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安乡与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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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常德市区,走不多久,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往安乡去的这条路,没有宜常线那么艰苦,也没有长常线那么繁忙,那一带以水路为主,公路不多。这条路旁的杉树成排,有些红砖砌成的厂房,学校和机关。从长沙开始的倾盆大雨在益阳就打住了,从常德一路过来,今天下午还露出了一点太阳的影子,透过树枝的缝隙在车厢里时亮时暗,班车鸣着喇叭冲上一道河堤,前面就是蒿子港。
过了蒿子港的汽车轮渡,班车一直在澧水洪道的坝顶行驶,坝顶宽广,视线开阔,洪道里的水流显得很轻柔,客轮船尾荡漾和扩展着美丽的波浪。所有的车辆都会在这段路上加速飞奔,平坦,笔直,车辆又少,油门一催,汽车就会飞奔向前。我记得我就是在这段路上创造过我公司东风140货车的速度奇迹。
林儿聚精会神的握着方向盘,我则在旁边踩着油门踏板,慢慢的,一步一步地将油门全部踩到底,而且一直不松开。林儿将自己的车一向保养得很好,到底是大货车,反应还是有些滞后,但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先还感觉车身似乎有点发抖,到后来就只感觉整辆车在向前飞,轻快的,腾云驾雾般的,笨重的感觉消失了,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身轻如燕,简直就是在堤顶漂浮,风声越来越大,我望了一眼车速表,吓了一跳,那根红色的指针一直在80上方摆动。
于是我们就在大鲸港乘着汽车轮渡过了澧水洪道,班车还没爬上坡就有人兴奋得在向我们挥手致意。那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中年男人,长相很耐看,是那种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类别,很潇洒的偏发,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成天乐呵呵的,嘴角总习惯的有些微歪斜,服装整洁,三接头的牛皮鞋总是擦得铮亮。他肯定等了很久,居然拦停了班车,一步跨上了车:“欢迎,欢迎,昨天我就等了一天。”
他就是小鲁,安乡县竹藤制刷厂的供销员。这个人在今后的几年时间里与我亲密接触,有段时间我们甚至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之间也叫做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小鲁曾经带给我一些启迪,使我受益匪浅;他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使我贪欲的**得到了膨胀。平心而论,我与小鲁只是一个买卖关系,只是一种合同关系,但互利互存的关系是我们变得亲密无间。直到有一天,他想造反,我也厌倦了他,才分道扬镳。不过从我第一次踏上安乡的土地开始,小鲁就在努力培养着彼此之间的友谊。
小鲁将我们安顿在东正街十字路口的一家旅馆里,据说这是安乡最好的旅馆,有些气派,我们住在三楼,靠在窗口,安乡的一大片灰蒙蒙的青砖灰瓦尽在眼底。晚上,安乡竹藤制刷厂的厂长,书记,车间主任和小鲁在南正街的一家大餐馆设宴招待我和我的同伴,满满一桌人,满满一桌菜,喝了不少酒,还拉着我们看了一场电影,散场以后,一大帮安乡人醉醺醺的在路灯昏暗的街头唱着我们听不懂的花鼓戏。
第二天,我们来到位于民主街上的安乡竹藤制刷厂,那是一栋陈旧的两层小楼后面的一个不大的院落,三排平房,分别是竹器车间,制刷车间和藤器车间,院子中间原来是个篮球场,变成了原料仓库,前面是门市部。竹器以竹跳板为主,藤器则使用塑料扁丝带编制的沙发,单人,双人都有,制刷就是纺织厂有的那种长柄鬃刷。总共有二三十个工人,都在埋头苦干,与我厂的情景差不多。
小鲁与厂里竹器车间的车间主任陪着我们在厂里转了一大圈,就把我们请进厂部办公室喝茶,我们看见了昨天酒席上见过面的厂长,还有一个黑胖的会计,大家就坐着喝茶谈天,从宜昌的蜜桔,陶瓷,西陵特曲到安乡的纺织厂,鱼虾螃蟹,我发现他们没有再请我们吃饭的意思,就知趣的告辞离去。
以后的几天,除了小鲁每天早上到旅馆来打声招呼,安乡竹藤厂的其他人都不见踪影,我们就呆在旅馆里看书,趴在窗前看安乡的破旧容貌,没事就到不大的城关镇里的大街小巷闲逛。这是一个闹热的城镇,街道不多,也不宽,但人来车往还是很繁华的,三横两竖,明显的分成两部分,城内是老区,密密麻麻的居住区,汽车站那边是新区,那边是些不大但烟囱林立的工厂。
记不清是我们到安乡的第几天了,小鲁兴冲冲的跑到旅馆告诉我:“楠竹到了。”于是我们就一起到了河滩上,安乡水网交织,沟渠纵横,水运要比陆上运输繁荣多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船只,装运楠竹的那艘船就停在好大一片驳船中间,搬运工正在卸船,肩挑着还泛着青皮的楠竹从船上下来,然后扔到沙滩上,楠竹在滚动着,发出很大的撞击声,鲁炳望在向我们解释,到长江得换大船。
小鲁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那天天气很冷,郭会计拿着一个破脸盆从竹器车间拔来一盆炭火,搓着手招呼我过去烤火,盛情难却,几个人就开始谈闲话,小鲁就敲门进来了,赔着笑脸,不断的递着香烟,是常德卷烟厂的金芙蓉,一连几天,他锲而不舍,天天报到,刚开始,我没有介入,他就和王厂长,郭会计滔滔不绝的夸夸其谈,但有两点引起了我的兴趣,代为采购,代办运输,按尺论价,货到付款,于是我也慢慢地进入了谈判的行列,小鲁也就慢慢与我开始接触。
