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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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间赶回玉棠城,已是几日之后。
萧瑶安顿好闻原和萧音,赶往镇北王寝处,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镇北王早已染病多年,近几年已经卧床不起,由二郡王代理政务。得知世子亡故的噩耗后,顿时病情加重,昏迷了过去。
萧瑶赶到时,正由太医守候诊治。
“二姐,母亲病情如何?”
坐在外室守候的二郡王萧敏这几日乍逢突变,面对长姐亡故、母亲病重,又要派官员到崇光迎接世子灵柩,又要布置灵堂、发丧事宜,又要时刻关注母亲的病情,还要一并担起政务和府中繁杂事务,这时早已是疲惫万分,鬓生白发。
揉揉额角,她疲倦看向小妹:“已经由太医诊治,目前暂时无恙。闻王君可找到了?”
萧瑶应了一声,眼眶却红了,鼻音浓重地问:“二姐,大姐怎么突然去了?”
萧敏淡淡道:“此事一会儿再说,你先进去看看母亲吧。”
萧瑶会意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点点头,一掀帘子进了卧房。
萧敏吐出一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挥开侍立在一旁的夫郎们,陷入沉思。
一进卧房,不顾四周纷纷起身行礼的太医和近侍,萧瑶疾步赶到镇北王榻边坐下,看母亲几日不见竟苍老消瘦到这般地步,竟“哇”地哭了起来。
镇北王虚软地拍拍小女儿的手:“母亲还未死呢,你哭到这般……只可怜你的大王姐,竟去了……我,对不住她,没得到我和你爹爹多少关爱,反而小小年纪就将她送到崇光去,孤零零地死在那里,可怜我儿,死前也未能见到一面……”说到这儿,已经是泪流满面,伤痛至极。她人老气虚,加上病重,竟是上起不接下气,又有昏厥之相。
萧瑶顾不得满脸泪水,扑上去惊呼:“母亲,母亲!”一众医官也涌上来,赶紧加以急救,惊道:“小郡王,王爷此时万万不能再伤心过度了,千万不能再受刺激,否则,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萧敏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小妹,你随我来,让母亲静静休息。”
萧瑶红着眼,看母亲服下安神的药汤,接过近侍递来的毛巾擦擦脸,向四周道:“照顾好王爷。”就随萧敏走到母亲的书房。
插上门,萧敏沉吟片刻,慢慢说道:“其实,一月前,大姐就有书信前来,说已染重病。当时你正在寻找闻王君出外中,即使回来也来去匆匆,也就不知道这消息。”
萧瑶瞪大眼,说:“当时为何不马上接大姐回来?即使不能救治,也能和我们家人再见上一面。如今天人永隔,想见都见不到了。”想起记忆中温和婉娈的大姐,再也见不到她温柔的面容,心中一酸。
萧敏沉默下来,显见对早和家人分离的姐姐也十分相爱,眼眶也微微泛红。但她定力极佳,瞬间就定下神来,说道:“当时母亲立刻向陛下上书,而大姐,也多次向陛下请求回玉棠养病。但是,陛下没有准。”
“为什么?陛下为什么不准?”
萧敏颦眉,“你还不懂吗?陛下就是怕大姐回来。”顿了一顿,她苦涩一笑,“陛下的气量甚小啊。”
萧瑶明白了。
“陛下治理国家手段狠辣,精明过人,正是一位能干的帝王,但是陛下最大的弱点却是猜疑心重。哪怕母亲是她唯一的妹妹,她也并不信任母亲。”揉揉额角,萧敏慢慢踱步,“也许陛下受帝王之学太深,不相信任何人,对手下的官员都存有猜忌之心。而对母亲尤甚。母亲是陛下亲妹妹,可以说离陛下的宝座很近很近,陛下如何不忌惮?将玉棠城交给母亲也是不得以,她更不放心将之交给先帝其他皇女;然而她又怕母亲据城自立,起军叛乱,所以将大姐紧紧握在手里,量母亲顾忌到母子天性,不得动手。”
“况且,在陛下私心里,也许也很嫉妒母亲,母慈女孝,家中一团和气。陛下她只有母亲一个妹妹,也在和母亲比较。陛下所出,惟有皇储一个皇女,其余俱为皇子,这让陛下心中如何不担忧?对母亲猜忌更生;而皇储生性放诞,耽于玩乐,数次让陛下当众大怒,恨其不成材。看到大姐温文沉稳,博学多才,如何不在羡慕之后妒忌暗生?”
