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秘密书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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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花了三天时间走到莺歌崖,一路上都有鸟灵跟踪追击。白天他们用咒术击退攻击,夜晚朱宣就用无声障护住婵娟。就算是掩耳盗铃,听不见那样可怕的声音她也就多少松弛些,可以略微睡一会儿觉。
在莺歌崖上,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战斗,打死了将近十只鸟灵。魔物们在抢食了死去同伙的尸体之后开始撤退。大概是对追了三天都没有吃到嘴的两个人终于绝了念想,鸟灵们抖抖翅膀,黑压压地朝南方云中城飞去。
莺歌崖极冷。他们赶在天黑前支好了帐篷,将毯子裹在身上,并肩躺下。没有鸟灵侵扰的夜晚,两人反而无法睡着了。婵娟盯着帐篷的一角,说:“我好像看见萤火虫了。”
“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他说。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你不会是幻觉吧。”他轻声笑着,还是再次起身,将头探出帐篷又缩回来,“放心,外面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真要有萤火虫……也挺好的。”她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在山下的河谷,她曾经见过那种腐草中的生灵,还听到一曲古老的歌谣,关于夏日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
“在唱什么?”朱宣问,“很好听啊。”
于是她将那首歌又哼了一遍,声音轻细如丝,将空中些微的暖气紧紧缚成甜润的一团,再不游移。直到歌声消散,长久而凝滞时间里,他们都能看见雪白的漫天花雨在眼前缤纷不绝,带来某种宁静的气息。沉下心来仔细分辨,却是彼此的呼吸,在耳边吞吐着、温热着、起伏着、纠缠着。
他逼近的身体很沉重,令她觉得莫名奇异。她一向觉得,他应该轻如飞羽,乃至无色无形,虽然这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天色微亮,婵娟就睁开了眼睛。寒冷的天气令她习惯于早起。风雪已经停了,天空是不掺一点儿渣滓的湛蓝,一两颗残星点缀其间。朱宣还在做着香沉的梦,她小心地整理他松乱的衣衫,唯恐动作太重惊醒了他,而后又把毯子给他盖好。
有个别样的影子跳入她的眼里。她已经掩上了衣领,掖好了毯子。直觉告诉她没有什么,不用察看了。但是另一个不甘心的声音,似乎又在怂恿她,这个东西为什么有些眼熟呢?
她轻轻地掀开毯子,就像一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明知道不应该,却偏要打开魔盒看看,里面躲藏了什么样的一个小妖怪。
看见了,红色的。红莲海底的珊瑚,琢磨成圆润的珠子,镶成耳坠,在美人洁白娇小的耳垂上摇摆仿佛打秋千。这记忆并不遥远,清晰而深刻,就像是昨日才见。而今日它被红色丝线穿了,挂在他的脖子上,藏于怀中。
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她仍然极尽轻柔,将他的衣领扣好,毯子围得毫不透风,帮他掠了掠凌乱的头发,甚至想要拉下他的丝带看看他的眼睛……她没有,只是悄悄钻出了帐篷,拼命吸着冰凉的空气。
早晨第一片日光把积雪的莺歌崖染得瑰艳无伦。她慢慢地走向崖顶,那里有一个观景的亭子,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遗物。由于接连几日失眠,此刻她有些步履蹒跚,刚刚跌坐在亭子的长椅上,便开始大口喘息。
