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回 绘画图无心惹祸 寻丹药有意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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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樊瑞被王晶一棍扫中头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正要转到树后躲避,只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被树的桠叉绊了一下,这反而提醒了他,他暗骂自己一句“笨蛋!有剑也不会用。”马上左手扶着树根转身躲到树后,右手顺势拔出背上的古剑,倚树站起来。
王晶一上来就得手,很是得意,一抖棍头又指向樊瑞,再跨前一大步。
樊瑞一剑在手,心里已笃定了很多,他举剑斜指王晶右上方,根本没理会那两端棍头的微微晃动。
王晶尝到甜头,故技重施,首尾两节棍如白蛇吐信,分左右窥探过来,樊瑞则打醒十二分精神,屏住呼吸凝神戒备。当王晶的棍头点到樊瑞的身前四寸许,樊瑞才回剑左拦右削,只听到“剔”“挞”两声,王晶好像发现手上三节棍两边棍头变短了少许、也变尖了少许,他的颜面马上变得紫酱色的。
樊瑞抖擞精神,剑尖逐个点,轮流指向古大少、段天雄和王晶,点到谁,谁就打个寒噤。
樊瑞心里只想先废了古大少再说。
正在这时,只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让开让开,是什么人在闹事,县衙公差要带人回衙门候审。”
老百姓除了怕贫病冻馁,最怕就是进衙门见官了,所以樊瑞一听,只得舍弃杀了古大少的念头,转身便走。但又是那阴险的段天雄,趁樊瑞转身跑走的一霎那,对樊瑞扬手发了几枚金钱镖,樊瑞急着要走,没留意到身后的变故,一枚金钱镖打断了他的头簪,打散了他的头发;另一枚打裂他的衣袖。
樊瑞不敢回头看,提着剑冲出人群发足狂奔。这下子真狼狈到极点,头簪折断了,发髻散乱了,衣服袖口撕破了,连用得称心、伴了他**年的竹板也被海东青王晶的大力鹰爪抓碎了。虽然他也削断了人家王晶的三节棍,但那对他是毫无利益可言,现在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一个劲地狂奔,不,是在狂逃!他冲出大街向宽阔处逃跑,慌不择路间,樊瑞也不知跑过几条街,这一带的地上一溜都是青石板,不知哪一条是那杜千说要接应的街巷。后面呼喊声又逼近,他只好继续向前跑。
就在这关头,只见一只大黑狗不知从哪里跑来,在樊瑞面前跳来跳去,他抬头一看,刚才他救的那个姑娘,正在前面拐角的一条巷口向他招手,樊瑞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跟着姑娘转过一条横巷,转出长街,果然看见迎面就是古今客栈,楼上有面酒旗,上面黄地绣着个大红的“古”字。
那姑娘拉着樊瑞的手,急急转入了旁边的另一条横巷里,那条横巷才三、四丈深,大约有七、八个门户,跑到这里,樊瑞终于认出来了——那天晚上也是跑到这里来的。右边一道门前,刚才怂恿樊瑞去打斗的杜千正焦急地等他们过来,他们和大黑狗跑进了那道门后,杜千关好了门,又洒了些灰尘在门闩和门缝上,才放心地带樊瑞和那姑娘又进了上次那间黑古隆冬的屋子,把他们藏了起来。
不久,门外隐隐传来了古大少恨恨的骂声。
古大少道:“这不是我家客店的后门吗?你们说那小子会不会跑我家里去?”
王晶道:“他敢?”
古大少道:“要是的话,那就省了我们找他去。咦?段师傅还没来到。”
王晶道:“哦,他腿伤还没好利索,跑得就慢一点的。”
古大少道:“那也是。哦,他来了,段师傅,我正在跟王师傅说,你猜那小子会不会跑到我家客栈里呢?”
段天雄道:“大少呀,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啊!怎么会跑进你家客栈的?我们拍拍门看看吧。”
只听得拍门声砰砰的响。
王晶埋怨道:“不拍还好,一拍把灰尘都拍下来了,这道门好象好久没开过的呢。”
古大少道:“走吧,我们还是往前面几个巷口找找看吧。”
段天雄道:“先看这条巷吧,我也好象见那小子是跑到这条巷里的。”
古大少忽然想起什么,道:“这么巧的!诶,上次追那妖人,不也是跑到这里就失踪了的吗?”