萧瑶想起数次进京贺陛下寿辰的情景,陛下都牵着她的手,夸赞大姐温文多才,以后必能成为国家栋梁,言语间尽是赞美,颇带羡慕之意。
而她听到陛下赞美大姐,与有荣焉,得意得抬头挺胸,欢喜得仿佛在称赞自己。
却仿佛听见身边的大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去,大姐面容温醇含笑,谦辞推让,以为自己幻听呢。
原来不是自己幻听,是大姐早有心忧吧。是啊,大姐心细如发,怎么可能没察觉到陛下的心意呢?
想到大姐在帝都的生活,一定不是太好过,日夜被陛下猜忌的眼光盯着,一言一行必有人暗中监视,不得不小心翼翼,万事谨慎。如和家中稍有联系,恐怕会让陛下大为紧张,生怕有暗中勾结谋反之意。为免陛下捉住话柄乘机发难,连玉棠城都不敢回来,而书信也是寥寥,用词遣句万分小心。偏偏又是表面风光,陛下恩眷极隆,吃穿用度仅次皇储,让人以为大姐身为镇北王世子,又得陛下恩宠,以后又将继承镇北王王位,前程无量,风光无限呢。
越想越觉得心中酸涩难当。她没有大姐心细,也不如二姐谨慎,心思并不善揣摩人心,但也对陛下的心性略知一二。当年拜会皇储时,就听酒醉的皇储埋怨陛下猜忌心强,将大权紧握在手里,也不肯放手,让她一点实权也无,偏又骂她大事无用,只会玩乐,真是有冤无处诉。近侍生怕生事,赶紧将皇储扶入内室休息。
她听的明白,心中也想,陛下连自己的儿女都不放心,那大姐岂不是也会遭到陛下的疑心呢?
只是她不善深究,又想到陛下对大姐十分宠爱,也就抛之脑后了。一想起来,真是想骂自己天真。
萧敏又道:“陛下未准母亲的上书,托词帝都良医众多,可更好医治大姐;但是大姐自知病重不治,只是想回家中与家人团聚,哪还需要什么良医?!但陛下依旧不准,就怕大姐是托词装病,不放大姐回来。后来终于肯信大姐病重不治时,大姐已经行不得路了。”说到这里,萧敏眼神尖锐,语气渐渐严厉,握紧的拳头关节发白。
萧瑶却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萧敏上前拥住小妹,轻轻拍抚她的背,叹道:“你还是这小孩子心性,哭成这样,以前太惯着你了。”

萧瑶埋头在二姐肩上,抽噎不止。
萧敏慢慢道:“哭还是无用,只要咱家还镇守这玉棠城,就免不了这事再发生。我却也不能让陛下如此欺负我家,真当我们是软柿子拿捏。”语气渐渐生寒。
萧瑶顿时停住哭声,惊疑看向二姐。
萧敏却眼神幽深,似乎透过墙壁看向不知名之处。
萧音看近侍侍候闻原在萧瑶的住处“逍遥园”住下,太医忙着替闻原把脉、问诊、换药。
她细细观察爹爹的气色,虽面有倦容,气色却颇佳,放下心来。
有近侍躬身恭敬道:“音殿下,已经为您收拾好了屋子,请随我来休息。”
萧音一直不太适应别人对她这样谦卑,但知道规矩如此,也点点头道:“谢谢,请带路。”
那近侍却没料到这刚回王府的小郡王之女,不但不摆架子,反而平和道谢,竟是平易近人。
年纪小小,又流落在外,竟有如此教养,不能不让他眼微露讶异,却不知道这是萧音在前世接受现代教育养成的习惯。
也不多言,却对这小小的音殿下心生好感,面上更加恭敬。
再行一礼,带萧音往逍遥园中离萧瑶、闻原住处“微月楼”最近的“彤霞轩”走去。
萧音一路看去,奇山怪石、珍花异草,俱是王府气象,富丽堂皇。
一路看赏不提,到了彤霞轩门口,那近侍却恭敬行礼:“见过静殿下、影殿下、香殿下、棠殿下、棠三公子。”
萧音转脸看去,门口众多侍人围绕着几个衣着豪华的少年男女,又听那近侍的敬称,就明白这几人都是王家子弟。
那最大一个面目娇美的少女走上来牵起萧音的手,笑道:“这位就是小姨的女儿音音吧?我们都是听说小姨找回了失散多年的闻姨父和音妹妹,好奇得紧,也等不及就都来见见小姨日夜挂在心上的宝贝。”随即神情一黯,“可惜现下正逢家有不幸,不能好好为妹妹设宴,接风洗尘。”
萧音却一笑,“各位都是二姨家的姐姐哥哥吧,音音没先去见见你们,倒劳烦姐姐哥哥们来接我,音音在这里谢谢了。”
那少女没想到小小的萧音态度沉稳,口齿伶俐,一点也无惊惶的样子,又看眉目清秀,双眼有神,烁烁生光,心里先喜欢上了,笑吟吟地说:“我们也别站在门口了,倒是进去再说。”
