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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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经是关雎宫的红墙绿瓦。她怔怔地望着水晶帘出神,仿佛忘记了时间。地上的铜盆子里有细细的火炭在静静燃烧,时而可以感觉到干糙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这宫中独有的冷熏香,大殿沉静的仿佛只有她的气息。千群鸟飞绝,万窗人踪灭。海兰珠轻轻地吐着呼吸,抬头便看到乌兰走了进来。乌兰看到主子,只是叹口气,将热好的米粥仔细吹凉。“大汗……”的38
“大汗很生气。”海兰珠咬住唇,眉头皱成了一条平行线。“我说格格,虽然天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可也不兴你们这样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把大汗气成这样?你不知道,大汗把你抱回宫时的模样多骇人!”海兰珠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唇齿之间皆是苦涩。“我再也不气他了,再也不了!”“这话啊,您跟大汗亲自说吧。”“他在哪里?”海兰珠撑起身要下炕。乌兰却撇着嘴,“大汗在清宁宫大福晋那里。”
海兰珠一惊,忘了说话。“格格您别慌,大汗……大汗一时气你,改天说几句软话讨他高兴就行了,宫中谁不知道大汗最宠你。”
她想要让自己大度些,尽量不胡思乱想,可是妒意还是漫天排海地袭来,她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就要没顶了!
用力推开乌兰递过来的粥,她几乎失态的大喊道:“出去!都出去!”她不要任何人看到这样难堪的她。
而爱上他,究竟还要多少的代价?
海兰珠在炕上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睡,想着皇太极白日的眼神和语气,还有那对儿海东青,越发的心烦。
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的她,想要的那样少,不过是他的一个笑容一个回首,她便可以思之入骨,念之深切。是她贪心了么?还是她变了?为什么越是深爱,越是痛苦?泪水不自觉的湿濡了被角,没有他温暖的体温,大殿空荡荡的,越发的清冷,她的身子差总是气血不畅,夜里有他帮着捂着脚,那透过体温的热气一直暖到心里,是此生唯一的热度。
可是她忘了,他怀中的女人,从来不是只有她一个。炕桌上放着他常看的《金史》和《三国》,他喜欢的马头琴挂在墙壁上,伸手可触。
海兰珠想着,朝那琴抬起了手,白色单衣长长的袖子倏地滑下手臂,裸露出她略显苍白的胳膊,上面静静挂着一只掐丝镏金镯子,玛瑙像是赤红色的眼珠子,镶嵌在金银和繁复的花纹中仿佛正看着此刻的她。
她只觉憋闷的透不过气来,推开窗。趴伏在微凉的砌台上,抬头望了望天,乌蓝乌蓝的一片,偏西的穹幕上,挂着半轮淡青的月亮,没有云,所以不朦胧。不知不觉地唱起了家乡的民歌《乌尤黛》:“想念你呀的
多么想念你呀
想念你呀
多么想念你呀
啊乌尤黛呼
檀香佛珠里
渗进了我的情和意呀呼想念你呀
多么想念你呀
啊乌尤黛呼的
檀香佛珠里的
渗进了我的情和意呀呼
可惜我不是翩翩飞舞的蝴蝶
啊乌尤黛呼
泪水涟涟满衣衫
孤孤单单在这里呀呼
可惜我不是翩翩飞舞的蝴蝶
啊乌尤黛呼
……
曲声方落,便听得一阵杂嚷声自清宁宫传来,声音之大竟惊动了高台上的后宫。
海兰珠心中激颤,忙不迭光着脚奔到关雎宫门坎,不顾秋季冰凉的砖地,也不顾自己单薄的长衣。长发披散在她的身后,仿佛一道黑色的瀑帘,发尾缀饰着玲珑小巧的珠玉。
“大汗!等一下!”只听哲哲的声音带着惊恐和哀怨,却止不住那人的脚步。
嘎吱一声,清宁宫的口袋房的大门被人打开,皇太极在宫灯的照耀下踏出了门槛,远远与海兰珠对视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身后宫女的惊叫却打破了沉寂。“大汗不好了,大妃昏过去了!”皇太极一怔,硬生生的又走回了清宁宫,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海兰珠只觉心都要被他撕碎了,扑簌扑簌地,手背一阵冰凉,她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的泪。
早被惊醒的乌兰这时给主子披上外衣,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主子,夜深了。大妃——”想说什么又不妥,终于还是改了口。“咱有什么都明儿个再说吧。”
