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4节 礼礼【天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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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曲】
对话已然漫上了烟硝。
戚戚不明白自己一时的走神发生了什么,只看着众人的神色,就知道发生了更有价值的好戏,终于自那低微的一两句暗语中听闻明月郡主要以剑舞相邀上薇皇后的九弦琴曲。
“昔日在天城街头,明月有幸听闻上薇皇后的一曲《幽之城》,绕耳回想数百曲尤不绝,于是就着此曲,自编了套剑舞,想在这大庆的日子献给圣上,不知采薇姐姐可愿为明月执琴?”明月言罢,行了套叩首大礼,显然她不听到台上人做一曲九弦琴音,她是不会相信那个人就是采薇,也不会对皇后之位死心的。
念薇帝佯作诧异,“皇后自谱的曲子,除了她是无人能弹的,何况她的曲子根本没有曲谱,明月是在哪听过皇后的《幽之城》的?”
“除了皇后,真的无人知道曲谱吗?”明月反问。
礼礼淡笑道,“那倒未必,这个世上不乏对于曲乐有高深造诣的人,有的人听过,像妹妹这般记得几日,也能照谱出曲子来!”
“可惜能用九弦琴的就只有梓潼一个,不是?”念薇帝故意想岔开话题,他实在没想到明月竟执着到这地步,见了采薇人还不死心。
“皇上过誉了!”礼礼自谦道。
明月见台上的二人自顾自的打太极根本不理会自己,心下着急,又磕了一个头,凄声道,“当年父亲曾夸过明月的剑舞,只望明月能在帝国最尊贵的人面前献上一步,如今父亲已去,还望皇上皇后能够答应明月为父亲满足的最后一个心愿!”
念薇帝一听她提弥月城老城主就头大,冷冷的磕上了玉盏,懒懒道,“可是皇后的琴,被供在神敬中,这一来二往难免要花些时候,还是改日再说吧!”
明月嘴角弯起了一道不易觉察的弧度,她心下明了,高台上的人果然不是采薇,否则以采薇琴痴的性子,怎么会避过这样的挑衅,更何况还是在皇帝大肆纳妃的重要场合。
高台上的皇后,不理会皇帝的颜色冲着明月笑道,“《幽之城》吗?不妨的,昔年我在微池宫顶作此曲,不过是为了激励大军,赢取最后的胜利,今天这样的场合,倒不适合那样裂帛断玉的琴声,何况论以琴声配舞,我还不及管妹妹前几年所作的轰动云州的《涵光曲》,术业有专攻,我的曲子多半只能自娱自乐,倒是管妹妹格外擅长为舞配曲呢!”
已被封九嫔昭华的云州昌平郡王的嫡七女管缀年,一听皇后念到自己,赶紧恭身上前,红透了脸,自己四年前作的《涵光曲》确实还震动了云州,不过是舞曲的人乃是当时出名的歌妓,自己多半还沾了她的光,想不到这等小事,高台上的皇后也是如此明了。人说,帝后是天人,果不然嘛!
她不敢再踟蹰,忙道,“妾管氏哪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娘娘是当世无二的九弦琴者,是大幽的帝后,这样尊显,妾哪能企及,还望娘娘不要折杀妾了!”
皇后一改刚才的漠然,温和的笑道,“乐理之中,哪有什么尊卑之道,人人不断的探索,才能到达自己领悟的顶峰,你若这般谦让,以后难免会停滞不前!”
管昭华赶紧拜了拜连道,“妾领受,谢娘娘!”
明月依旧跪着冷笑,高台上的女人莫不是想让这位昭华代替自己抚琴,可惜采薇九弦琴者的名声在外,谁又敢在你面前弄斧。她突然不齿念薇帝一心不让她登后的耻行,竟不惜找个人替代皇后,恨不得当场就拆穿他的阴谋,也不管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然而出人意料的,皇后对着台下的内侍轻声吩咐道,“去取支墨玉长萧来!”她又回过脸,安声抚慰明月,“妹妹,快起来吧!我答应为你奏曲!”
明月有些讶异的看着她。
“论起剑舞本是阳刚浓重的舞法,若在配上我那高亢的九弦琴音,二者相交,难免互损,反而达不到最高的效果,尤其还要以《幽之城》配舞,曲子本身也太要强了些,若换作婉转的箫声与你凑曲配舞,效果可能要好得多!”
没想到皇后竟然会应允,还谈了这么些乐理。心思缜密如戚戚一般的人物已然明白皇后的示意。她在示意众人,尤其是明月莫要再争锋相对,二者相较,难免会有损伤,皇后故意弃自己最擅长且独一无二的九弦琴不用而选箫作曲,意图再明白不过,她并不想过多的打压众人,也并不屑自己尊贵的身份,与无人可毙敌的九弦琴。话都至此,也不知那位异城的郡主能不能明白皇后的苦心了。
“若凑长箫可不能穿这样的礼服了!”皇后轻笑着招手唤了宫人去内室换衣,缦纱又被抛了下来,徒留了高台下面面面相觑的新妃。
高台上模糊的念薇帝看着还有些失神的明月,摇头苦笑道,“明月,还不去取剑,不然你以何为舞!”
