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只道当时却惘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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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山上,碧云庵内,宝相庄严,梵香袅袅。
正中观自在菩萨和药王菩萨塑像下面,一位妇人腰身笔直,虔诚的吟诵佛经。旁边一个尼姑默默陪同着敲打木鱼,气氛沉默而冷寂。
程佑低着头跪在尼姑旁边,可是妇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程佑终于沉不住气,抬头叫道:“母亲,你可知道,儿臣费劲多少心力才得知您尚在人世。儿臣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寻找你,就是希望你回到京城指证那个姓万的女人残害皇室子嗣,祸乱后宫。只要那个女人一除掉,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好好安享天伦,您也再也不用躲在这小小的庵堂里面做一个尼姑,而是父皇堂堂正正的纪淑妃。母亲,请你回家吧,母亲……母亲……”
妇人手中的佛珠停了停,终于还是站了起来。看了看那两座高高在上的神像,妇人深深的长叹一声,思绪随着佛堂里面飘渺的轻烟晃晃悠悠回到了当年。
成化二年秋的一个艳阳天,金色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泼洒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给这个巍峨庞大的皇城度出一道眩目的光辉。宫门外一架吱吱作响的破旧囚车里面,几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仿佛被这光芒所蛊惑,兴奋的看着这座她们很可能即将要在此度过终生的庄严的宫殿。
“好漂亮的地方,比我们那里繁华好多!”
“是呀,你快看,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好大好豪华,没有想到我们也可以住这么好的房子,真想叫我家里人也来看看!”
姑娘们兴奋的互相谈笑起来。
“宛瑜姐姐你快看看,好大的房子,比我们那里最大的观音庙还要大。听说这是皇上一个人的宫殿,他一个人怎么可以住那么大的屋子呀?”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丫头,晃着旁边一个车上唯一没有理会宫殿只是淡淡注视街道的少女,兴奋的问道。
少女笑着看了看女孩,却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得了吧你,收起你那一付故做正经的样子。都要进宫做别人的奴才了,还一付小姐派头。姓纪的,你以为这还是在贺县,从现在,你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一样。还在这里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
一个少女杏目圆瞪,憎恶的看着这个叫纪宛瑜的少女。看到她弱不经风,却又好象万事不关己的样子,憎恶感更加强烈,于是鼻子哼一下,转过头似乎不想再看到她一般。
“你们几个也是,我们进去只是奴隶,可能是里面最下贱的人。不知道你们在那里高兴个什么劲儿。如果你们在里面还是这样没遮没拦的,迟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少女又恨恨的教训起了周围的女孩子,说得刚才还唧唧喳喳的囚车顿时鸦雀无声。刚才那个小丫头甜甜一笑,打破僵局道:“碧柳姐姐,你不要这么凶嘛,大家赶了这么久的路,看到要到了才这么兴奋的。小桃知道姐姐是担心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这么放肆了。姐姐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碧柳扭过脸,不再言语。小桃凑到纪宛瑜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宛瑜姐姐不要生气,碧柳姐姐就是这个脾气,人还是极好的。”
纪宛瑜从小桃轻轻笑了笑,随即又将目光投到车外的人群。
其实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土官之女,富足人家的千金了。自从成化元年那次被他人称做大藤峡之战的战乱之后,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干净舒适的房子被烧了,爹爹和哥哥失散了,母亲因为体弱,被四处逃窜的人活活踩死了。自己也被当作俘虏,带到了这里。从此即将成为别人的奴隶,再也看不到家乡秀丽的山水,吃不到家乡可口的菜肴,听不到家乡熟悉的乡音了。以往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象梦幻一般,如今再回想,犹如隔世。
街道上的人真是幸福,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自由自在。天气好可以出来走走,天气不好可以在家尽情休息,繁忙时候努力干好自己的事,闲暇时候可以随意放松。而自己,只要进了这座宫门,就不能再有自由了。可笑的是,母亲临死前挣扎哽咽,心心念念的都是叫自己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再见爹爹和哥哥们。可是母亲,女儿就要进宫了,今生今世女儿恐怕再也见不到爹爹他们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纪宛瑜的眼睛有一些湿润。
周围的女孩子们纷纷紧张的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一群太监和宫女走了出来,把他们半推半送,弄进了皇宫。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一个举动,从此大明王朝出现了一个仁慧贤能的君主……
不知道走了多久,纪宛瑜她们被带到一间又破又黑的屋子里面。随后几个宫女给她们每人发了一个馒头带一碗白粥。众人又累又饿,狼吞虎咽的吃完东西就自己随意找了个地方睡下了。
纪宛瑜睡不下,于是便起身走到屋子的小窗旁边看月亮。
“月儿明啊月儿亮,月照阿妹出闺房。一走走到屋外头,月伴阿妹等情郎。没见情郎心慌慌,好似庄稼遭了霜。一见情郎心欢喜,心里赛过喝蜜糖。郎是山上一棵树,妹是树上一根藤。郎为妹来蔗风雨,妹为郎来添枝叶。你我相守永不离,恩爱甜蜜万年长。”
不知不觉,纪宛瑜唱起了母亲小时侯教自己的一首情歌。
夜凉如水,这大内神宫的夜晚更是凄凉。想到自己前途不明的未来,纪宛瑜的歌声渐渐透出几分悲伤。
“姐姐,好好一首情歌怎么被你唱成这个样子了,本来该是高高兴兴的,怎么我听了却想哭呢?”
