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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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的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么?”
“天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无法在白日里行走啊。”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我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非幻影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了……而且你在半空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征天军团,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
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等一下。”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阿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
“我会答应‘白璎师妹’的任何请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这里。”
“哦,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但是也不多问,点头告辞,“辛苦师兄了。”
“当然要走啊……就是醉鬼大叔留我,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也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糕点啪的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
西京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白衣女子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苏摩?……那笙姑娘,你说‘苏摩’?”白璎回过身,看着那笙,吃惊地问,“什么少主……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不知怎地觉得似乎说漏了嘴,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
“怎么都到了桃源郡了……是命数的汇集么?”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猛然抬手阻拦,看着白璎,眼神沉沉:“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后面么?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微笑,“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奇怪地看看他:“不用了,虽然真岚说他变得很强,我是冥灵、也不怕什么——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么?”
“这个,这个……”西京无法,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的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不知怎地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喝道,“我怕阿璎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而且现在还慢慢开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险,怎么能让阿璎再见他?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吃吃,“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一个天一个地啊……”
西京狠狠瞪了这个东巴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西京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间,没有一丝的风。炉里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
身下女子**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的身体还是温暖而柔软的,流满身下的鲜血更加炽热——他把脸埋在那温暖的**里,想让冰冷的身子获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来每夜都从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血冻得凝固。
鲛人…鲛人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体里的血会被陆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谁逼着他们离开那一片大海、沦为任人屠戮的鱼肉?
在没有风的夜里,心底黑暗的**在颠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无尽的疲惫。
夜似乎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一丝的光……为什么天还不亮?
满床的鲜血慢慢冷下去,身边的女子尸体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气,嫌恶地推开,闭上了眼睛,开始短暂的休息——
然而,闭上眼的瞬间,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
黑暗中,他猛然惊醒。帘幕重重,熏香的气息甜美糜烂,混合着血的腥味。
又做梦了么?……他慢慢阖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苏摩。”然而,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听起来宛如惊雷:“是我。”
他从成堆的锦褥中霍然坐起,床头上那个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动作牵动,也磕答一声跳跃了起来。鲛人和偶人的头同时转向帘幕外的门。傀儡师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闪过雪亮的光,倏忽变了无数次,然而终究沉默,没有说话。
“我是白璎。”门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恍然如梦,“——你在里面么?”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弯起,然而嘴巴刚一咧开,傀儡师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么话语硬生生拦住。
然而,偶人的手却动了起来,在主人来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线飞了出去,上面连着的戒指缠绕上了门扇,一扯,哗答一声拉开。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进来,伴着下雨天湿润的风,吹动房间内重重叠叠的帘幕。
门轰然打开,刚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毫无遮拦敞开的门内。廊下的风雨吹起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看不到东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从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然而随着他的坐起,横在床头那一具满身是血的**女尸啪的一声摔落,头重重砸在红木床脚上,血从死人额角涌出。
门内外的两个人忽然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
只有那个小小的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雨越发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动白衣女子那一头奇特的雪白长发,接着吹入密闭的房间内,瞬间把充盈房间的熏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头脑猛然清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仿佛隔了百年的时光。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恶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她也已经认不出眼前坐在血泊中的年轻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她对着那个鲛人少年道别,那个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和残酷,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然而,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如今眼前这个人的阴枭桀骜,看不到底。
长长的沉默过后,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放下手,一脚把死尸彻底踢落床下,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战似的抬起头,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间,忽然有一道闪电嗑啦啦裂开长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看着那样的一幕,闪电映照她的脸,映得她全身隐隐透明,非实体的虚幻。许久许久,低下头,她垂下的眼帘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随着叹息吐出一句话来:“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轻轻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他忽然动手了。
“好安静。”那笙听着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半天没有听见什么,叹息。然后缠上了西京,继续磨蹭:“那么说,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彩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精彩?故事?”被缠得没法,才言简意赅地和这个小丫头说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听到那笙这句话忍不住跳了起来,色变,“你个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缩了缩头,吐舌。
“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证了她一开始的看法,东巴少女愤愤皱眉,“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如果鲛人都是他那样、那真是活该被人……”
话没说完,她猛然闭上了嘴,看着雅座打开的门。
看到显然是清晨起来看望西京的人,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我、我不是说所有鲛人……我只是说那个苏摩……”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让你走。”
那笙尴尬地笑了一下,然而看到炎汐这样的语气,心里感觉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两张脸呢?不过一天之前、带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回答鲛人战士,“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礼:“西京大人,昨晚匆促来不及,在下一早过来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阁下极力阻拦、伽蓝城的所有鲛人早就被空桑人报复屠杀干净了。”
西京有些意外,尴尬笑笑:“一时意气而已,何必如此挂怀?是当年我那些同僚被愤怒蒙了心,要做那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我又没和他们一起疯,当然要阻拦。”
“若是所有人都像阁下……”炎汐低声叹息,终究没有说完。抬起头来,眼神瞬间却是恢复到了雪亮,声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呃……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战士如此死脑筋,倒气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动手比剑、会是对手么?”