日出云海,霞光万丈。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头脑里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后来她发现,跃出云霞的那轮红日也变成了一粒珊瑚珠子。那珊瑚珠子饱吸了云水,越涨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天空,并且不停地摇晃。
她吓坏了,“哇”地哭了出来。哭完以后,她双手抓起两把积雪,狠狠地压在眼睛上面,试图用冰雪把红肿和泪痕逼回去,不要让人看出来。
但她竟一点儿也觉不出雪的冷,就像觉不出风从耳边吹过,沙从指尖滑落,笑容从唇角浮出,所有的时间都跌成碎片化作烟尘……然后她明白了,是自己身体变冷了,从足跟脚趾到眼角眉梢,都冰冷彻骨……
回帐篷的半路上,她看见雪地里白骨支离,混合着零碎腐肉和干涸发黑的血。怔怔地瞧了半天,想起这是昨天被他们打死的鸟灵。这种邪恶生物的眼睛很特别,即使在他们死后,即使被啃食殆尽,残留下来的眼球依然会在暗夜闪闪发光,像不息不绝的怨气。这就是昨夜的“萤火虫”……
忽然一阵恶心,她蹲在那具骨骸前,拼命地呕吐,要把身体里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吐出来。
“婵娟姐姐,你不舒服么?”她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便站起来。来人是光绎。这修罗公主的弟弟,果然在三十天之后的一大清早,就如约上山来寻找他们。她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疲劳。”
光绎不相信,但也不好问她什么,便说:“山下出了点儿事情,我和姐姐都上来了。”“是么?都来了啊。”她悠悠然回头,朝帐篷那边看,果然瞥见朱宣。还有那修罗公主的红裙飘飘荡荡,像雪地里串起一簇飘逸的火苗。
她深吸了一口气,婷婷地走过去,问:“出什么事情了么?”
“莺歌崖下山,有两条路。一条往北,通向青衣江;一条往南,到达青水边上,也就是你们从云中出来的时候走的河谷。你得往北走。”修罗公主对婵娟说话,仍然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语调。
“我不能回云中了么?公主。”婵娟讥诮地问。“你绝对不能回去了,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亲自上山来。没有人希望你回去!”修罗公主厉声道。
婵娟倒抽一口冷气。霓络必然不喜欢她,然而会用如此刻毒的语气对她说话,却依然出乎她的意料。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顷刻间暴风骤雨,几乎忍不住要使出最狠毒的咒术,将眼前的女人化为一缕轻烟……
这时朱宣开口了:“不是这样,公主说你回去会有危险。”婵娟强忍住怒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什么危险?”
朱宣望了修罗公主一眼,示意她尽量解释,修罗公主心中不快。“你若回云中城,会被我的手下杀死。因为你们走后第二天,我们在江边的基地,就被青族密探发现了。”她停了停,盯着婵娟补充道,“他们不只抓了我们的一些人,还放了火,江边的棚屋全都烧了,很多无辜百姓被满门血洗!”
虽然她说得简单,婵娟还是能够想见到屠杀的恐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然而,她立时意识到霓络的荒谬,青族人血洗江边棚屋跟她有关系么?
“你们怀疑我是奸细?”她冷笑。她想起遇见修罗道之前,在云中城里的那个追踪她的郢都密探。那人是不懂得法术的,所以最后被她用咒语定在街角。他得等到天亮才能活动,不可能知道她和阿染去了哪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害过他们,他们却总是无缘无故地责怪她。
修罗公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是的,”光绎低沉着嗓音说,“我们俩若是怀疑你,才不会上来给你通风报信。但是,青族人……”婵娟恼怒之极,面上却微笑着:“或者说,你想要杀了我这个青族人,为你的同胞们报仇?”
