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鄂西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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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鄂西三弄
我是鄂西的常客,细细数来,除了宣恩和咸丰,其他的县市都去过。那高耸入云的大山,清澈见底的溪流,朴实无华的乡亲,贫穷落后的事实和沿途的风土人情,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从宜昌出发,走过三条到鄂西的路。一条从长阳经过,在八字岭进入巴东县境,班车在一个劲的上坡,马达轰鸣,车身都在颤抖,一点点向上挪动。夏天,路旁树荫下有加水站,但凡到鄂西,不加做一个水箱,不加满水,下坡路时就会刹车失灵,崎岖山路上,那可是车毁人亡的惨案;冬天,路边的木板房里有人叫卖或者租借防滑链,如果不把轮胎带上这些稀里哗啦的铁链,失去了抓力的轮胎就会径直滑下万丈深渊,曾经有武汉的司机来到这里,权衡再三,毅然原路返回。
将漫长的山坡上到一大半的时候,就到了杨岔坝,那里有一座庄严耸立的筑路纪念碑,一栋外墙粉刷得雪白的两层楼,楼下是农资商店,楼上是旅社,胡耀邦在担任**总书记的时候,乘车从此路过,执意住过一夜。我们也住过,房间陈旧,灯光昏暗,上下楼走的声响很大,得用手电筒照路,夜里很安静,守夜人的咳嗽声,还有狗在不耐烦的吠叫。从小窗户望出去,黑洞洞一片。
向里走四公里就是野三关,我们真的是走去的,不过比起志坚自称曾经走到清太坪而言,还是自愧不如。那是一个繁华的农村集镇,晚饭吃得不太好,夜幕低垂,有录像厅,棋牌室,一家小型舞厅闪烁着暧昧的灯光,我们就住在汽车站对面的一家旅社,被褥潮湿,还有些霉味,很不舒服,第二天我们就走了,乘车返回杨岔坝,坐在公路拐弯处的一家小店吃面,味道不错,暖和极了。路边有山民卖柿子,通红的小山柿,好看得很,一抬头,光秃秃的树枝上还挂着山核桃。
继续前行,在高店子驶入了建始地界。途经的最大的集镇无疑是红岩寺,但怎么也没看见寺庙的影子,倒是沿公路用石块砌成高高的护坎,一些衣着简陋,脸上布满皱纹的山民就呆呆的站在与我们汽车顶棚一般高的护坎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车上的每一个人,是在与他们之间的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在笑,皱纹在眼角跳动,露出一口的黄斑牙,手舞足蹈的,鄂西话尾音很难听。
过了崔坝,就进入了恩施的地盘。已是大山深处,汽车在一些不大的山间盘旋,有时还驶过一片沉寂的森林,太阳升起来了,景致很美,农田越来越多,有些还是不大的水田,阳光下晃动着水的反光。一过龙凤镇,路旁也变得越来越热闹了。翻开恩施地图,很容易就发现那里的山民很喜欢“坪”,“坝”之类的地名,也许在山上呆惯了,想到平地走走,平地也就是他们聚集的地方,恩施市的地名就叫七里坪。
恩施市在疯狂的扩张,一条清江将城区分出新旧。新区是很大气的,水泥路,人行道边还有刚刚栽下不久的小树苗,两边耸立着一些崭新的建筑,无非是银行,电力,工商,医院之类的,还有一些商铺,规模都不大,但林林总总,从时髦的吊灯到白事的花圈,相安勿躁,班车愉快地在整洁的新区行驶,只是人气不足。过了清江就是老城区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看见在所有城市都能看见的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这里依然存在:住宅楼晾晒的衣物就像万国旗;音像店将最新单曲放得震耳欲聋;几个菜贩蹲在街头墙角满怀希望的望着每一个经过这里的行人;警察吹着口哨将一辆货车拦住,示意司机停到路旁接受处理;一家店里有女人吵架,看热闹的立刻挤了个水泄不通;乞讨的在地上摆着诉说自己悲惨命运的纸板,胡琴声如歌如诉。
我们总是行程匆匆,好像只在恩施住过一晚,那是从建始过来,天已经很晚了,就在老城区汽车站前胡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了。夜里热闹得很,音响就在楼下拼命的歌唱,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我们信步走进一家饭馆,努力想吃特色菜,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向我们介绍了半天,没一样瞧得上眼,只得胡乱点了几个菜。苞谷酒是红岩寺的,度数很高,进口很辣,喝得人直皱眉头。我们带着一些酒意走到清江大桥上,在宜都已经汇成浩浩荡荡的清江在这里只是一条小溪罢了,俯身向下望,很深,看不清楚,夜里的清江就只是一条黑色的水带,听得见水流哗哗。感觉旁边有人,回头望去,原来是个算命占卜的盲人,没等他开口我就走开了,我一向怀疑他们能否理解《周易》的真谛。