只见小桃和几个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醒了过来,正眨着眼睛专心听自己唱歌。
纪宛瑜笑了笑,说:“我不怎么唱歌的,所以唱得不好。”
“哼,虚伪!”碧柳也醒了过来,不服气的瞥了一眼纪宛瑜。
小桃冲过来拉起纪宛瑜的手,笑着说:“姐姐,我也会唱歌。我们那里方圆几里的乡亲都喜欢听我唱歌,每次有节日,很多人为了听我唱歌,不惜走上几十里路过来找我唱歌。不信,你听。
唱起来哎
今天万人聚歌台哎
四方父老都来到哎
唱歌前辈哎多指教
唱歌要唱花连理哎
栽花要栽呀排对排哎
画眉不叫无光彩哎
山歌一唱啊心开朗哎
嘿心开朗,怎么样,好听吗?”
歌声甜美婉转,好似黄莺娇啼一般清新亮丽,叫人顿时跟着歌声开朗起来。众人纷纷鼓掌,就连刚才还一脸不愉快的碧柳此时也泛起了一丝笑容。
纪婉瑜和几个女孩子吆喝着叫她唱下去,小桃扭捏一下,于是又唱了起来:“
妹相思哎
妹真有心哥也知
蜘蛛结网三江口哎
水推不断是真丝哎
哥相思哎
哥真有心妹也知
十字街头卖莲藕哎
刀斩不断丝连丝
丝连丝哎

哥也知来妹也知
鱼儿有知聚一起哎
花儿有知开并蒂
鸟儿有知双**哟
人若有知哎
配夫妻哎”
稚嫩的声音,却一本正经的唱起了这首情歌,惹得几个姑娘顿时笑开了怀。
“看来小桃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找情哥哥了。”
小桃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忙要挠刚才那个乱说话的人的痒痒。原本灰暗寂寞的深宫大院,因为几个少女的欢声笑语,顿时不再冰冷。大家打闹着,玩笑着。几个擅长跳舞的女孩伴着小桃的歌声翩翩起舞。
纪宛瑜静静的笑看着一切,身后传来了碧柳的声音:“其实你的声音也很好听。想不到你这个官家小姐也会我们这些百姓的小曲。”
纪宛瑜幽幽的道:“碧柳,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我们都是一群身不由己的罪人。到这个紫禁城里面,我们都是奴才,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呢。”
碧柳愣了一阵,忽然扑哧笑了一声:“对,没有错,其实我就看不惯你一付看淡生死的模样。不过刚才我也算想通了,其实你我年龄差不多,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在家里的时候,我娘经常说我迟早要因为这脾气吃亏。可是我就是改不了,现在我娘没有了,这个深宫大院,又有谁来提醒我要注意了。”说完,碧柳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纪宛瑜心头一颤,一股酸涩的情愫又绕上心头。
碧柳擦了擦眼睛,看到纪宛瑜面有悲戚之色,转眼又笑起来:“我们几个也算缘分,本来在广西互不相识,谁知道都被抓到这个地方来了。上天总算待我们不薄,还有众位姐妹来陪伴。要不然,我们就学那戏文上的义结金兰,你们说如何?”
