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绵延几天的春雨过后，天空依旧是一片混沌般的絮状，铅灰色的色调如同尘封记忆中的抑郁一样，让人的心情有些消沉。
三医院的门前龙蛇混杂。
最显眼的当数那几个道貌岸然的算命先生，一个个都装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错觉，面前摆张沾着油腻旧得发黄的八卦图，上面立着个签筒，一旁还杵着个醒目的招魂幡，上书“驱邪避凶，祛病渡人”。
几个老练的黄牛四处乱窜，主动招揽着出入的病人，以极高价的价格和热情兜售着专家号，还有不少的医托，三两成群地扎堆在医院大门外的各处，眼睛擦得雪亮，但凡瞧见拎着行李的外地患者，立刻像闻到血腥的苍蝇飞扑过去。
我走近医院门口的时候，眼前的氛围让我很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误入狼窝的羔羊，一道道歹毒贪婪的目光仿佛经过聚光镜折射，全部精准地聚集到了我身上。
“小哥，求医不如问卜，你今天有卦。”一个老神棍已经迫不及待地抢先下手，一边摸着他那已经花白了的山羊胡须，一边笑眯眯地冲我招手，“算一卦吧，我包你卦到病除，不准不要钱。”
我没有理睬，只是冷冷地看了那老神棍一眼，以示他找错人了。
老神棍被我冷峻的眼神给震慑了一下，不过随即又重新堆出一副笑眯眯的嘴脸来，“小哥，不用这么警惕吧，我不是骗子。”
我笑了笑，准备走人。
“哎，小哥别忙走啊，你让我给你卜一卦，如果不准的话，我分文不取。”老神棍忽然伸出他那只脏乎乎的老手拽住我。
我感觉有些头大，骗子我见过不少，但是像眼前这种硬拽着死活不让走的，倒还是头一遭遇见。
“放手，快放手”我抬了抬右脚，摆出一副准备动粗的架势，“我不是吓唬你，如果你不放手，我会踢你。”
我当然不可能踢他，我生性谦和，事事尽量容忍，很少与人动粗。更何况这老神棍一大把年纪了，须发全白，老胳膊老腿的，如果一不小心给碰散架了，那我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哥，你乌云盖顶，印堂发黑，今天必有血光之灾啊！”
“就算有，我也认了，诶，你到底放不放手？”
“遇上我算你是的造化，我能帮你化解。”
“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
“你一定要相信我。”
老神棍近乎变态的缠劲真让我吃不消，我不受控制地火了，但就在我准备发飚的前一刻，一声如同黄鹂般动听的娇呼声从我的侧面传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怒其不争的嗔怨，“爷爷！”
我一愣，下意识地掉头去看，只见来人是个娇俏玲珑的小护士。
那小护士身段窈窕，脸蛋秀美，精美得像是粉雕玉琢的瓷器，眉毛细……
长而有流动感，密集而修长的睫毛装饰下的是一双流水一般的眸子，眨动起来顾盼生辉。
一身粉色合体的护士装更是为她渲染出一股子天使的气息，说不出的水灵动人。
对于美女，我一向是很有兴致多看几眼的，因为这比较符合正常男人的审美观，尤其是对于我这么一个还处于光棍大军中的青年来说，对于美女的兴致甚至超过金钱。
“爷爷，你怎么又来骗人了，你赶快回家去吧，我能挣钱养活你。”小护士瞪着凤眼走到老神棍的面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表情。
“臭丫头胡说八道，我哪里是骗人了，我是在给这位小哥指点迷津。”老神棍红着老脸反驳，手好歹是松开了，我顿时如释重负。
小护士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些羞涩，抱歉地笑了笑，尴尬地道：“对不起，大哥，这是我爷爷，他骗了你多少钱，我赔给你。”
“啊，没有没有。”我连忙摇了摇手，微微笑了下，连忙又温和地补充一句：“没骗成。”
“小哥，你今天绝对有血光之灾，你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老神棍煞有介事地说道，并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千万小心啊”
小护士又是尴尬又是抱歉，气急得直跺小脚，“爷爷，你快别说了，赶紧回家吧！”
“不说就不说，回家，回家。”老神棍不满地看了一眼孙女，悻悻地开始收拾道具，转眼就将所有的玩意卷进了一个帆布口袋。
“走了，下了班早点回家，外面到处是坏人。”
“我知道了，你小心车。”
老神棍冲小护士摆了摆手，背着帆布口袋，手持招魂幡，悠哉游哉地走了。
小护士目送走老神棍，缓缓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准备说些抱歉的话，一个中年护士急匆匆地奔出医院大门，她的衣着普通护士差不多，只是帽子上多了一条蓝杠，因此可以判断得出来，她应该是个病区护士长，那护士长一边招手一边叫道：“苏翎，快，329病房的病人又呼叫了，那可是个难伺候的祖宗，得罪不起，你赶紧去看看。”
“来了！”小护士连忙轻盈地奔了过去，在大门的地方和那护士长交谈了两句，就急忙进了医院大门，转眼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后。
原来她叫苏翎，真是人如其名，名字美人更美。
我走进了医院，一边拿纸巾擦拭着鼻涕，一边忍受着别人的嫌弃。医院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挂号的窗口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在一番烦琐至极的看病手续以及上下奔波数次之后，我被确诊为病毒性感冒，在交付了一笔让我很心疼的费用之后，我被一个身肥体胖的中年护士带到病房打点滴。
这是一间经济型病房，条件确实差劲，整个病房都是那种灰白的色调，墙壁上有些石灰剥落……
的痕迹，窗户的铁栏上锈迹斑斑，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铁锈的腥味。
不大的病房里，床位众多，分成两列相对排列着，中间是狭窄的过道，潮湿的冷空气从窗户外一直往里灌。
病房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一个病人，那病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给我第一眼的感觉很奇特。
少年有着一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瞳孔极有光泽，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股子沧桑感，目光中仿佛蕴藏世间的人生百态，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感觉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年，倒像是一个阅历积极丰富的老者。
他的手里捧着一本三联书店出版的《天龙八部》，当我的目光触及到他手中的书的时候，书恰好被他翻到第256页，第三十五章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这本金大侠的旷世名著在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曾经被我在课堂上偷偷地翻阅过数遍，因此我可以很清晰地记得，那一章讲的是天山童姥返老还童童颜初出场的故事。
我跟着胖护士走在中间狭窄的走道上，目光逐一审视着床位号，很快，我找到了我的床位，恰巧就在少年的对面。
