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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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原本就窄,转弯处更是连回身都难。一边是万仞深谷,一边是峰峦绝壁。水影的剑已迫在眉睫,而他的手中是空的,他既无法挡,也无路退。
看到他已被逼入绝境,水影的嘴角掠过笑意,若是早想到用剑来试,也不用七上八下的猜疑。
剑锋划过衣袂的瞬间,坤灵的手轻轻一撑崖壁,身体笔直地拔起,似一缕淡青色的孤烟,直上云霄的高渺飘然。水影的剑落了空,唇角的笑却更浓。她足尖轻点,身形也顺势而起,剑锋一转,如影随形的逼向坤灵,直刺他的左肩。
坤灵尚在空中,浑不着力,只能侧身沉肩,堪堪避开。水影轻喝一声,手腕向外用力,金红的流光直向坤灵颈中划去。坤灵眼里闪过微微的怒意,他抬手,擒住了水影的右臂。水影只觉腕上剧震,再无握剑的力气,不由自主的松手,流火径直地向崖下坠去。
“啊,流火……”眼看着心爱的剑坠下,水影不禁失声惊呼。这天绝峰的峡谷深不可测,相传谷底还封印着千万年来,与天界为敌的妖类的厉气,因此是被严禁踏入的禁地。流火要是掉下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她急得几乎哭出来,握在腕上的手却突然收回,坤灵的青衫在眼前一闪而过,隐入谷下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暗。水影还不及喊出来,却听得坤灵清越的朗喝:“接着。”随着喝声,明丽的光芒腾起,流火飞旋着,不偏不倚地直插她腰间的剑鞘。“咯嚓”一声轻响,剑芒尽敛鞘中。水影一愣,再抬头时,坤灵已施施然站在身边。
“啊……”水影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上还有未散的怒意,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玩够了没有?”
“玩……”水影这才回过神来,惊魂甫定地争辩,“我没有玩。我只是想试试你!除了你,在方才那样的绝境,只怕也没有人躲得过我这三剑。”
“大话。”坤灵冷笑,也不理她,自顾自地上峰去了。水影有些心虚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许久,坤灵也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嗫嚅道:“你生气了么?我明知我的剑是伤不了你的。”
“可是你怀疑我!”坤灵霍然回身,逼视着她的眼睛,“你是怀疑我不是我,才会拔剑来试的,对不对?”
这拗口的话他说的很是流利,却逼得水影哑口无言。坤灵的眼里渐渐泛起浓重如夜雾的伤感,他叹息着垂下眼帘,喑哑地低语一声,“如果我不是我,我又是谁呢?”
“是我错了,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水影不懂他的话,但她知道她是伤了他的,她懊悔着自己的莽撞,紧走几步,追上继续前行的他,“坤灵,你知道么,我在尘世飘零的十年里,没有一天是有安全感的,真的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得提防着一切。我是不该怀疑你,可是你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几乎让我觉得陌生,我才想到用这个法子来试你的。坤灵,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我到底哪里变了?你说清楚好不好!”坤灵一直沉默着,直到上了顶峰,他才头也不回地抛出一句话。
“我,我说不出,可我能感觉到。”水影不顾他还在生气,固执地要说出心里的话,“坤灵,我觉得现在的你很虚幻,不像是真实存在着的。比如现在,你虽然就在我身边,可我却感觉与你隔着天遥地远的距离。”
坤灵轻轻闪身,似是无意的避开了水影向他伸来的手,他默然矗立,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祥,可是水影看到了他双肩的颤栗。她无言,等着他开口说话。
“水影,你说得很对,我是变了。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请你相信我,最起码相信我还是坤灵,可以么?”他沉吟着,郑重地说出这句话,回望她的眼睛沉如暗夜。
水影蓦地心酸,走上来和他并肩,婉转央求,“刚才是我的错,你不要再生气了。你从前不是总说,不屑于和我计较的嘛。”
坤灵凝重的脸色终于被笑容暖化,他看着身边可怜兮兮的人儿,既是疼惜又是无奈,“我现在还是一样,不屑于和你计较。不过你的剑法真的精进了很多,下次再想试我,最好先打个招呼。”
水影赧然一笑,“不管我的剑法如何精进,总是比不过你的,这是我命里的定数。”她转眸,瞥向他空空的腰间,眼里掠过忧丝,“坤灵,你怎么可以放下剑呢?你的剑法那么好,天界不会永远把你埋没在天一阁修书的;而且,紫萝剑里有你母亲的灵魂啊,你这样弃剑不用,她会不安的。再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为剑而生,为剑修行,注定和剑结了终生的缘,你就这样放下,未免把剑看得太轻了罢!”

