兰大着胆子从宫门的缝隙劝她进膳,便成了她唯一开口的时候。
“皇上他太狠心了,格格,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她便只是摇头,温柔地笑。
“格格,你一定要挺住,我给你弄了治伤的药,你的病——”
她还是摇头。
乌兰偷着流泪,几十年的情分,她如何看不出格格是早不想活了?
“乌兰,我死后。你记得回科尔沁去找个好人,安稳过日子。”
乌兰一听,哭得不**样。
“好姐妹,你的陪伴之恩,我生死都会记住的。”
乌兰摇头。“格格,格格——安达礼已经去了前线,他一定会把您的病讯告诉皇上,皇上一定会回来的!您绝不能就此了了生念”
海兰珠一怔,“不、不——我不要见他。他也不会想见我的。”转头,泪水便扑簌了一脸。
忽听乌兰一声惊叫,“庄妃娘娘!”
海兰珠抬起头,便瞧见布木布泰站在月色下,斗篷是鲜艳的红,面色深沉如水,越发衬着她内心深渊如海。
“起来。”布木布泰喝退乌兰,便吩咐苏茉儿,“开门锁。”
只听“哗啦”的链条滚动声,布木布泰踩着花盆底子稳步走了进来。
“姐姐。”
海兰珠坐在炕上,微微笑了。
布木布泰看着那笑,只觉眼皮子一直蹦个不停。不觉烦躁。
“妹妹来看晚了。”笑得端庄文雅,坐到了一旁,拉起海兰珠的手,不料小手指的鎏金镶蓝义甲尖长。划到了海兰珠。
那苍白的手便汩汩流出血来,布木布泰低下头看着那血,轻轻捧起,然后极突然地将双手上的义甲都扣进了海兰珠的血肉里!
布木布泰美艳的容颜上表情狰狞,嘴角勾起的笑嗜血残忍。
海兰珠只是温柔的笑,仿佛流血的根本不是自己。
“姐姐、姐姐——你还记得你刚到盛京时候的事么?皇上在你那里过夜的第二天,拉着你的手在所有福晋面前笑着夸赞说你‘白嫩无暇,肌肤如玉’。就是这一双手,这一双!”
“我十四岁嫁来,他新婚之夜理都不理我,我知道后宫那么多的福晋,如此多女人都仰仗着他。隔了一年后他才突然正眼瞧我,见到的第一面竟然是唤我‘海兰珠’!呵呵呵,这么多年了,我难道还会不知道么?此玉非彼玉,原来他一直想要的都不是我!而是你!为什么?假如一开始你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海兰珠的双手都是血,这后宫太冰冷,连此刻亲妹妹的双手,也无法悟热。
她只觉这一双从小拉倒大的手,此刻是如此冰冷,如此沉重。
“不要说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布木布泰,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八阿哥和齐兰的死么?姑姑固然狠心,但是背后的主谋却是你!”
“呵呵。”布木布泰松开手,掏出手帕仔细擦试自己的义甲。“原来姐姐你也不是个呆子,我们果然是姐妹。”
“够了,你的报复和仇恨,都够了。”
“不够,永远不会够。我要你们所有人欠我的,都千百倍的补偿回来!你的这一生结束了,而我的才刚刚开始!”眯细眼笑了起来。“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知道么?我们姐妹是注定不能共处的。就如同草原上的太阳和星星,一个陨落一个才会升起——从前你嫁离科尔沁,才会有我‘玉格格’的称号;只要你不嫁来盛京,皇上才会记得我;只有你的八阿哥死,我的九阿哥才会出人头地;也只有你死,我的未来才会开始!”
“布木布泰,如果这是你选择的路,那么就不要回头。我只盼着你不会后悔!”海兰珠别过头,事已至此,早没有什么好说的。
“好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你以为私下派人去前线就能唤回皇上的心了?明朝十三万大军,松锦前线杀得如火如荼,那是开玩笑的么?你以为皇上会为你一个区区关雎宫宸妃丢下一切回来么?至始至终,你都休想赢我!”
“你走吧。”海兰珠摇头。“难道你不明白你说的越是激动,便越是代表你心虚?”
布木布泰的脸色灰了下来,冷笑。
“别急着翻脸,至少在你死前,我们还要做对‘相信相爱’的好姐妹不是么?而且,姑姑也如此想。”布木布泰起身,“我为你找了御医——不过我看也是白用,你自己的身子,不是最明白么?”