“你别乱想。”修罗公主道,“不是我要杀你,你是朱宣的师妹,我怎么也得相信你,护你平安。但是我的手下人,他们有人怀疑你,也有人现在红了眼,看见青族人就想杀掉。”
这有什么区别呢,除非你的手下人并不听你号令,婵娟心想。
“你不能回去,”修罗公主急速道,“我和光绎一起来了,或者我送你走北路下山,或者是光绎,你自己选。我们俩剩下的一个人,带着朱宣走南路,回云中城去。”“多谢你们好心,”婵娟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么,你们都跟着朱宣回云中去吧。不劳你们相送,我可以自己走。”
“不是这样的,”光绎插嘴道,“你自已走不了。”婵娟掉过头,看着这个莽撞少年,不觉好笑。
光绎一本正经说:“你不知道,前几日里,这四周发生了好几次雪崩。雪崩后便没有路了,只能坐着雪橇从积雪的山坡上滑下去。去青衣江的北路上,肯定是需要雪橇的,那边向来不好走,无事也三天两头地雪崩。南路本来还好,我和姐姐从云中出发,一路都没什么事,我们就背了一个雪橇上来,预备给你用。没想到昨天傍晚,才过莺歌崖边儿上,听见后面轰隆隆的又雪崩了。这么一来,南路不能徒步行走,也得用雪橇才能下去。情况就变得复杂。雪橇只有一个,你用完了,我们也得用,否则就走不了。所以必须有人送你走,然后把雪橇带回来。”婵娟摇摇头,表示听不明白。
光绎挠了挠头,解释道:“就是这样,比如我带着你过北边儿去,那里有个很长的雪坡。我拿根绳子,一头系在雪橇上,一头系在山顶。然后你呢,你就坐着雪橇滑下去,我在山顶等着。等你安全下去了,我就用绳子再把雪橇拖上来,拿回来到这边南路来用。明白吗?”婵娟终于明白了。
“明白就好,那么事不宜迟。”修罗公主道,“我这就送你走吧。”“你不要送我。”婵娟说,“我真的不需要雪橇……也许,我能飞下去呢?”
修罗公主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
“师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朱宣开口了,“我看,还是带她回云中城去,一切事情我来……”“我不想回去!”婵娟厉声打断了他。
朱宣诧异极了,他从未想过温柔沉静的婵娟,有一天会这样对他说话。有那么一刹那,他发现她的脸扭曲狰狞,像是片刻结满了冰霜而痛苦万状。
“我不回云中城,”婵娟瞬间恢复了平静,“走北路很好,我正想着,这件事情完了以后,我要沿着青衣江下去,到北越高原去独自走走。”
朱宣留意到她说了“独自”两个字,愈发不明所以。但看看婵娟,她显然是什么也不想说。这样的情形让他觉得恍惚,他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对修罗公主说:“让我送师妹过去,你们俩在这边等一会儿,好吗?”
“你送她么?”修罗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测地一笑,“若你跟她坐雪橇走了怎么办?我和弟弟没有雪橇,岂不是要困死在这莺歌崖上?”
“你在说什么?”朱宣惊诧道。修罗公主摇摇头,似乎有些自悔失言,她不可能看不出婵娟的嫌隙和怒意。她的理智在努力说服她,要像一个领袖一样善于压抑情绪。
一片断崖,一只雪橇,四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朱宣有些失望,他跟着修罗道出生入死,也有年头了。霓络虽然疑忌心重,却从来都倚重他的能力,信任他的承诺。可这一回,那么奇怪。她竟怀疑他会抛下他们独自逃生。而婵娟的反应更是离奇,她一脸淡漠疏懒,不像同处绝境的同伴却像—个看热闹的陌生路人。
雪野茫茫,宁谧如世界之初生。连踏过的几串脚印,也被随风飞卷的细雪轻轻遮过,不留半点痕迹。看得清的,只有孤零零的四条人影。而看不清的,则永远无法窥得真相。
朱宣不是不敏感。但言语这种东西,原来如此苍白无力。
只有少年光绎心思单纯,—心盘算着怎么逃生。他看看姐姐,看看朱宣,又看看婵娟。忽然道:“姐姐啊,其实应该是我们和朱宣坐了雪橇先走,让婵娟姐姐后走。”
“怎么呢?”修罗公主很高兴他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连忙问。
光绎分析着:“我们从南路过来,那边情况大体是好的,只有一段路雪崩了,需要雪橇下去。我们用完了,让婵娟姐姐拉回来就可以了。但是北路情形就复杂很多,说不定有好几段雪坡都需要雪橇。要是我们送婵娟姐姐先走,放她下了第一段雪坡之后,我们就把雪橇拉回来了。那么,她后面的路就没有雪橇坐,只能自己走。万一前面再碰见雪坡,她可怎么办呢?”
