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杀戮新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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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洛林都昏睡着,但已有了些正常的反映。回到位于莫古尔巫术之镇的旅舍,天已将破晓,马修还没有回来。我并不担心,过去他也时常如此。我想他也许回我们的墓园了,正好空出了棺材让我得以安置洛林。
有那么一刻回想起庄园里的对话,我不禁一哂。这拐弯抹角的暗示,意思无非是要我与他为仆。也难怪,血族之中比如当日的亲王阿尔萨奇,也是早早拜倒于他的麾下。求生总是本性,他放我走,我岂有大义凛然赖着不走之理?可我毕竟不是阿尔萨奇,要我受命于人怕是难上加难,恐怕要辜负大人一片厚爱了…但是接着往下想,他早已于本地血族结为同盟,不知此番看中我又是为的什么事?暂且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的心思得先放在调教新生儿上了。
不出所料。次夜醒来,洛林饥肠辘辘。我早已完成了第一次狩猎,往一只酒杯里兑入新鲜血液,适时地递到他唇边。
他毫不怀疑,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他显然被撩起了吸血的本能,追问我这是什么。
“龙舌兰日落,变换了一味辅料而已。”我笑答,“这不过是让你稍稍品品滋味。”
“是吗?我从未试过这样的龙舌兰…”他舔舔干燥的唇,目中泛起渴望的幽幽蓝光,“我还想要。”
我暗笑,“你自然想要得更多。”
黑暗中他摸索着我的手臂爬出棺材,一时间未意识到身下的是什么。但是随即我点上灯,将一面镜子推到他面前。
“但是先不忙,我得先让你看看你新生的模样。”我轻声说,烛火在我们头顶摇曳。用不了多久,等他适应了以吸血鬼的目光洞察黑夜,他就不再需要它了。“看看,你喜欢吗?”
火光中他的皮肤是同我一样夺目的白,光滑得有如石刻。眼睛也是玻璃般的,明暗间流转异乎常人的光。他已不再是人。忽然,两行泪自那吸血鬼的眼中滚落。
“怎么?”我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这不过是正常反应——他正在排斥属于他凡人身体的一切。那晶莹的液体在他脸上哗哗肆虐,让他原本的着迷神情转成一片茫然,试图阻止却无能为力。
“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
“别担心。”我伸手在他泪痕上抹下一点。“很快你就会变得正常了,同我一样正常…”我微侧过身,让我的影象同他的一道投射在镜中,“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
他怔了片刻,随后极缓地向镜面伸出手,像是脱离了自控。手指触到光洁坚硬的玻璃表面哆嗦了一下。“吸血鬼…”他喃喃地,瞪着镜里超自然的景象目中俱是不可思议。“你真的把我变成了吸血鬼?!”
“怎么,你不高兴吗?”我于镜中超然地注视他,“现在,你享有无尽的夜与永恒的生命了…”
是有感于我的话,抑或惊诧于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他脸上一阵阵交替涌动的不知是惊是喜是悲。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他跌坐于地的一声沉闷钝响。
但他还是很快振作起来了。
他必须振作。作为吸血鬼,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很快地循着吸血的本能,他从里间跑出来找我。
我腿上枕着一个应召而来的女子,被吸去大半血而处于昏迷。
“来,”我招呼,“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一起享用。”
他对这一切很感兴趣,几乎入迷地看我怎样倾听活人心跳,怎样在她脖颈另一侧划开口子…又一股殷红诱人的鲜血潺潺涌出,他急不可待地扑上去。