“令不可违。”炎汐按剑站起,声音平静。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锐,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跳了起来,连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剑,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来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怕我杀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总觉得那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看着炎汐,还是点了点头,“复**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嘛。”
顿了顿,剑客笑着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看着窗外,他的脸色唰的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帘密密,忽然间、有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
“糟了!是汀、是汀发的求救讯号!”西京蓦然站起,忙乱地抓起光剑,“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看到雨帘中黯淡模糊的盘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啸声,战士平静的脸色也变了:“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白璎反手铮然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形状各异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迅速变幻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还是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丝线,居然界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一层一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将她慢慢包裹。
苏摩披着长衣站在黯淡的室内,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

他身侧,那个小小的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的舞动,仿佛按照节奏跳着奇怪的舞蹈,然而连着那个偶人关节的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住了白璎的身形,居然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即将过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变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剑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剑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缠绕上了同样柔软不受力的引线,相互纠缠,然后,她清叱一声,手腕一震,准备陡然发力,震断那根引线。
忽然间,她的动作顿住了,侧目瞥过,猛然看到苏摩脸色变得非常诡异,仿佛痛苦、而又仿佛无比欢跃。两种神情闪电般交错着掠过他的脸,而傀儡师的右手肘部慢慢渗出血丝来。
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剑造成的一摸一样!
白璎的剑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然而忽然停住,不敢发力。
一瞬间,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门,全数击中她背部——白璎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忽然间模糊起来,仿佛烟雾的涣散。
那个刹那,模糊的视觉中,她看到了那个偶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偶人在说话,“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跃:“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
冥灵将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地过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的帘幕,把所有光线截断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飞舞着的指环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握紧,丝线勒入手中,血沁出。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在刹那全部断裂。
偶人猛然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痛苦叫声,跌倒在榻上。
房间内转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璎感觉到有人俯下身来静静地看她,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跌落她手心。等她涣散的灵力重新凝聚,看得见眼前的景象,却看到了傀儡师忽然松开了支撑着的双手,颓然跌倒。
他跌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白璎起身,惊诧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间涌出的鲜血。
“天!这、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个小偶人,不可思议地惊呼。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经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惊叹,喃喃,“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然而,不等她走出门去,忽然间,后面厢房里面传来了呼喊声:“师兄!师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没有回应它。天马不可多等待,当下长嘶一声,展开双翅在黎明前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雨帘。
“师兄!”急切,白璎的声音再度唤,“师兄,快过来!”
那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害怕那个诡异的傀儡师,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门紧闭着,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随即被满室熏香憋得喘不过气。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急切,“你快过来看看——你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顿时昏暗一片,隐约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间有点怕,轻声问,走过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刚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别过来,要吓到你的。”
那笙其实隐约间已经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然而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我才不怕。”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脚下是什么东西,东巴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
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不由得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么?”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没有听她讲什么,白璎喃喃自语,“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诧异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烛火下,一袭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师,为他擦去全身关节上渗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将断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接回去。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惊地开口,看着似乎没有知觉的人。
“天亮了,阿诺不让我回无色城。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交代了一句便不说了,看着跌落一边的偶人,眼色复杂。她的手指慢慢握紧,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东西。
“呃?果然那个东西是活的!他们两个吵起来了?阿诺居然比苏摩还厉害么?”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诺,果然看到那个一直诡异微笑的偶人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伤。她不解,拿起那个偶人凑近烛火:“那个东西太坏了,我们把它烧了得了!”
“不要动!”白璎大惊,厉叱,吓了那笙一跳。
“绝对不可以动它……对它的任何伤害、都将会直接施加在苏摩身上。”吐了一口气,太子妃放缓了口气,对那笙解释,“你把它放下来。”
“啊,怎么会?”那笙更加诧异,反驳,“好多次我看到苏摩都在折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呢!”
“是吗?……”听到那样的话,白璎的神色更加黯淡,低头看着傀儡师沉睡过去的脸,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啊……”
那笙怔怔看着白璎,看到她那样的神色,忽然间,忍不住轻轻问:“太子妃,你、你不恨他么?”
“嗯?你也知道?”抬头看了少女一眼,白璎微微笑了,摇头,“不恨。”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时候、也不恨吗?”终究觉得不可思议,那笙追问,“如果换了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杀了他!”
