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滴水岩边邀比试 磨盘石下判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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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躲在后面的镜亮瑟缩地闪出来,在火把光影下一双鹰眼阴阴地望着樊瑞,头上的伤口还包着幅布条。
镜亮道:“小心这小叫花子的弹子,不过,我们一起冲上去,看他打得了哪一个!”
樊瑞道:“好呀,那先打你这狗东西,就用连珠弹把你两只狗眼先打瞎了再说。”
镜亮吓得一缩,隐没在黑暗里。风中传来樊瑞的几声冷笑。
乡民乙道:“狗伢没用,怕了这小子。”
樊瑞乘机挑拨道:“哼,狗没长脑袋还是没长心肝?躲哪儿去了呢。”
乡民还是一点点地围拢过来,现在樊瑞有点尴尬,他没有出手,人家还没攻击,他当然不好贸然出手打哪一个了,只是把弹弓拉开六分。
樊瑞退到崖边了,已经感觉得到脚后跟下的一点点觉察得到的空虚,乡民们围到石头边,长棍几乎可以够得着樊瑞的脚了,但乡民还是没动手,就如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要折磨够才吃掉一样。
樊瑞在摇晃不定的火把光影里,更是费力地辨认那张丑陋的鹰眼瘦脸,他在想,就算跳下去,那么临落崖也要把这阴险又怕死的家伙拉下山崖作陪衬。
樊瑞暗忖:就乘乡民们对那贼道不满,就挑拨他们的关系,大不了跟这贼道一对一大打一场,说不定还能找到脱身的机会呢——他想起了无尘送的那道逃命符。便大声吼道:“兔爹生狗娘养的镜亮,你是条汉子的就给我滚出来!别人帮你卖命,你却做缩头乌龟。来来来,我和你一对一厮杀。”
乡民丙道:“狗伢出来,你干爹要找你捉对儿厮杀,快!”
几处火把举上舞下,四处找人……
在半山弯路上,漫步走着的罗真人,忽被山前远远的那一丛火把光影吸引了目光。他凝神遥望片刻,脱口而出喊了一声“不好!”便忽地腾空而起,展开双臂,如一头大鸟般向山谷下迅急盘旋滑翔扑下……
镜亮被几个乡民推到大青石上,临上去还不知被谁蹬了一脚、捅了几棍。好不容易站起来,有点痿顿和颓丧。
大青石就是崖边的一个大擂台,樊瑞有如一头受伤的小猎豹,镜亮便如一条挣扎的饿狼。
樊瑞刚好背对悬崖、处于极不利的位置,但对手已被推了上来,而且人家又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只好硬着头皮整理一下衣服,收好弹弓,挽紧腰带,立下一个门户,戒备以待。
那镜亮原是乡里闲汉,自小劣顽,为人欺善怕恶,生性多疑,近狭邪僻,但又贪生怕死。镇日里和一帮恶少无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嫖赌饮吹,在乡间已经神憎鬼厌的。乡绅们开春拜年,话题总是乡中一年的大事,按惯例总提到崂山上各大宫观寺庙的布施,以祈禳每年一方乡土的平安,风调雨顺。乡民在捐助之余,也会选送一些人去获得捐助的道观佛寺,被送的人里有各种原因而自愿出家者,也有些是被乡民们抛弃的人。年年如此,已成惯例。把那些闲人送去宫观寺院调教,既可以净化乡里,又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些闲汉、孤儿们日后的生计,所以镜清镜亮等几个就在前些天被送来玄清宫出家当道士了。
书归正传,镜亮被推到大青石板后,虎视耽耽地盯着比自己矮了一截的樊瑞,俩人站在一个平台上,这么一比,他的信心又回复了,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子只要不打弹子,那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先别说自己长比他高,相貌又凶恶,就是凭自己多年在乡间惹是生非、斗殴打架,对付弱小的人,自有一手欺压的经验,那要打败这么个小叫花子应该不在话下的。
镜亮挽起两只袍袖,一小步一小步地向樊瑞迫过来,想从威势上先给对手一个下马威。
樊瑞见镜亮慢慢向自己走过来,他想不出怎么对付这个比自己高大的对手,索性跨前半步,侧身抱膝坐在石上,冷笑看着镜亮。
镜亮想不到樊瑞会这样应付自己,看来看去,竟对樊瑞无从下手,不由得呆立场中。他作势想起脚踢的,但又怕对方是在引诱自己上钩,又不敢贸然起脚。于是,他对后面的人说:“给根棍子我”。
樊瑞一见,马上说道:“你敢用棍子?信不信我给你吃颗金弹子哪!”