“不…慢点,”我暗笑,轻托他的肩让他饮血。看来他很快就抛开了顾忌,接受这女子是他口中食物而并非同类的事实,“慢点…行了。”她身上残余的部分血液正好够他吸干,“今天就到这里。”我轻抹他唇角血迹,“之后,你要学会自己捕猎。”
“我还想要得更多。”
他这样对我说,同时以贪婪的目光来回扫视街上行人。那几天里我带他穿梭于莫古尔大街小巷之间,寻找我认为最合适的猎物——年轻,又不强壮,这样他就能试着自己捕获了。他的表现,似乎是极热中于这项活动,且不可满足,以至于我几次惊诧地发觉他脱离我的指引擅自出击——他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而我惊讶于他稚嫩外表下隐匿的疯狂。
这个人类寿命不满二十的幼儿,面貌秀丽一如养尊处优的小姐。清浅的眼眸,显见是涉世未深的,我还能清晰忆起那夜于莫古尔初见时他的局促窘态。但是他转变得很快,就像我的血替换他全部的凡俗血液那样,短短的一瞬他已非人。他的变化令我忽然想到血族总爱挑年轻对象,是否除去可以保有正值顶峰的美貌与体力,年轻人的好奇与善于接受也是一个原因?他们没有那么多顾忌,也不似垂暮时的无欲无求。再就是像他,天性凉薄。
但是他的捕猎技巧并没有因此而有所长进。他只知疯狂地尝试,吸血时一味去撕扯那些活人的躯体而找不准咬开血管的最佳位置。有时他会清醒,像在一场猩红血雾中迷失了方向,茫然地问我他究竟该如何做。然而一旦他遇到猎物,毫无疑问他恨不得直接撕开他们的血肉,享受那对于我们贵如黄金的液体肆意喷薄的快意——而这常常令我恼怒。
比如有一次我看见他捕杀一个少女。鲜活的猎物在他怀中奋力挣扎,他不得不手脚并用紧拥住她,同时伸长脖子试图咬上她的咽喉。这本就不合规矩,这样的极度惶恐中血液是会变味的。但他尚在学习阶段,我也不过于强求。但是随着尖利犬牙一次次扎向她的脸,滚热诱人的液体飞溅,点点斑驳的殷红濡湿了他的衣襟,我想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缺乏技巧的捕杀了。
少女白皙柔嫩的脸颊被啃去大半,触目惊心的残破掩不去容颜原本的秀丽娇妍。动人的美此刻被绝望扭曲,两条手臂在半空不住挥舞。我再也按捺不住喉头燥热,于是展开身形飞掠过去。迎上她哀婉求救的含泪双眸,同时一口咬断她的咽喉。
“够了!”
我一把将他从她身上扯开。他回眸,眼中有一瞬电光火石般的愤怒。随即他见是我,即而意识到怀中猎物已了无生气,渐渐地松了手。
“看看你干了什么?!”我呵斥他。那少女绵软的尸体无力地垂挂在我臂上,红白血肉间衣衫已成残破的布条。“看看你咬的部位!真是莫大的浪费。”

然后就像每一次疯狂捕猎之后的片刻清醒,他开始渐渐回过神来,眼眸转了转,隐约闪出些许碎光。
“为什么…”他吐出这么一句,声音低不可闻,随即在那黯然消沉中什么东西突然爆发:
“我该怎么做?!你总是责备我,却不告诉我怎样抵御面对鲜血自动决堤的自控,叫我如何相信…我学不会适当的捕食,也无法吸干他们…永远做不到像你那样游刃有余。可是,为什么只有你能?!”
我惊诧。不光是因为他冲我发怒,而是他的意思…他无法自控?!我拼命回忆萨格尔是否教过我这类东西…可是没有,我搜捕不到关于这点的半点回忆,也记不起初生血族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他的气力似乎随着声音一同释放出去,渐渐又变得垂死一般了无生气。“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得这样…”
“没关系,你会慢慢适应的…”
我只是下意识地这么说着,连我自己都感到毫无意义。这时刻我忽然感悟到了什么,是他的软弱与异于常态触醒了我。它像潮水般向我涌来,几乎在瞬间将我完全吞没。远远传来那是马修的声音,“你可能没有给他喂足够的血,雷斯达。”他的话回荡于脑海中,将其余一切冲刷得灰白。“他可能永远成不了我们这样的血族…”这声音一遍遍提醒着,挟裹颓败的感觉滚滚而来,于此刻,异常清醒。而我毕竟不能,也不会永远代他觅食。
我忽然开始冷笑,想着那此刻不在眼前的人。马修…难道,你总能不幸言中吗?!
于是我强将他扳起来。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又在他仓皇的瞳中看到我灼灼燃烧的双眸。“是你要求我变的。我允给你生,现在已兑现了,不是吗?”
