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舍得君麻吕？是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我可以抛弃自己的性命去成全莫离。但是我没有资格要求君麻吕这么做！就算他自己愿意也不可以这么做！
“我依然拒绝。因为我不能为了我的一个部下去牺牲我的另一个部下。”我垂下眼帘，“他们对我来说同样重要。君麻吕他跟莫离是一样的。一个好家主不可以任意牺牲自己的家臣。”
但是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心虚？莫离不仅是我的部下，更是我的朋友，我的生死之交！我多么愿意跟它一起活下去。一直以来我的目标不都是无论如何坚强的活下去吗？但是我现在——
我竟然是有些期待和庆幸可以牺牲自己的！
雪姬古怪的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伟大啊！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刚才要替白死，现在又要替君麻吕死，为了匹莫斯朗格尔泰死。看那看那，这就是人类，纯粹的人类！滥情不忠胆小怯懦无能自私逃避虚伪自圆其说。”
我的手指绞在一起，我想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爱护部下？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只是你的一个借口？”雪姬抚摸着白的长发，笑了，“你是觉得只要自己为它这样牺牲之后，在你用所有的未来去赌它的未来之后。你就可以认为自己在和匹莫斯朗格尔泰的关系中重新占到上风不是吗？你就可以自欺欺人的幻想你们之间仍旧是家主和家臣的关系不是吗？”
“你这是做梦啊——有着猫又的血缘，它其实比表现给你看的要冷血的多。”雪姬长长叹口气，眼波流转，“这只不过你是在得知它的背叛之后自己给自己找到的安稳和最后一根稻草。去乖乖杀死君麻吕，留下来为我工作。这样我也许还有可能大发慈悲让你可以经常朝见它，说服它给你一只新的幻兽。雪姬神殿需要新的大祭司和神降士。白跟你正合适。”
背－叛？
背叛！
好像突然间自己的脑细胞重新回来了一样，我的眼睛瞬间亮起：“你是说背叛是吗？你的意思是说，莫离背叛了我。”
“没错。”雪姬柳眉微颦，对我的兴奋显得甚为不解。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这是今天沉闷许久，第一个好消息呢！
啪啪！——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反手一挥，狠狠两耳光甩在我自己脸上。脸颊上是火辣辣的抽痛。怎么现在我的力气这么大啊。再狠一点我就直接把自己打成脑震荡了。
不过的确是该打呢！卸下了千金的重担。我松开君麻吕的手，尽情伸个懒腰。自己打自己，也不错。我捂着肚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沧海月无，你果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呢！
“你疯了吗？”雪姬被我笑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
“没有啊。我现在清醒的很。刚才我把自己打得很痛。但是托那两耳光的福，我终于完全清醒。”我稍微收敛了一点点，直起腰，目光炯炯，“首先，我要求你收回你刚才的关于稻草的话。因为那不但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君麻吕的侮辱。你活了十万年也没有令你真正理解人类的感情。”
“大胆！你怎么能！”
“我的胆子本来就很大。雪姬殿下。”我弯腰一礼，“请恕我多嘴。您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说。”
“没有信任，哪里来的背叛？没有忠诚，哪里来得背叛？没有彼此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许的承诺，哪里来的背叛？！”我直起腰板有力的说，“那只不过仅仅能够被称为一次欺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意思就是。雪姬殿下的所有的话都透漏出这样的信息：莫离并没有背叛我。它一直都用自己的行动给予并证明了它对我的信任、忠诚、不离不弃和生死相许的诺言。不像您，一次又一次的只能得到它的告别和离开。我不管它有什么样的过去，也管不着。毕竟那是在我们相识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就是我。莫离就是莫离。我们活着并在一起就是唯一的真实。我们沧海莫离！”我的语言饱满而有力，仿佛刚刚得到了今生最重要的战斗的胜利。
“比起你来，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但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是独立的，是坚强的，是要有尊严的。神如此残忍，令人降生而遭受痛苦，令人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是呀，神如此残忍。雪姬你知道吗？从我生下来开始，因为我体内的猫又。除了我五岁时认的哥哥，就没有人能够简单的把我真正当作一个人。他们看到的都是我背后的东西。就好像你一样，看到的是猫又，是那蔓延千年万年的故事与恩怨！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是不同的！我的哥哥，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莫离！我信任他们，完全的信任！如果连他们都不能相信，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了！”“我都没有要求这样降生。可是，我已经承受。想来，应该谁也不会要求这样的命运吧？但是我现在很乐意我的位置。我还活着。活着就是活着，我就是要忍受痛苦活着，我就是要活着跟命运反抗！我一直都相信只要挺住，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目光坚定，抓住君麻吕的手，“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就会紧紧抓住。就好像莫离，就好像君麻吕。只要是我选择的路，我就会一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我沧海月无要走下去。为了这一点，我必须变得坚强！”