乌兰跑出来,抱住布木布泰的腿,哭求道。
“庄妃娘娘,我求求您,让我陪在格格身边吧,我求求您了。”
布木布泰厌烦地踹开乌兰,冷笑。
“姐姐,别说我什么也没有留给你。”说罢吩咐苏茉儿摆驾离开。
乌兰知道这是默许了,开心的笑了起来。
布木布泰走后海兰珠连御医也没瞧便一直昏睡,梦里一片空白。
偶尔清醒,便将往事清晰地想起,然后说给乌兰听。
乌兰守在她身边,背地里偷偷流泪。
不过三日,海兰珠便一日睡过一日,直到了第四日,她突然醒来,只幽幽道。
“我梦见皇上了。”然后像个孩子一般道。“不,我梦见的是皇太极,那个夺走我心的四贝勒。”
说罢如同小鹿般下地开始梳妆,乌兰走过来要帮忙,她却推却道:“按风俗新嫁娘是要自己梳头的,不然大汗要笑话我的。”
乌兰听她唤的是大汗,心下一惊。这是格格初嫁来时的称谓。
“乌兰,大汗什么时候下朝?”
乌兰嗓子开始哽咽,只垂下头。
“大汗刚儿吩咐人来传话,说快了。”
镜中的人是那么快乐,好似没有任何烦恼。
海兰珠等了大半天,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不再笑。
乌兰只怕她这是回光返照,上前劝她早歇休息,她只是摇头。
但很快地又沉睡了。
又过了一日,乌兰走进屋便看到海兰珠不知何时坐在炕角。
“下雪了。”
慢慢推开窗,果然一片冰花晶亮。海兰珠扬起手,一小片雪花正垂落,很快地化去。
她看着掌中的那雪,便只觉这是世间最纯净的。
“下一世,我想变成雪。干干净净地活着。”
乌兰手中端着铜盆子,“呼啦”一声全摔在了地上。
“格格!格格!皇上一定会回来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海兰珠躺在炕上,地上的火盆子烧得正旺,“噼啪”地响着。乌兰上前正要关窗,却被阻止。
“窗开着,就让雪花干净地送我。”
乌兰不敢忤逆,只跪在一旁幽幽看着她。
海兰珠一身粉红色坎肩长袍,长长的发披散在一旁,风雪漫舞着红尘一般吹进。
跳跃在她眼前,好似萤火虫一般莹莹发亮。
冷冽的风吹到脸上,她却不觉得冷,只觉三月春风一般拂面而来。
红尘漫漫,落雪四寂。
雪花沙沙簌簌,她看到西窗上憔悴孤影的冰冷,梦里有盏忽明忽暗的孤灯,在这绝望的黑暗中渐沉,灯亮时桃花依旧笑春风,灯灭时古佛青灯暮钟声。
点点萤火虫的光芒如幻般萦绕,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那年,穿过幽暗的墓道,渡过冰冷的河水。来到他的身边,他一身紧身窄袖的玄色马褂,踩着以黑缎为质料,尚方头并饰黑色边饰的朝靴。
仿佛正站在旁边,低下腰身深情地注视着自己,温柔又霸道地说:
“真是天上的敖登(满语:星星)掉落到我的面前了。”
……
乌兰抬起头,看到雪花落到了海兰珠的发上,衬着本就素白了的发,更显憔悴。
于是伸出手拂落,却看到海兰珠正闭眼笑着,仿佛幸福至极。眼角挂着的泪滚落在锦绣缎子上,晕开了一片胭脂红。她摸去,没想到冰冷的如此快。
于是推推海兰珠,却没有反应。
她猛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什么,颤抖地瘫坐在地。全世界都仿佛颠倒一般,巨大的痛悲蓦地袭来,这痛楚是永生永世的炼狱。
原来,红颜,真的注定薄命。
匆忙地脚步一路踏进了永福宫,苏茉儿奔到布木布泰身边,压着声音道。
“关雎宫那位……去了。”
布木布泰无法抑制地勾起兴奋地笑,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按准备好的,立刻去喧丧!”
苏茉儿扶起她,又提醒道:“娘娘,斩草要除根。”
“嗯。”点头又道。“下诏书,关雎宫侍女忠心侍主,自愿殉葬。”
忽地又传来惊慌的脚步声,那宫人来的显然比上次急,噗通一声跪在了庄妃脚下。
“娘娘!不得了了!皇上他——”
“皇上怎么了?”
“皇上他不顾战场,御驾返京,已经过了大清门了!”
“什么?!”庄妃愣住,失神地坐在了椅上。许久才哭笑不得。
“原来、原来始终是输家的那个女人,是我么?”
但她毕竟是不是一般的女人,很快振作起身。
“哼,失去情爱,上天定会还我更大的桎浩!”
说罢,匆匆走出宫,月色正亮,她的每一个脚步都在雪地印下了深深烙痕,就如同岁月的印记,永远挥之不去。
一个星星陨落了,而她的太阳,刚刚升起。正如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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