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寂夜同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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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猝然转身。也许是饿火烧灼得过于猛烈,竟未及时发觉高高堆起的碎石墙上破了一个口,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一时间我下意识地后退,一边伸手向后摸索着寻找武器。随即我回过神来。那张脸上嵌着一双熟悉的碧眼,冲我眨了眨。
“马修!”
我差一点惊呼出声,同时一股冰凉血汗沿脊柱滑下。我控制住绵软踉跄的脚步,又羞愧于自己一瞬间流露的惊惶。
马修摇了摇头,示意我镇定。他的眼中嵌了一丝几乎不宜察觉的异样,是怜悯?我感觉被蛰了一下,但已无力去痛恨。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金属一般,机械冷硬。
他正努力将眼贴紧了洞口,几乎连石壁之间一点小小的罅隙都要挤去。透过他玻璃般的瞳我看到自己的投影。我想看的我消损了的容颜,平素自负迷人的金发血族可以沦落到的最难堪的地步——我的两颊凹陷,脸色更是灰败,正是被埋入坟墓的尸体的颜色。眼眶似两个深陷的洞,从中逸出眼瞳的灰已然浑浊。
难为马修,还有塞提丝要忍受我这副模样。我想要苦笑,但还是作罢,那样我看来必定更是像鬼。
“雷斯达…”
马修犹豫着,仿佛在心底挣扎。那种不忍,以及内心的私念正纠结一处。忽然他抬手自洞口费力地伸出,“跟我出来,快一点,我们走。”
我垂下眼,看到他伸出的手,指尖俱是触目的血迹斑斑!想来他是用双手,在那稳固的石壁残骸上硬掏了个洞出来。此刻那只手在我眼前颤动着,仿佛渴盼我的紧握。但是我不。我只是再退一步。
他望着我,目中先是混杂了惊愕与失望,旋即渐渐黯淡,转为一种心中明了的低迷失落,一种澄明之后的避无可避。
“你不再相信我了?”
他这样问道。我只是冷笑。真是熟悉的问话,方才萨麦尔也这样问过。他要我相信谁?或许还是相信我自己来得好些…念及此我又禁不住暗暗自嘲。我总归还是要相信些什么的,如果,我依然不甘孤独寂寞。
我这般肆意转动的心思马修不知探得到几分,但他无疑是在努力揣摩,因过于专注而不自觉地咬了唇,将那原本苍白的唇上硬生生压出一抹血色来。
“是否因为我们之间已有隔阂?”良久,他又犹疑着道,“若你是为昨夜的事仍然心存芥蒂,我可以解释,我并非是为…”
“你并非有意陷害于我,所有的一切只是全为我好。所以我落到这般地步你还会来助我,是不是?”
我看不惯那扭捏样,索性大声替他接了下去,“我来说吧。你引我来此,其一诚然是为我寻得一夜的栖息地。其二,你可借这儿的血亲牵制住我,将我与洛林分离。你不愿我与他为伍,一心想回复我们从前二人同行的日子。我承认,我们性格互补相辅相成,那段风光在血族生涯中确实可贵。但你或许未料到,萨麦尔也对我产生了兴趣,而我竟能将他打败,且又闹出这番事来。于是你想趁着夜幕初降时分,赶在其他血族清醒之前来助我一同离开。我说得可对?”
一席话渐渐让马修神情艰涩,想来任何人被人这么详尽而直白地揭了意图都不会好受。尤其是,我故意摆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对极了…”他终于自牙缝迸出字句,“只是,你何苦说得这么难听?”

“管它好听难听。”我不耐烦地一挥手,“我们并非才认识了一天两天,彼此了解已深,因而一旦有了嫌隙,便绝难再合。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被激得忍不住,他也不自觉地大声道:“我说不明白又如何?你也未见得强过我。我只问你,你难道不喜欢我们过去的日子?”
我叹气,“我说过,那在血族生涯中确实是可谓难得的一段时光。”
“你满足吗?”他忽然笑起来,是那种行将破灭的笑颜,仿佛落叶残花一般。“不,你偏不满足。不然你何以总让我觉得,反倒是我们身外之物更能挑你心念?你总不甘安宁度日,又不将我们的戒条放在心上,偏要混迹于凡人之中生出些是非。”
我骤然大笑出声:“看到了?既然你我如此不合,为何还要来找我呢?算了罢,你回你的血族老巢,让我继续肆意胡闹,引了我的雏儿去…”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终于气急,“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摆脱孤独。”
“什么?!”我呛住,一时缓不过来。
“我看透你的方法。”他恨声反击道,“看看你现在同谁在一起?又是凡人!你宁愿与她同困于此,也不肯跟我走。但是这么做,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
这些话他似乎已在舌底积压了太久,此刻终于一股脑儿向我砸下。“选择一个凡人,教导他属于我们的一切,那不过是黑暗力量的继承而已。一旦他羽翼已丰,我们便该为他引见,然后就远远地分开再不要有任何瓜葛。你与他应是两个独立体。因为终有一日他会恨你,或是不愿相见,而要将你远远排开。你与他靠得越近,这种隔阂只会越深,到末了你依然独自一人,孤独寂寞…你还不明白么,我们只有在另外的同族之中才有可能寻到同伴…”
“别这样说。”我摇头,“孤独寂寞并非强加于我,那是流在我们血液里的剧毒。它不是用来做借口。既然我们生而为此,就注定要承受它。至于如何与它对抗,那是我的事。”
“那样你注定失败。”
那扰人的嗡嘤声回来了,我无力推拒。他倒当真看得通透,我自己又何尝不察觉些许?但我只是固执,忽又本能地生出一股劲,将那一切奋力推开。
“这么说来,莫非你是嬴了?”有意斜斜瞥他,我似笑非笑,却连笑的是谁也渐无意识。
“没错,或许我也不过是一个失败者。”他亦勾起一抹自失的笑,“但是还不彻底,不是吗?至少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看到你败得比我更痛更惨。或许这一日不会太远了,雷斯达,你索求太多。”
“你这样诅咒我,除了让我恨你,还想得到什么呢?”
“我无所谓,既然你也是如此。”他冷冷地抿起唇,“既然你已决意如此,我只不过是向你预示了结局。我只要当你验证它的时候,记住我,记住我今日的话。”
“你打算等我输的一无所有的时候再来找我?”我哂然,“但是假若真有那天,我会承认失败且接受你的提议,那么我已不是我。反之,假设你在那样的境况下来找我,我还能像今日这般拒绝你,有你来让我还以加倍的嘲弄,也许倒还不至于败得很惨。”
他无法伪装那份漠然。尽管光线昏暗,他面上的抽搐仍是那样明显。“那么我们走着瞧吧,雷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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