镜亮立刻不敢再要棍子了。
他见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只得稍走近樊瑞,用长长的手来撩拨樊瑞的头。
樊瑞的头一偏,避开了。
镜亮急叫道:“小叫花子,站起来,咱们比几个回合。”
樊瑞道:“假道士,现在不就在比吗?”
镜亮道:“比武的话,那你站起来嘛。”
樊瑞道:“谁规定比武一定要站着比的?”
镜亮道:“这……”镜亮忍不住了,一跺脚,冲上前起脚迎面扫向樊瑞。
樊瑞自小就在白云观长大,看着道士们练武术拆招,只是人家见他年纪小、又不是正式道士,便没有怎么正经教他武术。但积十来年,也象模象样地学了一套长拳和一些散手,临敌经验却是看多于演练了。到了去年樊瑞离开白云观前,他又学了一手打飞石的功夫,只是平常在山野间捕猎小动物时他惯用弹弓,这套飞石子的功夫他就反而练习和使用得很少了。
现在,樊瑞等的就是镜亮这一急!镜亮一脚扫过来,他不闪不避双手护持,把镜亮的脚不经意轻托着随他的力度往自己头顶带过,然后顺势再一推送,镜亮就如同打了个旋子一样站立不稳跌向崖边,樊瑞抱着大不了死了也要镜亮陪死的信念,飞身往镜亮一扑一压,两个人随即摔下百丈悬崖。众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同时“啊”了一声,为他们送行……这当儿,一阵怪风,自崖下吹上来,呼啸声带着哀怨颤抖,众人只觉冷气入骨,都激灵灵地打个寒噤,气弱点的人还连打喷嚏,下意识地都往后退缩。
正在此时,无尘子与镜清刚好转过山坳,来到离石头二、三十丈远的地方,眼见樊瑞抱着镜亮摔下悬崖,崖边又起了一阵狂风,不觉目瞪口呆,登时放慢了脚步。
乡民们见他们俩人来到,胆子又壮起来,一群人不约而同地跑到石上的悬崖边,往下面张望,但见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无尘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截住那外地来的小伙子撕打的?”
乡民丙吞吞吐吐地答道:“我们没有,是狗伢跟那小子打,我们只是看热闹。”
无尘揶揄道:“哦?那这两位老乡怎么愁眉苦脸的?”
镜清插嘴道:“谷子别撒谎了,你骗不了我师叔的!你们是被狗伢叫来帮手打架的吧?”
无尘道:“让他自己说嘛。这么多大男人拿刀拿棍地围攻一个外乡来的半大小孩,人家还是赤手空拳的呢,你们还脸红不脸红?”
被镜清叫作谷子的乡民丙说道:“师傅呀,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凶呀,把我们几个人都打伤了。”
无尘道:“哦?我先问你一句,是你们先动手还是他先动手?”
乡民丙道:“好、好象是谁吧,反正我不是第一个动手的。”
无尘道:“那就是你们中的谁先动手的了?我再问你,你要是象他这样被人围攻的话,你会不会发疯似的还手?”
乡民丙不敢再吭声了。
无尘道:“你们把崂山人的脸都丢尽了!”
乡民戊道:“道长,可现在狗伢不是陪他一起摔下崖的吗?我们先别论谁先动手了,还是下去看看还有没生还的人吧。”
镜清道:“是呀,师叔,我们不如和他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无尘道:“好的,大家小心点,别走得太远,互相照顾好。受了伤的人就别下去了,留在这里看着吧。”
一行人在互相照顾下,寻路的寻路、拉树的拉树、挖坑的挖坑,高举火把摸索着陆续下崖去了。
其实这个崖一路下来,不是每处都很深的,在这磨盘石下,还不到二百丈高,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他们来到崖下离谷底十多二十丈处,见到镜亮的尸体,身穿的道袍已被扯得一条条,一边脸都摔烂了,另一边的眼睛凸出来,瞪得大大的,好象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这么差!