修罗公主想了想,恍然道:“是啊,还是应该我们先用雪橇下山,然后把它留给婵娟,这样比较保险。”
婵娟瞧着朱宣,看他如何说。朱宣本来沉思着,听见光绎这个说法。想了想也对,就说:“这样最好。我们这就向南路那边去吧。”

他要去,便跟了他去。婵娟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如此就算说定。略微收拾了一下,四人便结伴而行,一路闷闷无话。挨到日中,终于到了南路的山崖旁边。选一棵矮松,缚好绳索,修罗公主便邀朱宣与她姐弟同坐。朱宣站着不动,道:“你们先回去。我送了师妹回来,再去找你们。”
修罗公主愣住了。她还是没有料到,朱宣仍然要留下来。“你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让师妹一个人留在山上呢。”朱宣催促着,“你们快走吧!”
修罗公主咬了咬嘴唇:“那你要答应我,送完了你师妹,立时回来。修罗道不能没有你,我们还等着你的地图。”“那是自然,我答应你。”朱宣说。
修罗公主也不再说什么,让光绎松开绳索。于是他们的雪橇像一只黑鸟一样滑翔着坠入谷底。朱宣目送着姐弟俩,直到他们滑到平地上。红衫的修罗公主转过身,朝山顶的人意味深长地挥手,然后拉着她的弟弟,慢慢消失在雪野的尽头。
朱宣多少有些怅然。他费了半天工夫,才把雪橇拉了回来,然后转头对一直呆呆立着的婵娟说:“该我们走了。”
“去哪儿?”婵娟一脸迷茫道。“去北边啊,送你去青衣江。”
“谁说我要去青衣江?”朱宣迷惑了。是她忘了自己的话呢,还是她故意如此。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婵娟,她的反复无常令他有些害怕了。
“你自己说想要去北越……”“不去北越,我哪儿也不去。”婵娟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厌烦,“我只要回云中。”“云中不能回去了,我也不想你惹上麻烦。”他劝解着,“你忘了霓络他们为什么来吗?”
“你为什么要相信她的话!”她反驳道。修罗公主那么做,只是想赶她走。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一说她便觉一败涂地。
“霓络从不说谎,”他辩解着,“她虽然脾气大些,但一向正直。”
婵娟盯着他的脸,忽然觉得异常陌生。他知修罗公主一向正直,修罗公主说修罗道离不开他。这是朱宣么?他们背后的故事,她全都不知道!
“婵娟,你为什么不喜欢霓络?只是见面时有点儿误会,我以为你早就原谅她了。”朱宣说。她看着他的嘴唇翕动,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某一个想法在内心悄然升起。她忽然发现,如此萦怀的一件事情,其本质却是好笑的,甚至面目可憎的。她忽然有一种将一切撕碎的冲动。
“好吧,我是不该讨厌霓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婵娟声音虚弱,自己都觉得无意义。但朱宣依然不明白她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但这至少是个回答了。“那么,我送你去北越?”她依然拒绝。
“那你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生气,只是绝望,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有将来。她只愿意时间就此停下,所有的困顿就此停下。
“不要闹了。”她茫然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说,“跟我去北越。”他似乎没听清,晃了晃头。“跟我去北越。”她重复地要求着。
朱宣说:“我送你过去。”“不是的,不是送我。”她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不再回来,不再管什么冰族啊修罗道啊……”
“这不行的,我答应过霓络。等风声过去,你也来找我们吧。”想到分别,朱宣亦觉怅然,“不过,一年之内,我们就会带着人潜入郢都去。若你那时回到了郢都,我们就能见面了。”
“随便你。”她冷冷道。忽然,她转身挥手,银光一闪。朱宣只来得及听见“刷”的一声,她一刀砍断了绳索,雪橇沿着陡峭的雪坡飞鸟一样滑向谷底。“你在干什么?”她冷笑道:“这下就好了,谁也走不了了。”平静的面孔上,有一种隐约的刻毒和疯狂。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是她疯了?抑或是他自己。
“我倒想看看,”她嘲讽道,“你是不是真的必须践约。不能的话,你该怎么办。”朱宣怒道:“我们会困死在这雪山上的!”