海兰珠擦去眼泪,发觉有人正盯着自己,向左转过头,便看到一个静静隐藏在月亮阴影中的人正依着窗子。

她静的好似没有呼吸,如一阵风,发现海兰珠看到自己,便转身进了屋。
那背影很是萧条,让人难忘。抬起头,看到屋子上面挂着三个烫金大字:衍庆宫。
第二天一大早,海兰珠强忍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带着乌兰去清宁宫探病。

哲哲正微合着双目,支头半卧在炕上。平素里高盘的发髻散落下来,整齐地贴在肩后,素色单衣的马蹄袖口仔细地绣排着金色压花暗纹,素指上的精致鎏金义甲尖细弯长……
海兰珠顺着看去,不由叹息。她的姑姑,也是美的,而且雍容华贵无人能及。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还未见礼,便恭敬行了个万福礼。低着头等了许久,也未见回应。
于是抬头探去,只见哲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她感觉到那目光带着刺骨的冰冷,隔着空气直直射来。转念想起昨夜的种种,海兰珠不由气闷,她不是傻子,突然间深刻的明白眼前的人早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争宠的情敌!原先刚入宫的那一点点对亲情念想,早在去年孩子流掉的时候便灰飞湮灭。
她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扎鲁特和乌拉纳拉氏还有豪格的福晋哈达纳拉氏,她不相信只是当初的一口“阿芙蓉”流掉了她的孩子!这里是后宫,是的女人的天下!“姑姑的病好些了么?”海兰珠自动自发地起了身,不着痕迹地坐到了一旁。
哲哲所答非所问:“大汗早朝去了。”海兰珠握着茶碗的手僵硬,沉默了半晌。“姑姑——”海兰珠刚想说什么,只听门外传来嗒嗒的花盆底子踩地的声音,哲哲的侍女诺恩吉雅走上来跪礼恭敬道。“大妃,是永福宫和衍庆宫福晋来见。”海兰珠乍听到“衍庆宫”三个字不由得想起昨夜匆匆一瞥的倩影,明明就住近邻,她却从未见过的女子……
就在这时,布木布泰拉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前者一身淡绿色旗装,后者身材较之纤细,挽着时下的两把头,除了腰上很是醒眼的别着一把蒙古短臂弯刀外,朴素的别无装饰。这是个不甚醒眼的女子,存在的如同空气。看着她一直低头,海兰珠蓦地想起几个月前拜祭太庙祖先的时候跟着自己身后垂首的,原来正式衍庆宫福晋。
“布木布泰(巴特马),给姑姑(大妃)请安,您吉祥。”哲哲端正坐稳,不失仪态地笑着给两个人指了座位。布木布泰看到海兰珠,也恭敬地行了礼。“姐姐。”
海兰珠朝妹妹点点头,看向低着头的女子。“这位是——”布木布泰看了眼哲哲,才解释道:“这位是‘衍庆宫’宫主,早姐姐两个月来嫁的‘巴特马福晋’。”
巴特马抬起头,一双眼睛却只有死寂般的沉默。“博尔济吉特氏。巴特马,见过兰福晋。”巴特马虽然美貌,可是年纪比海兰珠大了数岁,这一礼行的海兰珠有点心慌不安。美丽的巴特马的名字,草原盛传许久——那可是察哈尔林丹大汗的“八大福晋”之一,号称“窦土门福晋”的女子啊!林丹汗的"八大福晋",分别代表着八支力量。为了妥善安置这些蒙古部落,皇太极才去了娶了巴特马么?她听过他说过必须对蒙古采取"慑之以兵,怀之以德"的谋略,并通过军事、政治和姻盟等手段,征服蒙古察哈尔部。漠南蒙古,归于一统。可是……可是巴特马是有丈夫的啊。难道——巴特马似乎看穿了海兰珠的疑问,淡淡回答道:“先夫兵败,后逃至青海大草滩患疾而死。所以,我是再嫁。”
“对不起……”海兰珠不敢看她的脸,忙不迭低首道歉。“不该提起福晋的伤心事。”
抬起头,却看到巴特马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福晋哪里的话,同是是再嫁的人,彼此同心。”巴特马那句“同是再嫁”说的海兰珠心中一突,简直不见刀光血刃却硬生生挨了一刀子般难受。
海兰珠已经坐不住,明明屋外秋日阳光正灿,她却只觉四周都是黑压压的,这里四门紧禁森严,关着一方柔地、一堆女人、一窝美女,却又禁锢如狱、阴谋布道……连说句话,难道都要这样子的剑拔弩弓么?如果这样,她觉得还不如独守在自己关雎宫那一帘水晶下,抱着自己的幽梦过一辈子。
就要起身之际,门外却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她只是模糊一瞧,已然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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