乡民戊道:“很难看,狗伢他死也不瞑目呢。”
无尘道:“现在先别动了,天亮后你们再找人带甲长来把他的尸身弄回去安葬吧。”

乡民甲道:“好的,明早先把这事告诉里正,看他的意思怎么再说。”
镜清道:“师叔,那另一个去了哪里呢?”
乡民乙道:“再分散找找看吧。”
无尘道:“只能是这样了,我们再找找看。”
他们往下走又再上去,松明火把换了一支又一支,折腾到天色蒙蒙亮,但在这一带始终找不到樊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无尘一直不死心,边在找边低声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去了哪里呢?难道用了那道符遁走了?混世魔王,你回答我呀!”
第二天下午未末申初,无尘带着镜清垂头丧气地返回玄清宫。
无忧在吕祖殿前接住他们俩,问道:“怎么样了?”
镜清哭丧着脸说道:“镜亮摔死了!”
无尘摇摇头说道:“是的,他摔死了,但那小道童却怎么也找不到,只有神仙才能解释了。”
无忧道:“怎么摔死的?”
无尘道:“据那些围攻的乡民说,是打到后来,两个人被怂恿在石头上单打独斗,抱成一团摔下悬崖的。”
无忧道:“那小孩也厉害,怎么跟这么多人打都没输,还抱了个肇事的镜亮摔下崖的?对了,既然是抱在一起摔下去的,怎么会只有镜亮的尸首却找不到他的?难道真象三师弟说的那样,他是神仙不成?”
无尘自信地笑着说道:“他还不是神仙,但可能有人弄鬼!”
无忧道:“有人弄鬼?那是谁?”
无尘道:“我还不知道,希望是他自己弄鬼吧。”
镜清道:“师傅,是真的很奇怪的呀,明明我和师叔转过山坳时见他们还在打,正抱在一起掉下崖的,我们七八个人下去找遍了山谷,很容易找到镜亮了,发现时镜亮就已经摔得脸都烂了,但就是没找到那小叫……小子的尸首。真奇怪呀,他们是怎么分开的呢!”
无尘道:“对!说到关节点了,他们在空中是怎么分开的?”
无忧道:“看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说话间,身穿八卦法衣的云霄子闻讯随小道童来到殿前。
无忧喝道:“镜清还不向师祖跪下!”镜清闻声即“卜通”地挺直直跪在云霄子面前。
无尘颇感疲累地说道:“师傅,我们回来了。”
云霄子问道:“唔,事情怎么了?”
无尘将昨晚见到和听到的事复述了一遍,又道:“师傅您看看怎么处理好吧?我和大师兄正商量要去禀报师傅您呢。”
云霄子道:“镜亮下山一事,老三休再去理了,人已落崖身死,纵有许多不是之处,乃诸事百了。尸身交回乡里掩埋就很好了,老大带几个去替他做场法事吧,也是一场师徒,就是送他一程,积点功德;然而此事由镜清而起,镜清须静室思过,罚挑水三个月。如有再犯,观内除名、追回度牒,并由里正领回家去。就这么定了吧!”
镜清向云霄子连连叩头,颤声哭着说道:“镜清谢师祖开恩!此后一定静心改过,再也不敢生事了。”
无忧道:“镜清,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你要记住圣贤的说话,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此后好好修练,别再胡思乱想、惹是生非的了,知道吗?”
镜清又向无忧子叩了个头道:“谢师傅指点迷津。”
无尘也道:“是,谨遵师傅吩咐。”
云霄子靴声笃笃转身进大殿主持法事去了。
樊瑞到底去了哪里呢?没错,他没死。他一直没忘记下山前无尘给他的逃命符的,那道符就在他的怀里藏着。
他要冲上去抱着镜亮摔下山崖时,本来就想打的如意算盘,掉下去之后,就松开手,让惊惶失措的镜亮一个人摔死,自己马上掏出无尘的符借地遁。
他打的是如意算盘。
但是,他没经历过生死之间这一瞬!镜亮在摔下崖后,虽然惊惶失措,但死死抓住他,把他当做救命草呢。
要不是刚好有人在不远处的崖边一株松树上看着这一切,樊瑞也只能落个摔烂了脸的下场,不过,可能是摔烂另一边脸罢了。
樊瑞和镜亮飞速摔下,那个人伸手捏诀在空中划动并向着二人一指,一股冷风从谷下卷起,大力冲向二人,使他们撞在一株老松上,不但把他们撞到昏迷,并硬生生地将他们分开,一人一边继续向下跌落,樊瑞被那人引来的一朵云轻轻一托,那人随即使个摄法,带着云飘离山谷远去。
而镜亮就在树的另一边摔下,在昏迷中跌死了。
樊瑞在昏迷中被送到离崂山五百里远的沂州府,最后被放在沂河边上南桥镇灵官庙大殿外面廊下。那人招来一个中年道者,吩咐道:“徒儿,看好这小顽童,别让他溜了。他身上有伤,也帮他料理一下吧。”
那徒弟道:“师傅放心。”
那师傅道:“你这么说,我就不放心了,这小子精灵跳脱,稍不看紧就一定出漏子的!”