我们最后谈定,由安乡竹藤制刷厂帮我厂运来一批楠竹,数量五百根,质量要求不干裂,无虫蛀,不能断头去尾,期限为两个月,小鲁满口答应,第三天就回安乡去了。但王厂长依然忧心忡忡,恐怕一旦不能如期运来楠竹,我厂将面临无米下锅的困境,而一旦弹尽粮绝,又去那里调运楠竹呢?最终决定派人到安乡去,一则探探虚实,二则也好起到监督的作用。

在决定出差人选的时候又陷入争议,当时厂里采购员张老头推病不去,家新又被认为是不堪大用,万全已经跑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最后都认为我去最合适,稳重沉着,外交口才不错,还颇有经济头脑,再加上跑到远安采购山桂竹的成功,办公室里能出门的也就只有我了。为了照顾我的日常生活起居和其他杂务,又决定给我配备一个陪同,第一个是机修工小潘,这就是我今后出差的惯例了。
第一次采购很顺利,当时的货运码头就在现在的大公桥码头,与当时的胖胖的李队长商议了以后,我决定不用汽车,而改用板车运输楠竹,沿一马路,红星路,解放路,献福路直到新街我厂,那一天,街头尽是运输楠竹的板车大队,浩浩荡荡,交警也无可奈何。拖板车的师傅们还将楠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省去了全厂人辛苦的搬运,结果得到全厂工人的一致好评,加之价格比从咸宁用火车运来更便宜,质量好多了,新鲜多了,省力多了,买卖双方都满意,从此,厂里的采购工作就非我莫属了。
第二次去安乡,小鲁到山里采购楠竹未归,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又是接待了一顿以后就又一次集体消失,我们就在冬日的安乡街头闲逛了几天,直到天上飘起了雪花,我都有些坐不住的时候,小鲁才归来,他搓着冻僵的手告诉我:“我差点被雪堵在牯牛山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透露采购的地点。
我很高兴,就请他吃了一顿饭,就在我们住的旅馆旁边的一家饭馆。酒过三巡,小鲁开始发牢骚,说他对厂里鞠躬尽瘁,却得不到理解,他喝了一口酒,望着我说:“真还不如自己干!”我心动了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们接着继续喝酒,住了两天后我们就走了,但我知道小鲁还会找我的。
小鲁押运楠竹来到宜昌,我努力说服王厂长,让她同意小鲁随船运来的藤制沙发暂存在我厂仓库,小鲁感激不尽,一定要送一对沙发给我,我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是和妻子一起去的,他当时住在同春里的一家阴暗潮湿的小旅社里,我们拿走了那对黄色的塑料扁丝带扎制的沙发,还用了好些年。
我第三次去安乡的时候,小鲁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悄悄地将我一个人请到他家喝酒,他家就住在西北路的一片低矮的平房内,不很大,两间房,门口有一小块菜地。他那位粗壮的妻子将酒菜端到桌上后,就借口走开了。有鱼有肉,还有鸡蛋,油炸花生米,我们也就开始喝酒了。
小鲁又在埋怨厂领导对他不公,连他老婆也得不到照顾,,他在诉说:“实在不想干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故作不知,问道:“那你有什么想法?”小鲁肯定就等着我问他,就那么瞪着我,喷了我一脸的酒气:“我想自己出来干。”他靠近我,声音很诚恳:“老弟得帮帮我,把业务给我做。”我没有立刻答复他,但同意考虑考虑,当天晚上我就乘安乡到长沙的夜班客轮离开了。小鲁送我们到码头上,他一再嘱咐我早作决断,我笑笑,回答他:“但愿能继续,”
以后的重点就转移到桃源县去了,安乡还是时不时地来过,只不过是因为一些突发情况不得不长途奔波带车前来运一些楠竹回去,或者顺道有车带一些楠竹回去,我们公司的四个司机有三个跟我到过安乡,儿子也随车来玩过一次,那是一个夏天,一路无云,驾驶室里热得发烫,“一把火”将右侧的前窗玻璃打开了一些,热风呼呼灌进来。
那时我已与小鲁有了很大的隔阂,他一直在努力的弥补,对我儿子的到来很高兴,殷勤极了,我们就随着小鲁到安造和黄山头林场装运楠竹,临走时还恋恋不舍,事实上,我已经决定那就是最后一次与小鲁的合作了,当满载楠竹的东风140货车轰鸣着从南闸进入湖北境内时,我知道我与安乡告别了。
安乡江滩上的风很大,很冷,下午五点准时开船,客轮的柴油机组噪音很大,轰轰隆隆的,船头在澧水洪道里慢慢转向,我们与穿黑呢大衣的小鲁挥手告别,江风就沿着领口钻进衣服里面,我们就赶紧回到船舱里去了,客轮在骄傲的鸣着汽笛,快速的超越一艘顶着三条驳船的货轮。
这是一艘条件十分简陋的夜班客轮,大概是用渡轮改装的,统舱,上下铺,棉被和床单,枕头都不干净,只敢和衣而睡。透过几扇紧闭的舷窗,先还可以看见芦苇,堤岸,汽车,渔船,房屋,人群,夜幕降临以后,就只能凭着灯光的多少和趸船的大小来判断高高的河堤背后是否热闹。
这是湘航的内河客轮航线,如果没有大雾,每天下午五点从安乡港起航,航程231公里,途中停靠茅草街和武圣宫,如此说来,湖南早就有夕发朝至的夜班船,多年以后,湖北兴起了夕发朝至的长途班车,不过,还是客轮舒服一些,随波起伏,飘飘荡荡,第二天清晨不到六点,就能从舷窗外望见长沙湘江大桥那还未熄灭的灯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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