“哦?”白璎还是微笑,没有反驳面前异族少女的激烈提议,她的手覆上傀儡师的流着血的肩膀,微微摇头,“那么,你对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远的结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着空桑太子妃。
仿佛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璎的手微微颤抖,抬起,握紧光剑。
“如果我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终究无法转动,去拔出剑,白璎叹了口气,颓然垂手。
“其实你做得到。”忽然间,有人回答,声音沙哑低沉,“你要救他。”
刚开始一瞬间,白璎还以为是那笙的话,然而转瞬看到重重帘幕悄无声息地掀起,华服的丽人不知何时进入内室,手里捧着早点,脸色苍白地看着昏暗烛火下的人。
“你是——?”白璎诧异的抬头,询问地看着面前这位鲛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丽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复杂,“白璎郡主。”
在所有鲛人看来,这位空桑皇太子妃在他们心里的地位都是复杂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为一个鲛人少年而拒绝嫁给空桑皇太子、纵身跳下万丈高塔的少女,每个鲛人都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伴随着说不清的自傲和自厌。
白璎显然也能体会到如意夫人眼里的那种情绪,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苏摩——他伤得很厉害,我刚帮他把引线接回去。请你们劝劝他,不要再用那个‘裂’的偶人了,简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半天,眼睛里神色不停变幻。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百年来,冰族人禁止流传任何有关空桑的遗事,鲛人因为寿命十倍于人、大都经历过那一段动乱,更加被严格管制。但是在私下,几乎所有鲛人都用各种语调猜测议论过那件事情。然而,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啊……
“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那个瞬间,终于抛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严,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没人能救他了……请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们鲛人的少主?”白璎愣了一下,连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死了……今日不过凑巧,回来看看故人罢了。”
如意夫人仿佛才想起来,猛地怔住,定定看着白璎。
昏暗的灯火下,她一头白发如雪,整个人似乎隐隐透明——那是无色城里的冥灵。
迟了,终究什么都是迟了……泪水忽然从美妇的眼角滑落,化为珍珠,渐渐凝定。一边那笙第一次看到鲛人落泪化珠,瞠目结舌,几乎惊讶的叫出声来,但是感觉到气氛凝重,终于生生忍住,只是暗自探手出去,捡了一颗拿在手里。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强人所难了。”如意夫人忍住泪,微微躬身,从白璎手里接过昏迷的傀儡师,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很多事做错了就永远不能挽回——这个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渐渐领悟到,如何能要求一个孩子当时就能懂?”
看着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苏摩,转身离去,白璎忽然一震,脸色微微一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什么,却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跃,便能扯断所有牵绊,那倒是轻松了。”如意夫人勉力扶着苏摩,拂开一层层帘幕,淡淡说着,离去,“可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命运的丝线了。”
“难道……你说他是——”白璎的手指慢慢握紧,脱口,然而猛然止住,不问。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头:“白璎郡主,你该猜到了的。”
“请不要叫我白璎郡主。”那笙诧异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声地握紧,手中仿佛抓着什么东西。然而她的脸色平静,直视着华服的丽人,静静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脸色蓦然变得复杂,不再说什么,离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荡荡。
“啊?你们都说些什么呢?”一头雾水的那笙捡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惊喜,“你看,太子妃,鲛人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着一颗?”
那笙探过头去看那一颗被白璎紧紧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间抬头,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惊:“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后,无色的水流迅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漾开来,封闭了通道。
天马轻轻跃入水底,长长的鬃毛飘曳如缎,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本来开了水镜一直观察着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踪,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苏摩房间后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见。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单独返回的天马,大司命的脸色猛地变了,脱口:“太子妃没回来!”
“糟糕!”不但诸王变色,连断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盘,一边的头颅脱口而出,“居然会碰上苏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疯了吗?”
“皇太子殿下,请莫焦急。”看到真岚变色,生怕那个率性的皇太子会做出什么,大司命连忙劝阻,“如今白昼,大家都无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让蓝夏他们去吧!”
“入夜?入夜还不知道事情变成啥样!”真岚眼神冷锐,拍案,“白璎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昼’对应后土的‘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气泡还脆弱,出事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你们就不担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无色城坍塌?”
“殿下……”很少看到真岚动气发飙,大司命一时间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诸王和冥灵战士都无法出发——看来只有让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岚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来,倒是消了气,“算了,老师,你准备拿书卷去敲苏摩的头么?”
皇太子看了看诸人,断臂忽然跃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哗的一声扯回来。斗篷凭空立了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密密,只露出一张脸来——
“谁说没人能上去?难道我不行?”真岚大笑,从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紧带子。
大司命和诸王大惊失色,齐齐跪下:“殿下,万万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不会有事的,我做事你们放心好了!”断手缩回,斗篷放下,真岚的脸躲在头套后,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众人的劝告,“天黑前我就能带白璎回来——何况我还要上去处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鲛人复**结盟。”
“……”百年来,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气,众人简直无计可施。
“殿下,请带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红鸢解下自己佩剑,呈上,“请千万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测、空桑必将万劫不复。”
“放心。”看到美丽的赤王那样叮咛,真岚倒是不再说笑,正色,“我知道轻重缓急。”
他也不接佩剑,披着斗篷离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这个无脚的幽灵在飘动。
“唉,皇太子说话做事还是那么……不拘礼节。”看到那一袭斗篷离去,红鸢哭笑不得地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觉苍老的脸上有点发烧,惭愧地低头,暗自恨自己无用、教了那么久居然还改不过皇太子的脾气。
“不过——‘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哈哈哈,这句话真妙啊!”红鸢捂着嘴,忽然忍不住银铃般地笑起来,身子乱颤,“殿下还是紧张白璎的嘛——不过如今还能有什么帽子可给他带?她都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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