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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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日没夜的上网生涯终于给自己带来了厄运——我辍学在家了。
我坐在阳台上,望着阳光下的草地。我的表情很平静,心里却澎湃着昨天校长和老妈的对话。
前天,校长打电话给我老妈,让她第二天到学校去找他。
老妈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学校,直奔校长办公室。夏添在之前给我通风报信。告诉了我他们的谈话时间,我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偷听到老妈和校长的对话。
校长见到我老妈,很明确地告诉她,这个学生,我们打算劝退……
老妈出人意料地冷静。她恳请学校再给我一次机会。校长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你儿子精神上有问题,我建议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否则将来说不准是个罪犯……”老妈怔住了,她可能万万没想到,校长的话毫不掩饰那一份自私和恶毒,根本模糊了“师者”的使命和责任。我听到这里浑身一颤。
我在门缝里看见,本来平静的老妈,忽然泪如泉涌,“……校长,你嫌我的儿子成绩影响你的教学水准,以及违反校规推出他……事到如今我不再求你了,但你必须收回你刚才说的话。连你都这样给他下了断语……这样咒他……那他的今后该怎么办呢?他才十六岁呀!其实你心里清楚,他的精神根本就没有病!”按常理,再往下说就是很愤怒尖刻的语言了,但是老妈没有说出口。
老妈是个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流泪的人。此时我想,校长这几句恶毒的话应该让她立刻下定决心,让我离开这所学校。我想,她在那一瞬间里,前所未有地后悔当初选择了市嘉中学。
市嘉的校长就是这样,对难管理难教育的学生就冠以精神上有问题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将其劝退……我后来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仅这一个动机,就让人不寒而栗。
老妈一直在哭。她的泪水是为自己也是为天下所有母亲流的吧。
在回家的路上,老妈神情恍惚,以至出租司机在她下车的时候不忍心收她的钱。而她竟浑然不觉自己没付钱就下了车。一种几近绝望的东西一寸一寸地逼近她和我。
我的脑子很乱,为了逃避现实,我再度将自己的身体镶到了电脑桌前面的椅子上,每天夜以继日的攀升自己的等级……
可似乎是老天在愚弄我,我冲级刚过一天,我的游戏点卡就耗尽了,而且我没钱去买。老妈很久不给我零用钱了,只要我要钱,老妈就很容易地断定了我的意图,肯定又要去买点卡。她现在就是给我千八百块钱去吃一顿饭,也绝不会给我十块钱去买点卡。
我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盒里最后的一点存货。等这些烟没了,我的空虚就真正来临了。我俯视着楼下一辆辆黑车,里面都是和我很熟的司机。小时候我整天看他们每天定点定时地在那等生意,怪无聊的,就过去找他们聊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成了他们忠实的客户,出门基本上就打车。有一次我为了给老妈买生日礼物钱不够,还跟楼下最熟的一个司机借了一百块钱。
我想到这,突然灵机一动,对,就找他们借钱买点卡买烟去。还钱的时候给他们个小红包,当高利贷了,有钱谁不赚?
我飞奔下楼,在一个戴墨镜的大块头司机面前刹住,我和他关系最好。
“老兄,想不想挣钱?”
“当然想啦?去哪?上车吧。”说话间他就把车门打开了。
“NoNoNo,不坐你车!”
“那我上哪挣你钱啊?又拿我逗乐?”
“我哪有心情和你逗啊,我都快疯了,我现在急缺钱呢,能不能借我五百块?一个礼拜就能还,到时候顺便给你二十块钱利息。”
墨镜司机犹豫一下,还是进车拿出了自己的皮包,“也就你吧,好借好还啊!我也不容易……”我接过钱,“放心吧!走,拉我买点卡去。”
“你懒疯了吧?这离报亭两百米都不到,还要坐车去。”
“没这两百米,那二十块钱利息你好意思收吗?”我脱口而出。
我买了一摞《魔兽》点卡,三条烟,一毛钱也没剩。我又安坐在电脑前,神魂落定,继续让我着魔的《魔兽》。
QQ弹出信息,是张刺在网吧发来的。
“老兄,我看见我的网友了!太他妈漂亮了!可惜不是东西。把我坑了……不过哥们儿因祸得福,她也算贵人。”
我羡慕不已,我回信息说:“行啊你!那女的怎么坑的你?怎么给你坑出福来了?”
“一个月七百,有吃有住,不错吧?这儿的女服务员一个个都可漂亮了。坑我那女的啊……就是骗了我一顿酒然后跑了,酒吧让我抵债,就让我在这干了。啊!快到上班时间了,我先下了,回头再联系。”
我面对着张刺黑色的头像怅然若失,工作……多遥远的一个词,我以后干什么工作?可笑,我怎么在想这种问题,我这种浑浑噩噩的人的宿命可能像小说里写的,应该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
我点着一根烟,望着屏幕上另一个“自己”,游戏里的人类圣骑士,八面威风,我有了种想法,如果电脑可以钻进去多好,我真的变成奥拉基尔的领袖,得到天上的荣耀和骄傲……
我知道我肯定是钻不进去的。但我却知道自己只要不离开电脑,我就是这个威风凛凛的圣骑士,没人敢看不起我,不尊重我,不巴结我。谁敢让我不舒服,一斧子拍下去,谁都老实了。
我和张刺俩月没见面了,张刺的债务全部还清了。从下个月开始就可以拿到看得见的工资了。酒吧白天不忙,张刺请了假,又跟阿金借了两百块钱,迫不及待地跟我见了面,我俩一见面分外亲热。
我把自己两个月痛苦不堪的精神垃圾全部倒给他,张刺对我安慰有加,特有老大的姿态。然后就是张刺讲述自己的生活了。张刺说虽然老师老爸不管他了,但每天要看客人脸色,看领班脸色,老板过来那就是玉皇大帝下凡,就差磕头下跪了,周围都是一堆娘娘腔的鸭子。

我完全体会不到他的痛苦,这些离我太远了。
张刺给我讲了很多酒吧的故事。比如一次客人点了一瓶杰克•丹尼后给了他足足五十块的小费。
比如一天阿金在换衣服的时候被他看见了,她外表特别成熟冷艳,内裤竟然是维尼熊的……
我跟他说了说自己在游戏里的一些故事,比如我整个工会三十多个人一起去屠城,把对方打得好几个小时没人敢登陆,我在游戏里又骗了两张点卡,都是女孩子的。我还在游戏里找了个老婆,也视频了,很漂亮而且不乱花我的游戏金币……
我们聊累了,找了一家网吧打CS,一直玩到了晚上,张刺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回酒吧上班去。终于,我咬了咬牙,说“兄弟啊,我也知道可能不合适,你也不容易,但是我最近手里连个烟钱都没有了……”
张刺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我跟阿金借了两百,本来还有一百,是我买烟的钱,一共三百,给你一百五,够吗?”