明月这才回过神,忙着外殿侯着的侍女送上了早备好的无刃软剑。
只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闭合的珠纱缦又被挽起,一袭白衣持着一支一臂长的墨玉箫从高台上缓缓的步下身来。

在幽国,白色本身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因此只有祭祀和丧事才能使用,同时它也是丰域子民想象中的神明的圣服。很久很久以前流传在随州和丘州一带的恩慈公主(礼礼的大姐)像中,那样的神明便永远是一袭白衣,象征神至高无上纯洁的心。
普通人若穿白色,必不会是纯白,而是藕色或者桑色,以表明自己不敢与神比肩,就算是纯白的丝锦,也必会织绣着花鸟鱼虫,以避鬼神,像今天严清雪所穿的蚕丝雪衣,其实上面坠着淡青色的纹点,只是高台离得远,这纯白的颜色又实实的将那几点淡青给掩饰下去,是以皇后并没有看清,所以才会冷讽她穿得不吉利。
现在这个嫌别人穿白色不吉利的皇后,竟然自己换了件好似孝服的对领白稠衣,实在是有失体统。
礼礼倒不在意别人古怪的眼光,念薇帝也是奇怪她自哪找了件鬼衣套在身上,他还在莫名,皇后已经挺然走到了门廊之前,轻道了声,“明月妹妹,开始吧!”
明月遂硬着头皮甩开软剑开始起舞,众人赶紧避到了隔殿的绸缦旁,空出殿前宽大的舞台任她表演,连门廊上的上薇皇后也有避开的意思,干脆直接退到了殿外,毕竟吹箫实在无甚观赏性可言,她把这样的舞台让给明月亦表示了她不想与明月争宠的意味,只盼着那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小姑娘能够明白。
婉转呜咽的箫声绕殿而起,当年采薇在微池宫顶以琴拨弦时,这首曲子是恢宏壮烈的,天城第一乐师明月以箫吹曲的时候,这首曲子犹带壮烈,但不失悲情,但到了礼礼手上就落得仅剩悠长与平静。
礼礼暗叹自己好歹当初在庙会中看到环坊的明月吹这首曲子,否则免不了要露馅。她虽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就是不肯学琴,是以当年在初阳山上,只要是看到落乐弹曲,她就肯定会闭目不看,所以真把九弦琴放在自己的面前,无人示范,她也还是不会。倒是凑巧自己刚好看过明月大师奏过此曲,此时也刚好应急。
她双手执箫,任凄冷的寒风划过微池城的宫闱挣扎进入自己的身体,淡带轻绾的长发,长及脚踝,肆意在身后散舞。
鸣鸣咛咛的曲响中,她看见了鳐地衣不着体,食不果腹的艾鳐人。艾鳐人天生耐力极佳,常被骗卖入大幽各地挖矿、筑城,做着繁重卑贱的体力工作,然而每一个背井离乡在苦难中挣扎的艾鳐人无一不再深刻怀念自己的故乡。黑色翻滚的和海在咆哮,苦难中的艾鳐人在咆哮,他们的神明,他们的国,他们的未来究竟在哪?无人可以回答。
礼礼心中极苦,她所需做的事情太多,无法完成的更多,曲随心生,箫声也是亦然的凄凉与惨淡。
没有了念薇帝关注的目光,明月也不屑再舞,她停下了翻转的腰肢,随着众人一道注视着殿外那道清冷的身影。
风雪中的人,完美的与天地融合在了一起,箫声包容着众人进入一片宁静奇异的境地,长箫末端的丝穗还随着风雪飘摇,一如那道在风雪中飘摇的白影衣袂。
执箫的玉人,高洁如神,宛若天人,她的长发在风中挣扎飞舞,箫声却圆润旷达,没有丝毫的颤碎,众人的心中亦感万般苍凉,她们想看清那个高华如月的神人的面容,一片白雪沾在了她的脸颊,渐化作泪状。
那一曲终究跃过了层层环绕的微池城,跃过古板呆重的天城,跃过盛世大幽的天空,融入那纷飞肆扬的白雪,渐渐,渐渐的,从天而坠,飞逝入每个鳐民的心中。
这时候,有鳐民顶着风雪在隔海垂上奔跑,他的声音刺破那浓厚的雪缦,他吃力的嚷叫着,礼神娘娘回来了,礼神娘娘回来了!
礼神,回来了!
鳐地礼神敬中的神像在念薇初年就不见了,如今突然出现了一尊新的神像,通身都是用沱沱海的昂贵的玲珑石打造的,莫不是在昭示鳐人,礼神,将要回来了,苦难将要结束了。
这个时候,他真的不能再否认面前的人就是采薇,不仅这相似的面容,还有这惊天的曲子,若不是采薇,又不是明月那样天生的乐师,又有谁能重新让这一曲《幽之城》响绝微池城上空。
他恍然看着远处那一袭白影,仿若,她颤颤悠悠的就会融入就茫然的天色。
明月心中亦悲,那个人是采薇姐姐啊,是曾经拿命换过自己的采薇姐姐,她怎么能因为她的神色变得隆重高洁便不在相信她,是那执念的皇后之位迷惑了自己的双眼,她已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冲到殿前,抱紧那个恍然就要飘散的天人,大哭道,“采薇姐姐!”
“采薇姐姐,我没有父亲了!”这一路的委屈,这一路的悲喜,万里迢迢,她终于回到了温和的姐姐身边,得到了今生的依靠,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她的委屈终于爆发,依着那个有些飘离的神人,抽泣道,“采薇姐姐!”
“嗯!”她的回应宛若游丝,箫音停下,她的生命方佛也随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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