“可…”他茫然地瞪大眼,目中泛起层层波澜。“可我以为不是这样…”
“你以为?”我刺耳地大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你还想得到什么?如果…永生都不能让你满足。”
“没错,现在你是给了我永生了。但是…”他目中透出急切,“但是我想要…力量。血族的力量是强大的,不是吗?”
“力量…?”那股渴盼掩不住背后的贪婪幼稚,我心头涌起冰冷的嘲讽。“永远指望他人相助,何时才能强大起来?”
许是我说得决绝,那殷殷注视我的瞳仁骤然暗淡,可笑亦复可悲。
我早该看出来,他并没有变成血族的勇气。我看到他的**,他只是想变得强大,永生是他所认为强大力量之一。却不知,哪怕是在我们这个避世的暗夜世界里,也得有它的强弱制度。
“这女孩…她是我叔伯的女儿。”
他又开始说话了。涣散的眼神低垂下去,落到一旁残尸上倏地重新聚焦。他开口扯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话题,“过去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嘲笑我,辱我无能…想想看,”他忽地凄然一笑,“连一个旁系之女都可以肆意轻视我,我过的日子纵使富贵又有何尊荣可言?而我明白,一切的一切…皆因我是直系独子,又是最年幼的一个。亲眷们总认为我被宠护得太过柔弱,劝我父亲另立子嗣…”
“玩笑!”我被这未曾听过的奇闻吸引了注意力,不由插话:“无论如何你还是直系,是你父亲的亲生骨肉。这血缘的纽带难道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他张了张口,又咬住唇,欲言又止的样子真如女子一般。“还是我不争气,令父亲不甚满意。”他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屈辱之色,“我父亲,他又是那样的人…强硬,最烦我被女人宠坏的样子。宗族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觉得有可乘之机。”
洛林族人无情,这倒是有所耳闻。我暗暗点头。但是由他们又想起另一个家族,就是黑公爵的出身,本也是偌大的家族,到如今权柄握于一人之手,族中也仅余兄妹两人,叫人不得不猜测为了争权夺势,骨肉间到底起过多少风云…
“他们暗地里的那些动作,只当我不知。或者,是他们料准我就算明白也无能为力。我确实孱弱,并非是他们诽谤。而宠护我的女人们对此有毫不在意,在她们看来我只要好好地做我的公子,不卷入外界的血雨腥风反倒更好。但是…”
他牙咬紧了,一气说下去像是要将这些往昔心事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因我们的关系早已由陌路人变做猎手与猎物,现在又成了长者与雏儿了。
“但这是我理应继承的权利,他们凭什么夺去?!过去我苦于没有力量,现在,当我再次遇到那些人…”
“你就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我明白了一些,“然后呢,还想着继续做你的继承人?”
“也不全是。”他想了想,“过去我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想只要我足够强大了,能脱开他们的束缚也就满足。我想一旦我不再需要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早已令我嫌恶的家族,转而开拓自己的天地…”
“怎么可能?!“我冷笑着打断他的臆想,“你现在将它贬得一文不值,但却一直牢牢地依附于它。真难想象,你这样的懦夫怎肯轻舍洛林家族这样牢靠稳固的巨伞?你巴不得安适地躲在下面,却在同时又贪慕更强的力量。哈,我现在明白了,你不过是妄图凭借血族的力量凌驾于凡人之上。殊不知,在我们的世界里,你弱小得连一只最卑微的爬虫都及不上!”
我言语刻薄像迎面打去一个巴掌,让他的脸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那被他撕裂的女子给他染上的酽浓的胭脂。我暗自好笑。他被激怒了么?那么向我发作呀。我愿意看到怒火让他充满了生命力,那要远好过他此刻的窝囊相。良久,他哆嗦着,嘴唇青紫,喃喃地吐出一句:
“我恨你,雷斯达。”
“那就尽情地恨我吧,只要你敢!”我长身而起,飞掠至巷口,复又回身扶住墙沿:
“但是你记着,你现在还是依附着我的。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我倒真愿你能独立地捕获猎物。知道吗?你是最糟糕的血族,是我的累赘。”
然后,稍微清醒地,我意识到这是重复马修的话,自己也不觉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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