我默默接过钱,“我有钱了一定还你……”
张刺哈哈一笑,“兄弟嘛,说这些干什么……你要是能上学最好还是上学去,你和我不一样,真的,真不一样。我父母那都什么人啊,你老妈又是什么人?”说完,张刺离开了我的视线。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姿态有点高,我一时没法接受。只当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把借司机的钱还了一百,还守约地交给他一个二十块钱红包,其他的慢慢再给,我一再叮咛他再借不难之类的话,为以后的日子奠定基础。
回到家,我长舒一口气,心情格外爽朗,我的生活刹那间又无忧无虑了。现有的条件可以继续满足我每天网游,和网友缠绵悱恻。吃饭,睡觉,都浸泡在没有思想的梦幻空间里。
我幻想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下去,让“未来”两个字腐烂在别人的字典里。
我正在玩《魔兽》,而且是做一个任务,已经奋斗了十个多小时了,就等着打最后的老板了。隔壁传来一阵悲惨的叫声,这预示着我十多个小时的奋斗即将付之东流。老妈的病又复发了,慢性胆囊炎和胃炎。这病发作的时候简直痛不欲生。其他人发病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比如喝酒,油腻过多等等,但老妈发病却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急火攻心——气的。
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创下了最新纪录,三天没睡觉了。每天关在屋子里上网,跟老妈一句话也没有。老妈着急,却又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她背着我去参加过一些关于什么戒除网瘾的讲座,总之,诸如此类的活动一大堆,我都知道,所以她把学来的“手段”——用过后,便无计可施江郎才尽了。
老妈在隔壁呻吟,我狠下心来置之不理,当做没听见。在屋子里继续做这个来之不易的任务。我甚至感觉老妈似乎在故意用自己的疾病折磨和惩罚我。一阵阵的呕吐声让人心里阵阵发紧……我竟然因为投入而丝毫没有负罪感,而是有一种反感。我似乎是在抵抗什么,我皱着眉头戴上耳机,音乐放到最大音量,几乎让疯狂的旋律把自己抡成碎片,亢奋地看着屏幕里的溶火之星,我走火入魔般暗暗佩服着自己的意志。
我在游戏里和网友聊天,说:“我妈现在在隔壁大吼大叫,你们说我用不用过去看看?”
网友:“看什么看啊!你管她呢,玩你的呗。你没看电视上说吗?有人为了买点卡,把胳膊都撅折了,你这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马上松宽了心,也对,我这算什么?你自己闹出的病凭什么要我来管?
说来也怪,电脑前的我心比电脑还硬。可是只要我离开电脑,我的心就柔软许多,比如我也曾信誓旦旦地一次次下决心多关心老妈。可一旦往电脑前一坐,就一切都不顾了,身外的世界瞬间成为虚空,而电脑里的世界反倒变得实实在在,温暖开心。心啊,一旦被魔兽独占,也就没了人味。一切是那么自然,魔兽魔兽嘛。
此时的我,惧怕离开电脑,因为一离开电脑我就找不到自己,莫名的空虚和自卑就会侵袭我,从而我对任何事物又都莫名的抵触。因为外面的世界在我看来,就是一个超大的沼泽地。大人们每天坚定地以爱的名义用自己的渔网,去把每个未成年人的世界网进自认为爱的沼泽地……大人们一致认为他们的海无边无沿,恨一条条鱼儿为何不成龙……
于是,我渐渐对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放弃,不去理会老妈、学校、同学以及社会给我带来的压力和自卑,不去理会这些的同时,我也很自然地忘记了一个人活着的责任和意义。
老妈呻吟了足足一个晚上。我在仅仅隔了一堵墙的隔壁一声不吭,躲在魔兽王国里,打通了顶级的任务,足足做了八个小时的斗士。
老妈用尽浑身的力气喊了几遍我没有一丁点回声后,伤心欲绝。她无法忍受的似乎不是胆囊和胃的剧痛,而是对我的绝望。那绝望化作呻吟飘荡在整层楼的空气里,我听得越发地反感……她只好无能为力地任泪水浸透了长夜。她一定恨不得索性让自己疼死过去,以求解脱,可她无论如何也扔不下我这个儿子。扔不下这个已变得如此冷漠的大逆不道的儿子。她要熬过去,必须熬过去,她别无选择。度时如年的她,只有靠阿弥陀佛的佛号撑下去……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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