婵娟不理他,埋头收拾帐篷和背包,然后背着行李,径直朝北边走去。朱宣望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他生着气,不愿跟在这个任性而乖戾的女人身后,便由得她离去。
她竟也毫不犹豫,脚印深深浅浅,就这么走开了。
于是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没有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唯一的交通工具还在深谷中躺着,于是他苦恼着怎么把雪橇弄回来。最后用灵力凝成了一只幻兽,指示它把雪橇拖上来。可是,因为连日奔劳,对抗鸟灵,他已相当疲倦。幻兽爬山爬到一半,忽然没了力气,雪橇再次跌入深谷中,这一回摔得粉碎,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样一番折腾,他又耗费大量精力,越发疲累。一想到没法下山,绝望不已。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婵娟深邃的心思。他无时不担心她的情况。
在天擦黑时,风声越来越紧,鸟灵的血腥气,在雪地间凝聚。他再也忍不住,朝她消失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山洞前犹有鸟灵的骸骨。她还在那里,坐在悬崖边上。他唤她,她也不搭理,用背影抛给他一个长久的沉默。直到暮色降临。
朱宣休息了一会儿,尽力调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做下了一个结界,保护她不受鸟灵侵扰。自己则依旧支起帐篷睡下。夜里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隐隐有哭泣声。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出去看她。然而刚一坐起,那哭泣声便消失,似乎只是风掀起地上的碎雪,拍打在帐篷顶上。
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整夜他都处于一种极度焦灼的状态中,并没有真正睡着,也并不是清醒着。他反反复复地做梦,每一次梦境都相同。他梦见成群的鸟灵扑了过来,织成天罗地网,用同样的韵律冲他嘶叫、嘲笑。天地间一切景物皆消失殆尽,唯有铺天盖地的黑雨,那都是鸟灵们深重的怨气。
一直背对着他的婵娟,忽而转过身来,朝他露出哀婉而又莫测的笑。青色斗篷在她身后蓬起,张开,变成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她径直飞上了空中。鸟灵们立时飞了过来,欢呼啸叫厮打,震得黑羽纷纷脱落。
他慌忙追过去,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却哑巴一样不能出声,残废一样不能接近她,聋子一样听不见她的声音。鸟灵们并没有将她分食,反而用千万双黑色的羽翼将她高高捧起,如同臣民们簇拥一个女王。她清澈的脸悬于高空,犹如滚滚乌云中乍露出一轮明月,俯视残酷而绝望的尘世。
他被惊醒,梦境所包含的可怕隐喻,令他甚至不敢深思。“婵娟。”隔着帐篷,他能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晃动,全然被噩梦魇住,动弹不得,不能挣扎抗拒。
天蒙蒙亮时,他感觉到她靠了过来。睁开眼,正对着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发现她背后有一团人影,于是一下子跳起来。那人站了起来,顺手抖掉了外套上的雪花,朝朱宣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郢都来的判官崔迤。”婵娟说,“他跟在修罗公主姐弟后面,找到了我们。”朱宣警觉了起来。
“前一阵子云中城清洗修罗道的事情,就是崔大人指挥的。”婵娟冷漠的语气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而且,修罗公主所说的消息已经晚了。他们兄妹俩出发之后,云中修罗道的老巢就被端了,很可能他们一回去,就会被崔大人的手下抓住处死。”
“所以,采小姐不必远道去北越,”崔迤说,“回云中是安全的。”
朱宣气得脸色发白,恨不得立时劈了这个狠毒的刽子手。他不明白,婵娟为什么能用这样的语调谈论针对冰族的屠杀。“霓络不会出事的。”他只是说,“她若出事,我会知道。”
“那很好啊。”婵娟淡淡道,踌躇了一下,“不过这样一来,我的确是打算回云中了。要不要一起回去呢,朱宣?”朱宣盯着她的脸,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她要他和敌人一起下山?