她絮絮地说着,偷瞟着坤灵的脸色,他一副无谓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直到她那振振有理的话告一段落,他才淡淡问了句:“你说完了没?”
“说,说完了。”
“既然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说了。我只说一句,不是我把剑看得太轻,而是你把剑看得太重。”
简单的一句话,却重重地撞在水影的痛处。她下意识地握住剑,用力再用力地握紧,那就是她的痛处。从决定要它的那天起,她付出了多少代价,不仅是她的,还有坤灵的。十年的颠沛流离,生死挣扎,都是为了最初握剑的执固。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悔”,可是真的不悔么,还是明知悔也无益,只有这样的自欺呢?坤灵一针见血的道破,是她把剑看得太重了,重得几乎超过一切。而他这样说,是为自己辩驳,还是对她的责备?
“水影,没有谁可以永远拥有什么,迟早都得放下。这中间只是早和晚的时间差距,而结局是一样的,殊途同归。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当你有一天放下流火的时候,就会懂了!”
他淡淡地低声说着,似乎只是自语。而天际划过的明亮光芒却让他眉间一凛,他的手指向远方擦亮夜幕的白色轨迹,“看,第二颗流星落下了。”
望见流星的刹那,水影又感到了那种寒意,像被一支玄冰之箭射中,贯穿骨髓的可怕的冷。虽然转瞬而逝,但是身体却似被这寒气抽去了一部分,说不出的疲倦。
坤灵扶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但水影却不觉得。她依着他向峰下看去,未满的月像缺了一角的玉盘,清辉盈盈,投在峰下,竟然又映出一轮月色,且是水光潋滟,细致的彀纹层层散开,月晕也不断扩大,弥散成迷醉心弦的异样美丽。水影仔细看去,不禁惊呼道:“咦,这天绝峰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片湖?”
她指着下面那浩淼的水面,惊异不已,“这片湖,我怎么不记得呢?”
“你呀,要是再过几年,只怕连昆山都不记得了。这是天目湖啊,忘记了么?”坤灵拍拍她的肩,解释着,笑语间却似有些勉强。水影没有在意,她只顾着盈在峰下的美丽湖泊。那样广阔的水面,一时溢起叠荡的粼光,似是被风吹皱的银色绫罗;一时又平滑如镜,照出天幕中的月影,奇妙的变化着,美得有些诡异。水影出神地看着,忽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片湖,坤灵说这是天目湖,好像是罢。她恍惚地想。
“水影,我们该下去了,天就要亮了。”坤灵的催促将她唤醒。她魂不守舍地跟他走下盘旋小径,一路上眼里心里都只有那片明艳湖泊的倒影。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努力的在记忆搜索着,却只是徒劳。
下了峰,天边的云朵已染上了轻淡的红色,那是被朝霞沁上的明丽,破晓时分将至了。坤灵仍然没有陪她看日出,而是直奔天一阁。水影独自守候了第一缕阳光的升起,然后慢慢踱回她的碧烟阁。
疲倦沉沉地压上来,她倒在床上昏昏欲睡。但流火仍然在鞘中低声长吟,水影拔剑,锋芒明亮得刺眼,不似遇到敌情时的晦暗无光。昨夜试探坤灵时,剑光也没有变色。而剑锋却在不停地颤动鸣响,声声低吟像是无奈的叹息。水影收剑归鞘,轻笑道:“流火,你在紧张什么,莫非你和我一样,也成了惊弓之鸟?”
梦境里,又见明王。依然是乱云渡,宽广的大殿,雪云石椅上禁锢的不朽生命。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手上没有情泪镜。
水影离他远远的站着,很想质问他为何要用情泪镜来吓她。可是明王的面容郁郁哀伤,让她无法开口质问。而且,她也不信明王只是造个恶梦来吓她,那种低俗无聊的恶作剧岂是他的所为,那个惊悚的梦一定意味着什么,她总会知道的。
在这个梦里,明王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是望着她。深切的哀伤让她心惊,这是第一次,她在明王脸上看不到骄傲,是什么,竟能让他放下骄傲,让她冷凛的眼里溢满软弱的哀伤。这就像坤灵放下了剑一样让她惊讶。莫非真如坤灵所言,人总会放下自己固守的东西。与坤灵,是他的剑;而对于明王,则是他的骄傲。但,这是为了什么呢?他忧伤的眼睛,为什么只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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