“我可怜你呢，我作为一个人类来可怜你这个半神。因为你在命运面前软弱了。没有谁能逼迫谁软弱。软弱的只是你自己。”
“没错，真正想要把莫离当作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正是雪姬你本人。”
“你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类。”白俯首坐在雪姬下首，感到雪姬抚摸着自己额头的手指渐渐收紧。不要啊，月无。请不要惹恼雪姬大人。雪姬大人一直是如此的仁慈与善良。她只不过是因为如刚才那个故事中那般，遭受了太多的感情。哪怕是暂时的屈服，也请你……
“我在讲故事的时候，暗中在这个空间中布下软弱与服从的暗号。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轻易就挣脱了出来。”雪姬的口气宛如谈天，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划破白的头皮，“你看白就很听话。看在你继承了竹取辉月最纯的血的面子上，我最后邀请你一次。杀死君麻吕，辅佐我，我给你新的幻兽。否则——”
“不需要什么否则。我拒绝！……怪不得。我也说，怎么今天自己这么不在状态。把莫离还给我。我要带它回火之国。我知道它没有事。——就算有问题也一定已经被你解决了。它真要还有什么问题，你哪里有心情给我们将刚才那个长到不能再长的故事？还它出来，现在。”沧海月无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在意自己面前是一位神。
“还给你？那么谁来把我失去的东西还给我？”雪姬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闪动愤怒，“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要以为我刚才好声好气跟你说话就是高看你一等！你不是凤兮也不是猫又！你只是大蛇丸用竹取辉月的残骨拼出来的一个人偶！塞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低级傲慢的灵魂！”“如果你把最后两个字换**类我显然会更开心一些。谢谢你，终于有一个靠得住的家伙给我的灵魂下了一个定义。可以让我以后不用为某些事情烦恼。你应该知道，所谓的前世今生什么的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如果你还不把莫离还给我，我可是要抢了。”沧海月无笑了？她怎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抢吗？抢！好好好，匹莫斯朗格尔泰啊。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一个人类，人类。”雪姬眼中闪过一片复杂的神色，终于不怒反笑。伸手结印，白光闪过。化身池上方那个圆球中莫离的身影扭曲了几下，陡然消失。那竟然只是一个幻术！
随着微弱的喵呜一声。伤痕累累的沧海莫离摇摇晃晃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它伏在地上，冲着沧海月无的所在勉力抬起头，发出一声欣悦的呼唤。
“莫离！……伤好些了吗？快过来。”沧海月无急切的张开自己的手臂，欢声道。莫离继续摇摆了几下，突然纵身一跃，投入她的怀抱。
“你看，其实用不着抢。莫离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沧海月无毫不犹豫的化指成刀，割开自己手腕处的血管，示意沧海莫离舔舐。莫离摇摇头，用舌头一舔，伤口反而愈合了。
“谢谢家主大人，已经不用了。雪姬，这个赌是我赢了呢。”
这下子，就连沧海月无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这是认识七年来，莫离第一次在她面前口吐人言！雪姬的眼睛空空洞洞，似乎毫无感情。
“是的，这次是我输了。你跟她走吧。”
莫离的声音并不是太好听，也许是因为多年不曾说话的缘故，低沉并嘶哑着。我抚摸着它光泽不再的毛皮，很是心疼。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君麻吕，生怕一个看不见，它就再次从我视线中消失。
“竹取没有灭亡。雪姬是骗你们的。因为她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一个人类。”莫离攀上我的肩头，看着君麻吕，郑重的说，“所以，请继续留在大人身边。也请你就当竹取已经不存在了，全心全意留在大人身边。”
“当然。”
听到君麻吕这样简洁肯定的回答，莫离似乎也很满意，顺势滑落回我怀中。它真是瘦了许多！我的眉毛拧成一团：“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听说再不斩对你下药？怎么这么不小心？”