他慢慢转过头:“崔先生想要怎样?”“请你原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我也问心无愧。”崔迤笑了笑,“但现在大家都落难在这大雪山上,与天挣命。你们的雪橇坏了,恰巧我还有一个,就一起坐了下山吧。”朱宣有些不相信这个“敌人”的慷慨。
“我是屠杀冰族人的刽子手。但也是个讲义气的人。采小姐是我的旧相识,你又是采小姐的朋友。现在这情形,大家先齐心协力逃出去再说。有什么恩怨,回云中城再解决也不迟。”崔迤苦笑着说,“老实讲,我此番出来,一来是处理云中的暴乱,二来是奉春太后之命,寻找采小姐。两件事情做完,我就别无所求了。至于你,我一个平民百姓非要跟巫师作对,不是自不量力么?没有人希望你回到郢都去,我也懒得管。”
“你要带婵娟回郢都?”朱宣问。“那要看采小姐自己的意思,我只要找到她,对春太后有个回话就行了。至于跟不跟我走,我可勉强不了她,连太后也勉强不了。我看她也是不肯跟我走的,”崔迤苦笑着说,“小姐的将来,还是托付你照顾吧——”
“崔迤,”婵娟忽然打断了他,“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朱宣没说什么。一夜之后,婵娟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似乎想要和他一起下山,他有些欢喜。他对崔迤这个带有好意的敌人,甚至心存感激——但这宽慰的情绪,也只是心间漾起的一点点浮沫而已,浮沫下面是血海。
三人朝着莺歌崖的南坡走去,一路默默无话。崔迤也带了绳子来,嘱咐朱宣在矮松上绑好绑紧。这只雪橇不大,三个人同坐会翻,所以崔迤先带了婵娟下山,然后朱宣再自己滑下去。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婵娟似乎不愿与朱宣同乘,而朱宣也乐意独自下山。
雪橇沿着山坡滑下,越过一个小丘开始加速时,朱宣割断了绳索,一如昨日婵娟所为,以至于这个行为简直像是一种报复。雪橇上的两人根本没有发现。小刀很钝,割绳子颇费了一些气力,以至于不小心划破了手指,痛得钻心。他把流血的手指抿在嘴里,发现血液又苦又咸。他吮着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沿着悬崖边缘飞跑起来。
婵娟,婵娟……他呼喊她的名字,可风的方向是反的,不会将他的声音带到她的耳朵里。但他要她听见呀……他要她回头……
假如她回过头,看见断掉的绳索,她会怎么想?她会伤心么,会觉得他可憎么?她生了他整整一天的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没有问过她,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失误呀。但他竟然就这样听任命运的安排,放她走了。而她还蒙在鼓里——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见到他的婵娟了……就这样一刀,把一切都割断了吗?他干了什么呀……
夕阳的余晖铺在雪地上,零星几棵松树在荒野中散落着。他目不转睛盯着看,眼睛被雪光刺痛,泪流满面。雪橇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滑入一个凹地中,看不见了。他急忙追跑了几步,企图站到更高的地方。一忽儿雪橇穿过凹地,爬到一个小台上。紫色的晚霞中,那小小的黑点飞一样地掠过。他激动地挥舞双臂,疾声呼喊。可是它又转了一个弯,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而她竟然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永别。
他无意识地奔跑,直到摔倒在雪地里。当他试图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看不见了。雪光伤害了他的视力。于是他只得躺在雪地里,极度的痛苦和疲惫淹没了他。虽然天寒地冻,手上的伤口却始终在流血。她走了,他对自己说,而我永远无法离开这里,根本不必再活下去……
最后,他与落日一起陷入长久的沉睡,蒙眬中似乎有萤火虫的微光在轻盈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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