我半躺到病床上，中年护士开始给我安排点滴，而对面的少年依旧专心于他手里的小说，出于人类好奇的天性，我开始仔细地打量他。
少年有着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孔，俊美得如同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年一样，虽然同样生为男人，并自认为对得起观众，可是和眼前这位少年相比，我就有一种撞死算了的想法。
罢了，脸都是爹妈给的，自己做不了主，长得没他帅不是我的罪过，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借此成功而迅速地打消了撞墙死的念头。
中年胖护士给我安排好了点滴，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我因为有些受不了窗外吹来的冷气，于是我叫住她，“护士小……大姐，麻烦你把窗户给关一下，吹得人怪不舒服的。”
“哪那么精贵，想舒服，想舒服住单人高级病房去啊。”中年胖护士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鼻孔朝天，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了。
我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冷笑。
这本来就是拜金主义社会，有钱的当大爷，没钱的装孙子，大多数人都是长着一双势利眼，为这个生气不值得，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被活活气死。
我回过脸看向对面，少年依旧埋首手中的书卷，对外界浑然不觉。
对于他的专注，我感觉非常的惊讶。
从我进门开始，我其实一直有注意他，他的表情和神态一直在变幻着，时而神采奕奕，时而黯然神伤，时而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眼皮至始至终也没抬一下，他专注得就像坐禅的高僧，仿佛神游天外。
真是个怪人，我在心里这样嘀咕。
针头扎进我左手手腕的血管亮里，塑料胶……
管沿着手臂朝上，却被窗外进来的风吹得飘来荡去，倒挂着的点滴瓶里透明的液体慢慢地消耗，瓶口处缓慢而有节奏地冒出一个个气泡，上升，噗，破掉。
时间像蜗牛一样缓慢前行，我闷得有些发慌。
我找不到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所以我只能是观察我对面的病友，藉此来打发这漫长而又无聊的时间。
少年阅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这可以从他翻书的速度看出来，病房里一直响着哗啦哗啦的翻书声，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氛围有些妖异。
“看出什么来了？”少年手中的书已翻至末页，他合上了手里的小说，随手丢在身旁的一摞书上，终于慢腾腾地抬起了眼睛。
“啊？”
少年的嘴角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露出两排白皙整齐的牙齿，“从进门开始，你就一直在很仔细地观察我，你都看出些什么来了？”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闷得无聊，所以……”
少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话题忽地一转，“看过天龙八部吗？”
“看过啊。”我瞟了一眼少年身旁堆放的那套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的《天龙八部》，我也有一套这种版本的。
“那你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
“萧峰吧。”我友好地笑了笑，补充道：“萧峰武功高强，爱憎分明，最主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英雄豪杰的气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喜欢他吧。”
“我喜欢天山童姥。”
“那个狠毒的老婆子！”我讶然地叫出声来。
“话不能这么说，非常时期非常手段，那是个人杀人的江湖，如果没有点强硬手段，谁会服臣服于她呢，正是因为她武功绝顶，手段毒辣，所以才能慑服群雄威震四方。”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即便是在现在这个社会，也是弱肉强食，如果太柔和的话，别人就想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而如果你有权有势有手段的话，你也可以随便骑到别人头上拉屎拉尿。
弱肉强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不过这种精辟的话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确实让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知道那头死肥猪为什么敢那么对待你吗？”少年说话的时候，俊美的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而他那双深邃得如潭水一样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因为你太弱了！”少年的脸上出现一种得道高僧信仰佛法的表情，“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有强者才会被尊敬，被仰慕，被畏惧。而弱者只能被嘲笑，被轻视，被欺凌，被屠杀。”
说完这句，他忽然低下头，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欧米茄表。
我承认他说的大体符合事实（除了那句“被屠杀”太过以外，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杀人是犯法的），而且说得是一针……
见血，一方面我为这个年幼小鬼能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而惊奇，但是另一方面，被他这么一个比我年幼几岁的小鬼这么老气横秋地说道，我总感觉怪怪的，于是我有些不服气地笑着说道：“那你呢，你是强者吗？强者也住这种经济病房？”
“哈哈……”少年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夸夸其谈。”
我松动着双肩，嘲弄似地扬了扬眉毛，“难道不是？”
“知道我为什么要住院吗？”少年的思维再次出现大幅度的跳跃地，问了这么一个很不着调的问题。
“当然是因为生病才住院呗，要不鬼才愿意来这儿。”我好奇地看着他，“对了，你什么病啊？”
“我根本就没有病。”少年忽地露出一丝惨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甘心，继续平静地说道：“不过我很快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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