那徒弟道:“我会把他盯死的,但师傅要我看到什么时候?”
那师傅道:“一直看到他把你当成朋友,或者师傅为止。”
那徒弟道:“啊?”
那师傅道:“你以为呀,别小看他,这小子的道心坚定不移,聪明好学,日后必成大器!”
那徒弟道:“哦,是这样的,那我只好盯紧他了。”
那师傅道:“好,那为师回山了。”
那徒弟道:“师傅好走!”
那师傅道:“自己多加小心。”
一眨眼间,那师傅走得只剩下一个黑点,只有那呆立着的徒弟和躺在青石板上的樊瑞。
次日早晨,在沂州府南桥镇的灵官庙外,樊瑞被晨钟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不相信自己还活着,一抬头,见灵官殿的恶鬼,吓了一跳,还以为来到森罗殿呢。再细看大殿上的匾额和门外廊柱上挂着的对联,才明白这是灵官庙。
灵官庙山门牌坊的对联是这么写的:
三眼圆睁观宇宙,
一鞭横扫镇阴阳。
“我有三只眼、一条神鞭就好了”樊瑞边自言言语边站起身,他想先找些清水洗把脸漱漱口再说,便拍一拍皱巴巴的道袍,踱进灵官庙大殿。
大殿内楹柱上并列挂了两副对联,他很留意地读着,第一副嵌入灵官的姓名“王善”二字,挂在内侧:
王侯莫恃尊,金鞭举处刑当上;
善恶终须报,电眼观时法自宣。
“这有点道理,但不知这个灵官是否真的敢对王侯们用刑?善恶也未必全都有报呀,象昨晚那群围攻自己的人,可能今天还是活得好好的。”
第二副挂在稍外侧楹柱上,字略大些:
睁三目、驱火轮,威镇天南分善恶;
发五雷、持金锏,长安世上有神明。
“威镇天南分善恶?那北地呢?那里的人怎么办?谁都会分出善恶的,但分了没报应又有个屁用!象那崂山的道士镜亮——根本不象个出家人。对了,昨晚自己好象抱着镜亮跳下悬崖的,当时想腾出手掏无尘子送的逃命符,但却给镜亮死死抓住膀子,脱不出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索,“哦?无尘给的符还在。但记得后来继续跌落时在下面的镜亮好象砸到了什么,一股巨风带着什么扫向自己,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殿内好象准备做功德法事,道士们忙得不可开交,香烟弥漫。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间灵官庙是崂山谷下的道观吗?无尘叮嘱我远离崂山的,我要去哪里好呢?镜亮和那些乡民还回不会来找我晦气的?”樊瑞边胡思乱想边出来,转过大殿西侧,见有道小旁门。
在侧门上有块牌子写着“非请勿进,访道扬声”八个字,樊瑞呆一呆,四顾见无人理会,便轻轻推开道门缝潜身进去。
一值殿道人在不远处扫院子,樊瑞灵巧地闪身一株大树后。值殿拉起老脸,盯着大树。樊瑞见被人发现,索性装大方地仰头望着树上围住树转。
值殿道:“小家伙,装模作样地看什么,这里没东西你偷的。”
樊瑞道:“喂,你这大家伙大不了人家几岁,怎么一出口就伤人,你是属狗的呀?你这灵官庙的观主怎么教你功课呀?”
诸位看官,这混世魔王又生事了!有分教:学道应凭真本事,寻师莫恃小聪明。到底樊瑞这次又怎么脱身呢?那看管他的“徒弟”去了哪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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