坐下后,少女笑道:“妹妹刚来,也不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且作个介绍,让你我认识一番。”
萧音听了少女介绍,也随着认了各人面目,一一记住。
那少女名叫萧静,是二郡王长女,年已二十,容貌端丽,举止雍容,气度大方,很是有王家风范。
坐在她身边的是她已成婚五载,育有一女的夫君棠韶,起身一礼,面目清秀,气质高贵,并无言语,甚是文静。
在棠韶身边的是他的弟弟,棠家三公子棠真,刚满十二岁。听萧静介绍,他站起身深行一礼。
见他行礼,萧音也忙还礼,一抬眼,却见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幽幽闪烁,竟仿佛有一股磁力要将人的心神吸了进去。
萧音一时愣住。
那个年幼、身体单薄的少年微微一闪如扇的睫毛,慢慢垂下掩住眼光潋滟,浓睫在白皙脸上投下弧形阴影。
一个仿佛湖水一般安静的少年。
但她马上收敛起心神,听萧静继续介绍。“这是我的二妹萧影,十六岁,最喜欢玩皮影戏,自己都做了许多皮影,都不象是已经订婚的人了,等那邓家郎君一过门,看到你那样子,岂不大叹所托非人、所托非人。”还逗趣地摇头不止。
一时间众人大笑。
萧影看看众人,面生艳色,跺脚娇骂:“哼,你也不给我留个面子,让我好歹在音妹妹面前装个样子。现下好了,你一下子翻了我的底子,我也不给你留面子了,也让音妹妹知道你那付端庄样子也不过是纸糊架子,专摆出来吓唬人的,其实还不是小孩心性,最爱一付端庄神气的样子捉弄人。”
萧静忙装作害怕的样子,埋头作揖:“别,别,别,还给我留个面子,要不然以后还有什么乐趣?”
众人又大笑,萧音也被这欢乐轻松的场面给逗乐了,笑的面颊微红,梨涡隐隐,好生羡慕这萧家姐妹相亲相爱,无拘无束逗趣打闹的样子,显见姐妹情深。
眼光无意一转,却瞟见那叫棠真的少年正偷眼瞧她。两人眼光一对上,萧音对他微微一笑,他却仿佛作贼被抓一样,慌忙转开头,耳根渐渐红透,玉般透明。
五六岁大的萧香却等不及大姐介绍了,等笑声稍低,她站到萧音面前,迫不及待地说:“音姐姐,我是萧香,大家都叫我香香,今年六岁,住在左边的凌香阁,离音姐姐最近,音姐姐我来找你玩好不好?”一对大眼扑闪扑闪,唇红齿白,仿佛玉雕的娃娃,穿一身粉绿衣衫,可爱透了。
这样漂亮的孩子叫人如何不喜欢?萧音点点头,微笑道:“好啊,香香,你来找我玩我好高兴呢。”
萧影鬼叫一声:“你这丫头,怎么音妹妹才来,就缠上她了?”作个受不了的鬼脸,又对萧音说,“这下你可惨了,被这磨人的小鬼头缠上了,哎,可有苦头吃了。干脆别理她,跟我们玩去。”
萧香不服气地叉腰嘟嘴:“姐姐们才讨厌呢,都嫌我小,不陪我玩。好不容易来了个肯陪我玩的音姐姐,你还想将音姐姐抢走,真是讨厌鬼!”
众人看她娇逗可爱的样子,满心大笑。
萧静对萧音说:“如今正逢大姨丧事,也不好太喧闹,妹妹也刚回来,我等先离去,日后自有机会好好说笑。”率一众走了出去。
萧音相送到门口,萧香回头招手,娇声说:“姐姐别忘了陪我玩。”
萧影拍下她小手,瞪道:“你这小鬼也不让人休息是不是?”
萧香不服气地小声嘀咕,萧影又弹了她一指头。
一群人笑闹离去。
等他们去远了,萧音才回屋休息下来。
半月后,满城缟素,迎回了镇北王世子的灵柩。
凌霄帝特命皇储一路护送,下旨哀悼,称赞世子贤德,哀其早逝,国失栋梁。言辞哀切,让人感动。
并送来封赏无数,以亲王规格厚葬,备极恩宠。
一月后,凌霄帝下旨。
镇北王年老体迈,不堪重任;镇北王次女袭其王位,册封为镇北王,镇守玉棠城,望其克尽职守,鞠躬尽瘁,造福一方云云。
默默独坐在书房里,萧敏看着诏书,面沉似水。
这意味着,她要让心爱的长女走上大姐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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