从恩施到利川,过了鸭松溪就一个劲的上坡。山区的班车大同小异,外表陈旧,沾满斑斑泥巴和点点柏油,还有乘客晕车呕吐后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破出了裂缝,但发动机是强劲的,轰鸣着翻越一个个山头,刚刚擦过一座1600米高山,没等喘过气,就又开始上山。班车很费力的在Z字型的盘山道上扭来扭去,发动机燃烧不充分,整个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山区公路总是石渣路,有些地方是在笔直的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窄的仅仅只能通过一辆车,于是下坡的车辆总是得先找个一个宽点的地方停住,让已经精疲力倦的上坡车先过。这是一段足有二十公里长的上坡山路,偶尔不经意地朝下望,着实吓人一跳,已经车行了几十分钟过去,我们曾经在上山前加过水的道班和那家卖烟和汽水的商店依然还在山下晃动,只是变小了许多,变得只有火柴盒大小了。我多次经过这里,每一次都心惊胆颤,也为那些不知名的筑路工人肃然起敬。
过了石板岭就属于利川地界了,这里基本上已经没有大山,一些小山包稀稀落落的长着一些不大的松树,道路变宽了,路边开始出现一些简陋的两层的木屋,底层又臭又脏,喂养着一些个头不大的土猪,上层住人,黑洞洞的窗户里什么也看不见。车过了团堡,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每次当我们从利川乘车离开,途中经过团堡时,都会有山民气冲冲的拦停班车,上车找人,因为是第一班离开利川的班车,他们检查得很仔细,每个乘客都被端详再三,真的还被他们找到过,有男有女,拖下车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班车赶紧关门,加大油门溜之大吉,车上的人议论纷纷,是私奔,还是拐卖?或者是擅自出门打工?司机也在插话:“他们买的是到宜昌的车票。”
利川到了,真的是一马平川。中心城区从十字街头潇洒地向东西南北延伸,楼都不太高,修得结实极了,街上店铺林立,人多也就热闹,似乎比恩施还繁华一些。我们糊里糊涂选中了汽车站附近的一家旅社,高高的楼梯,就住在二楼,旅客不多,冷冷清清的,跑到街上风光了一番,晚上蒙头就睡,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噪音吵醒了,叫卖声,谈笑声,马达声,喇叭声,咒骂声,甚至还有人喊劳动号子。朦朦胧胧的爬起来,推窗一看就自认倒霉了,原来我们的楼下就是一个集贸市场。
十字街头有一家电影院,高高的蓝色玻璃幕墙,大幅的电影海报,放映厅不太大,白天看电影的人总是不多,木靠椅上最多也就三成的上座率,看的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是混时间,反正是流行片,不是外国的爱情片就是港台的武打片;从电影院出来,就到一家饭馆吃饭,人真多,送水的服务员是个小女孩,未成年,忙得团团转,从老板兴奋得满面红光就知道生意好得出奇,这是家重庆人开的火锅店,叫了个牛肉火锅,吃了一口,差点没把眼泪给辣出来,吹吹火锅上热气腾腾的蒸汽,一层红辣椒,一层油亮亮的红油,看上去叫人心惊肉跳;饭后逛商店,利川最有名的就是棕垫,铺在床上的那种,当时嫌土气而放弃,等到琢磨出棕垫的好处后我又再没去过利川。
从宜昌到鄂西的第二条路是乘船到巴东,据说除了乘飞机飞来飞去以外,恩施的官员出出进进大都选择从巴东而行。我很喜欢那个贴在长江边上的,也悬在半山腰之上的小县城,高高的上岸台阶从江边一直向上延伸,而从船上看更是显得古老,奇特,有一种威严感。喘着气爬上岸,那么朴实而热闹的街道就会隆重的在游客面前展开,每每乘船路过,总爱在趸船上买些柚子,柿饼,香干之类的。有次在秭归(也就是如今的归州)等回宜的船,一时兴起,居然跳上上行的客轮跑到巴东,逛逛街,吃吃饭,买上几串柿饼,再心满意足的离去,想想也是匪夷所思的。
巴东县城不大,信陵镇仅有俩条并行的街道,临江的是商业街,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喧哗得很,政府机关在上面一条街,银行,医院,学校也在那条街上,两条街之间有无数狭窄的小巷和高低不平的卵石阶梯相连接,还有巨大的背篓,一些精瘦,黝黑的汉子就凭那巨大的背篓居然将一栋小楼所需的全部建筑材料,包括砂石,红砖,水泥一起从江边运上来,那是何等的壮举!当时巴东县城已决定搬迁到山后加油站那一片斜坡上,已经动工后尴尬的发现那里原来是滑坡危险区,只得再择县址。,