“因为白做的水煮鱼很好吃吗——啊哪，我认错。”莫离的猫脸被我微笑着拉成面条，苦着脸笑。“我很生气，所以你最好向本家主老实交代。”我继续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谁说笑容起不到恐吓的作用？我看就很管用吗！莫离不敢多说，三下五除二把这几个月它背着我干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白显得有些拘束、紧张，脸也微微的红了。我暂时都没有时间去关心他，认真听着莫离的经历。听到其实我离开去竹取的当天，莫离就从饭菜中发现不对，假装中招，及时发现了再不斩的阴谋。于是乎，莫离及时跑去竹取，却发现其实那天的冒牌大蛇丸其实是云桑重光（咦！我不觉惊叫一声），并且已经在那日一探虚实之后，联络往来，暗中或威逼或利诱或施以恩情，加意拉拢已经倒向再不斩一方的军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军队重新牢牢掌握。
莫离心知此行已经失败，根本就没有跟云桑重光招呼，直接潜入竹取村。可是它来的毕竟已经晚了。没能阻拦住我，却碰上逃离的八岐。一场恶战之后，莫离和八岐双双受伤。八岐远遁离去，莫离被赶到的重光救起。为了防止计划泄露，重光将莫离送回雪姬神殿，另选绿衣的幻兽寒碧灌下迷药，送上再不斩的大船。（我不觉插嘴道：“还真是下得了手。”）
与雪姬重逢之后，莫离多次要求离开。可是由于身体的原因，雪姬不放它走，它也就无可奈何。为了真正留下莫离。雪姬命令重光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来，留在雪姬神殿。（我笑了，莫离果然是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可是它知道我是不喜欢的。所以要跟着我走，无论哪里。
于是雪姬跟它打了一个赌。布下一个完美的局。最后连重光和绿衣都骗过，赌我对莫离的信任，也赌我对自己的信心。
我赢了。
“你带匹莫斯朗格尔泰走吧。好好对它。”雪姬亲自将我们送出雪神居。莫离在我怀中赖着不动。雪姬的手指好像羽毛一样轻柔的掠过它的皮毛，依依不舍。
“为什么就是不能留下呢？抛弃了神格，作为幻兽，离开雪姬神殿，你终有将再也不能——今后就连说话都不得啦。”她突然落下泪来，修长的指甲深深扎入手心。莫离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喵呜呼唤。是的，我不是猫又，只是沧海月无；它不是辟野春神匹莫斯朗格尔泰，只是我的家臣，沧海莫离。我们没有那惊天动地的力量，没有那感天动地的过往，可是我们有现在，有未来。我们在一起！
“白，我无法离开神殿。你替我送他们。记得我说过的话。”雪姬转身吩咐道，不再看我们一眼。不知为什么，白自始至终从来没有主动提起再不斩，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甚至是刻意避开将目光投向再不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令白对再不斩如此心灰意懒？
“是，雪姬大人。”没关系，一起走的话，机会还很多。我一手握着君麻吕的手，对着那个少年微笑。他亦对着我微笑。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改变他身上的厄运，但是我想，我已经可以问心无愧。
“谢谢你呢。撤销对火之国的锁国法令。”正式命令会在一年一度的谒见大典之后正式下达，加上种种繁琐的手续，以及相应的国策调整，大概到五月末，也就是一个月之后火之国就会正式收到重修旧好的国书。我不觉再次感慨水之国果然是完全掌握在雪姬神殿手中。我有点发晕，真的就是如此简单？不，应该说，其实，也——这段经历令我无法形容呢。
另外提一句，雪姬给我的建议是趁着这一个月，不要惊动木叶，先三两人小船轻舟，悄悄绕道去风之国，寻找沙漠深处那能使我双眼复明的一碗泉。然后与使节团会合，风风光光健健康康的回去。
“没法子，它，好吧，莫离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我仍旧可以感到雪姬的笑容里似乎有一种永远都化不开的哀愁。我心中莫名一痛。莫离心有灵犀攀上我的肩头，令我可以腾出右手。我将左手从君麻吕手中抽离，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包围。我闭上双眼，从身后揽住和我只有发色差别的雪姬。
“婉兮。相信我，真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即使走到尽头，你也一定可以为自己凿开那个尽头。相信我！”雪姬的身体在我的臂弯中微微颤抖着。“即使已经没有人会叫你婉兮了，即使没有了莫离。你还有重光，还有绿衣，还有白……”
“你快走吧，你不要说了。你不要逼我改变心思。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跟你一样坚强。白，领月无走啊——”雪神居的门重重的关上了。君麻吕重新握住我的手掌。我仰首看着那花蔓纠缠的大门，不觉泪下。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和雪姬婉兮只认识了一天，却可以有如此深的感触，好像一生一世，万载千年。
四日后，四月十四清晨。
“月无大人，我们该上船了。”白恭敬说。在他的引领下，由云桑重光亲自相送，一行人从雪神居，步霜降道，转承天门，出雪姬神殿。几个恰巧赶早出来为明日谒见准备的人战战兢兢的看到一个女孩怀抱黑猫，一步步走得坚定骄傲，不觉扑通跪地。
那是，谁？
她额头上是三簇火焰般的朱砂，银发金眸，雪白的单振袖和服背后画着火红的凤。
竹取和水无月的少年跟随在她身边。
宛如雪姬。
没有人看见神殿的一角，云桑绿衣那仇恨的目光。
“白，记得我的话，不要回来了。为我跟随她一生一世吧。”雪神居内，雪姬慢慢抚乱水镜，泛起一片破碎的细浪。
“我还是听从匹莫斯朗格尔泰的。演了一场戏，欺骗了您呢。希望你这人类的一世能够自由快乐。一定会的吧。毕竟您已经变了。”雪神居内重新落下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
“也许，这就是您一直告诉我的，和命运对抗吧！”她笑了。
“祝您，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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