众人一听,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几个姑娘找了几只小树枝,插在一块刚才宛瑜没有吃完的馒头上。不知是谁用刚才盛粥的小碗在外面的荒草堆里面收集了小半碗的露水。
碧柳拉了拉纪宛瑜笑道:“我们几个中,只有你读的书最多,要不就你主持吧!”众人一致赞同,纪宛瑜见大家确实不大知晓礼数,便答应下来。
只见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纸包,层层打开,居然是一支半旧的毛笔和一叠整齐的白纸,还有一个小小的砚台和墨。小桃打趣道:“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到哪里都不忘记带笔纸,看来以后可以要姐姐教我写字了。”
纪宛瑜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贫嘴,结拜要写金兰谱,快快将你们的姓名和生辰告诉我。”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好容易纪宛瑜才弄清楚几个人的大小排序。
一共有九个人,最大的叫蒋梅,然后是张芸芸,肖莹莹,碧柳排第四。老五叫杨宁,接着是纪宛瑜,老七叫陈冬儿,老八叫李珍,最小的自然是小桃。纪宛瑜按年龄大小为序写上各人名字,并叫每人依着毛笔按上手印。写完后,纪宛瑜把这份金兰谱交给蒋梅道:“梅姐年纪最长,这份谱交给她保管最好,你们觉得呢?”众人没有意见,纪宛瑜笑道:“下一步,上香。”
于是姑娘们拿起冒充炷香的树枝,对着明月虔诚的叩拜。
“明月在上,今日我们众姐妹义结金兰。璇闺绣闼,既声气之互通;蠹间鸡窗,亦观摩之相得。爰联芝谊,籍订兰交,执牛耳之同盟,效雁门而有序。不才纪宛瑜等风前待月,花里闭门,或咏絮吟诗,才夸夫道韫;或辑书著史,技擅于班昭。铜钵敲余,话到更阑之候;玉杯对影,邀来明月之辉。气凛风霜,勿效桃花之轻薄;床联风雨,宜矢松柏之坚贞。不以才相先,不以貌相傲,不以形迹之疏而狐疑莫释,不以声名之异而鹤怨频来。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结契,对神明而永誓,愿休戚之相关。从此祸福同担,荣辱与共。谨序。”
说完,纪宛瑜带头咬碎右手中指指尖,朝露水中滴了三滴血。其余的人也照着样子依次把血滴了进去。纪宛瑜把水搅拌均匀,先洒三滴于地上,最后以年龄大小为序,每人抿了一小口,很快那小碗血水就见了底。
纪宛瑜执起周围杨宁和陈冬儿的手,郑重的说:“从此你我就是姐妹,我们一定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呀。好姐姐,好妹妹。”
几个姑娘面色也郑重起来,小小的房间里面回响的尽是好姐姐好妹妹的称呼。
碧柳高兴的笑道:“难得的好日子,小桃,继续挑几个好听的歌唱来庆祝一下。还有梅姐,芸芸姐,冬儿,珍儿,我知道你们都是跳舞的好手,大家一起跳一个吧!”
蒋梅掩嘴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几个会跳舞的当中,跳舞最好,还是要数李珍妹子。我和她是一个村的,想当初,只要她在集子上跳一跳,不知道有多少后生要踏破她跳舞的台子。”
李珍娇笑道:“梅姐乱说,哪里有这回事。不过今天既然大家都这么高兴,那我就出来跳跳,叫大家高兴高兴。”说完,一个轻盈的起身,身影便不知不觉飘到另一边空地。
小桃连忙道:“我还没有唱呢,这么急呀你!”说完,一首清歌破空而出:“
小小荷包双丝双线绕
妹绣荷包挂郎腰
妹绣荷包挂郎腰
荷包送给情哥哥
送给妹妹的心一颗
送给妹妹的心一颗
小小荷包双丝双线绕
妹绣荷包挂郎腰
小小荷包双丝双线绕
妹绣荷包挂郎腰
妹绣荷包挂郎腰”
李珍的舞蹈随着小桃的歌声显得深情又略带羞涩,几个模仿绣荷包的动作惟妙惟肖,看得人眼前仿佛真就出现一幅一个妙龄少女饱含情谊为情郎绣荷包的场景。
即将唱完,纪宛瑜立刻接着唱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上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歌声奏然苍凉雄伟,大气雄壮,李珍几个转身,忽然舞一个拔剑起舞的动作。天衣无缝的就把两首十万八千里的歌曲连接起来。
随着纪宛瑜的歌声,李珍或停或行,或拔剑四顾,或击鼓而歌……众人明知这不过只是模仿,然而眼前还是不自觉就有一种战场的氛围。
待得纪宛瑜唱完,杨宁又唱了一个情歌。李珍轻拧纤腰,舞姿又回到缠绵欢快的状态上来。众人不由得纷纷喝彩,待杨宁唱完,小桃还想唱,李珍转了个身,飘然坐到地上笑道:“众位姐妹,饶过我吧。我可是再也动不了了。”
大家哈哈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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