我在信陵镇住过两次,一次是在汽车站旁边那栋五层建筑楼上的旅社,入夜以后,凭窗远眺,江水如练,黛山对峙,航船闪着灯在江面上滑动;另外我们还在临江的那条街上住过,板壁房,报纸封住缝隙,但江风肆虐,还是颇有寒意,我们就去逛那间小小的书店,在那栋三层的集贸市场里买的一只雄公鸡,得意洋洋的拿到餐馆加工,坐在靠窗的木桌上,和着带糊味的野三关的苞谷酒,吃着用高压锅炖得烂熟的鸡肉,醉眼朦胧的看江景,那是一种意境,想必唐代的大诗人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写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类脍炙人口的名句吧?
班车从巴东汽车站驶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爬山,随着不停的转弯,道路越来越高,长江越来越小,拐过一个山头,长江就看不见了。深秋的山峦光秃秃的,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过了,路边有些不大的松树,行人不多,房屋也显得很破旧,过了茶店子,就感到寒气逼人,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赶紧加衣服,把所有带着的衣服几乎全都穿到身上,还是冻得直哆嗦。再往车外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坡上一片白雪皑皑,松树都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虽说天空没有下雪,但房顶仍然积有厚厚的一层白雪,瓦沿的冰凌冻得好长,晶莹剔透,就像置身童话世界似的,仅仅只是深秋,大山深处居然变成银妆素裹的北国风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车到绿葱坡,停车吃饭,我们都快被冻成冰棍了,浑身哆嗦着冲下车,跳过被车轮碾压过的冰渣,无心欣赏土墙的木桩上挂着的金黄的苞谷和火红的辣椒,一步就跨进门口蒸着馒头,包子的小饭店,抖动着已经冻得不听使唤的嘴唇大叫:“老板,来碗热的。”
从绿葱坡向南,一路上几乎都在松林的海洋里穿行,白雪在慢慢消失,酷寒在逐渐离去,车窗外的松涛美极了,很安静,很少有人出现,这是一个林场,面积很大,再向前就是杨岔坝和野三关。而从绿葱坡向西,过了把人绕得稀里糊涂的磨盘拐,就进入了建始。这里也是群山巍峨,悬崖峭壁,过了龙潭坪,从1887米的尖峰山擦身而过,山就变得不那么大了,坡度也和缓了许多,坪坝多了起来,田地也变得有些成片的感觉了。山民的穿着很破旧,制服的颜色都洗得发白,上下车的乘客也许认识,大声地打着招呼,下车的会很快地消失在一些木板与土墙之间,上车的会得意地坐在空出的座位上,用力的抽着辛辣的叶子烟,向窗外吐着口水。我的前排坐着一位姑娘,没看见容貌,上车后一直低着头在专心织着毛线衣,有着一头油光水滑的柔发,太阳从车厢里移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那白皙的脖子上的细小的茸毛。
建始县城在业洲镇,是在一片河滩冲积而成的坪坝上的小城,四周山上尽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小城就很宁静的座落在山下的盆地里,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从中穿过,我突然想起了小说《死水微澜》中的那个小镇子,走在建始的街上,凉风吹过,路旁的大树上的黄叶会飘落一地,慢慢走进新华书店,光线不好却没有开灯,两个营业员只是瞥了我们一眼,就又继续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整个店堂里只有我们两个读者,在昏暗的光线里是很难看清书架上那些图书的书名的。
大呼小叫将我们引到了建始烟厂的俱乐部球场,那是一场篮球赛。小伙子很认真的运球,躲避,传球,虚晃,上篮,球在篮框上滚了一圈也没进去,引得观众一阵叹息;另一方发动反击,三传两递就到了前场,立定,投篮,球划着弧线稳稳的打板进筐,旁观者一阵掌声,那是一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一座大桥就在河滩上面横跨东西,那一带尽是低矮的民房,从破旧的木板房到墙灰斑驳的砖瓦房,家家都开着门面,都不大,却也精致,从饭馆到水果摊,从烟铺到农机修理,生意不多却做得很有信心。我们是住在烟厂招待所的,条件不错,晚上随便逛逛就逛到大桥边上了,找上一家小店,炒上几个菜,喝上几口烧酒,有几分醉意,然后靠在大桥的石栏杆上听河水哗哗的流过,看着河水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白光,也是很有趣的。由此向西14公里就进入了恩施,再走45公里就到了鄂西州所在地的七里坪。
从宜昌到鄂西的第三条路是在宜都过江,途经五峰进入鹤峰。那是一个春天,公司要用车给来凤水泥厂运送输送机械,我也恰好在湖南桃源联系了一批楠竹要运回来,所以我和司机林儿,还有经营办的建年开着一辆东风140大货车开始了这趟难忘的长途跋涉。我们在五峰县城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赶路,过了界碑树就是鹤峰。这里的山更大,路更险,冲到一个山口,林儿停车让我们小解,从驾驶室跳下车,不仅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崇山峻岭尽在脚下,那是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云彩就在身边翻滚起伏,那些群山突然像是变活了似的,在云雾之中潮水般的涌动,太阳庄严的悬在头顶,把山峰显得生动,把云彩染的绚丽多彩,就像身在蓬莱仙境一般。
这里是深山老林了,山大人稀,交通也就只有这条崎岖山道,就是路过一些小集镇,也就是路边多了些东倒西歪的房屋罢了。零星的地块里只有些妇女,很认真地用锄头翻动着贫瘠的土地,将一些石块用力的扔到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几只瘦骨伶仃的黑猪哼哼的跑到路上来了,又不敢去压,又不能跟在猪群的后面爬行,就使劲地按动汽车喇叭,;前面几个背着背篓的男人听见喇叭声转过身来,挥着手幻想乘一程顺风车,则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此偏僻的地方,谁敢铤而走险?
在鹤峰县所在的容美镇吃过午饭再次赶路时,司机林儿让我坐在中间位置,叫我用脚去踩油门。这也是一个熟能生巧的学习的过程,那块小小的钢板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功效,一脚踩下去,给油太多,发动机猛地怒吼起来,车身用力向前窜去,慌忙之中又全部松开了油门踏板,没油就不能工作,发动机痛苦的咳嗽着,上坡的货车几乎就要向下溜坡,好在是上坡,林儿总是能及时地化险为夷。逐渐的我开始找到了规律。在车行到快上坡转弯前慢慢松开大部分的油门,林儿在用力的转动着方向盘,货车在笨拙的转向,然后加大油门,直到全部踩到底,汽车就会听话的咆哮着转过弯来,继续向上爬行。我会越来越娴熟的,到后来在一次到湖南安乡的江堤上还跑出过八十迈的惊人速度。
过了分水岭,就进入了来凤,再行不多久就是县城所在地翔凤镇。这也是高原上的平原地带,也许是赶集,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汽车鸣着喇叭小心翼翼的在那些兴高采烈的山民中间穿过,拐过一个街角,前面更热闹,高音喇叭里放着邓丽君的歌声,那软绵绵的气声一听就是她,两帮年轻人在街上狭路相逢,话不投机就动手开打,很投入,很凶猛的,拳打脚踢难分胜负,不见警察,倒是看热闹的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我们这样的过路的车就拦下了好几辆,没办法,也就跟着看热闹。
来凤水泥厂在城外,我们去的时候厂里正搞设备大修,停产,厂里冷冷清清,等了好久才来了一位设备科的科长,他常去宜昌,彼此都见过,寒暄了几句,他带着我们到离水泥厂不远的一家餐馆喝酒。建年试探地谈起货款的事,科长很诚恳地告诉我们厂里正在大修,又加上停产,资金很紧张,货款恐怕得下个月才能付清,最后我建议科长找人下车,把这次运来的设备放到仓库里,货款等建年下次来一并带回,科长满口答应,大家就为合作愉快而干了一大杯酒。后来,建年陆陆续续跑了好几趟,那科长也到过宜昌好几次,大家又喝过几次酒。
当晚我们就住在水泥厂空荡荡的招待所里,第二天就开着空车离去。从团结桥进入了湖南省界,也由此开始了一段富有魅力边走边玩,当然,那还得从湖南湘西谈起,从猛洞河,王村,张家界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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