王晶叫道:“对呀,那天晚上也是我们三个人。”
古大少道:“对,事有可疑,别放过这条巷,再从巷口那里逐家逐户仔细搜过来。”
段天雄道:“好,我把住巷口,王兄和大少一起逐家逐户搜搜看。”
古大少道:“好,就这么办,挖地三尺也非得把那小子翻出来不可。”
王晶道:“嗯,段兄守住巷口,我们从巷口搜起,你的金钱镖准备好了,见了那小子就喂他。”
就在古大少要进的第一家门,正是王伦的家。这日刚好王伦约了南桥七子里的其中四人,在这书屋里谈经论文。
说起这几个书生,都是南桥镇稍有才气、但又自命不凡的读书人,他们一共七人,时常商议秋闱之事,一同研讨诗艺、明经、论文和对策,以博取功名。
这个王伦,是离南桥镇十余里小王庄王太公的长子,自小爱穿白衣,自号白衣秀士;长得双眉入鬓、目若双星的一表人才,且谈吐不凡,平日里已是目中无人,以南桥才子、沂府解元为目标,冀望能一试成名。故尔将此祖上遗留的旧宅腾空翻修改建为书斋,前面大厅作文场,几案交椅齐备,里间是藏书房,经史子集都在架上;中间过堂栽花养鱼,暇时赏玩,也可以临风把盏,对月舒怀;后面的两层房子被改作王伦的寝室和几个客房,这样就可以竟日与文友谈经论道了。
王伦对这改建颇是得意。一自建好以后,为王伦看得起、与他出身地位相近的一群书生,便经常不请自来,三三两两雅聚于此处,他们一起谈诗、论文、议策,研讨切磋,都期望今年秋闱乡试,以及明春再上东京会试殿试,连场皆捷,金殿题名,耀祖光宗,搏个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当儿,王伦正与两个书生议论着一道模拟题。这两人一个叫做吴笙,是个四十出头的人,以前父亲曾经当过江南某县教谕,现告老还乡,开了个蒙馆教几个村童糊口,几年来也曾指点过王伦他们的文辞制艺。但这吴生不知如何,平时学得好好的,不论是模拟测试还是老子出题,他每次答的都很不错,至少是前五名的,但一到正式考试,脑子却全变糨糊了,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个秀才。以前,老子为了他的考试,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根,他自己的膝盖也跪得起老茧了,可就是改不了这坏毛病!另一个姓何名碧,年约二十五六岁,也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只有他一株独苗,他家里也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但这个自小在家里被人宠惯坏了的人,显得有点盲目自大。
他们三个正在讨论模拟为皇帝起草诏书,这个科目的题叫做“制诰”,草拟的是一道官员的调任诏书,三人各持己见,讨论热烈。
另外有两个人,一个名叫卢胜,年约十七八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人很随和,在南桥乃至沂州都颇有诗名;父亲是元丰年进士,也当过几年县宰,后丁忧在家,务农教子;叔父幼年多病,出家为僧,法号智通,现今是沂州的僧官,颇有人缘。另一个叫赵砚,年龄不到三十,为人刻苦用功,每事较真但很偏激,容易动怒;家里清贫,最怕人家看不起他,但与王伦关系最好。他们俩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看,都没参与“制诰”的拟题作业,那卢胜还在边看边用笔记下什么。
说回古大少三人,他们刚好来到王家门外,听到里面有人吵吵嚷嚷,古大少不禁好奇,探头过来看看。谁知这一看,竟惹出弥天祸事来,使得众书生英彦凋零,古大少身首异处,不过这乃后话。
再说古大少路过听见嘈杂喧哗,便探头进来张望,刚好此时王伦与何碧二人正对着大门,忽见门外闪出一个大圆脑袋和滚圆的身子,活象一只王八,后面又跟着高矮肥瘦各异的两个人,不免觉得十分滑稽有趣,自然笑出声来。这时卢胜又正要舔墨书写,见状顽心大起,顺手取来一张白纸,寥寥几笔,便将古大少三人画了出来。王伦与何碧等人见了这幅画,更是放声大笑。
古大少在门外见状,心知人家是在笑他,但他自出娘胎,几时受过人气的?于是一合手上扇子,招呼身边两个武师,走进王伦的书斋。
王伦忍住笑道:“诶,这位胖老兄,你我素不相识,强进我家门是何道理?”
古大少瞪了王伦一眼,理都不理,迳往书案前一看,见到卢胜画的画,一步跳上前来,伸手要夺。王伦就在卢胜身边,手急眼快一把夺过画,藏在身后,一言不发,冷眼望着闯进来的三个人。
古大少伸出手来,对王伦冷冷说道:“把那幅画给我。”
王伦道:“笑话,你强闯我家门,还硬要索画,如此蛮横,毫无道理。”
古大少用扇一指王伦道:“你给是不给?”
王伦道:“我不认识你,凭什么要给你?我还要告诉你:请你出去!”
古大少道:“你不给的我们就抢。”
王伦骈指指着古大少,高声说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对面就是县衙了,你敢!”
古大少把扇打开又合起来,一拍手说道:“县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上!”
两个武师各持兵器,分别从桌子两边绕向王伦他们。
王伦等人一见,纷纷将墙边架上的兵器抄在手,如临大敌。
哎,又是了,王伦家怎么兵器早预备好的?莫非王伦就爱惹事打架的?不是这等说的。皆因山东河北一带,尚武成风,就是一般的文人学士,学过武功甚至好武艺的文人比比皆是,有宋一代,能文能武的英雄大有人在,所以,王伦等人文武兼修,家有兵器架那是毫不出奇的。
王伦再次朗声问道:“你等是谁?为何强闯我家门来闹事?”
古大少道:“你管我是谁,我只要那幅画。”
王伦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要你们出去。”
古大少道:“段师傅王师傅,还不动手的?出了事县衙里有我担当。”
王伦一听这话,再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人,心里已明白了**分,便笑道:“哦,我明白了,阁下就是古大善人的宝贝儿子古大少吧?”
古大少歪头侧望天花上,一言不发。段天雄道:“既知道是我们大少爷,还敢放肆,不把那张纸交出来?”
赵砚瞪着段天雄道:“你又是谁?凭什么要把画交给你们?还没告你们私闯民宅之罪呢。”
何碧接口说道:“没错,我等文人学子在研讨学问,不欢迎你这样的粗人擅来骚扰,快快滚出去,否则拉你等见官告你个蔑视斯文之罪,打二十大板。”
王晶道:“笑话,有本事去告嘛,还愣在这里干嘛?”
王伦高声道:“好,都出去,我和你们去见官府,苍天有鉴,王法无情,各位坊众都看到了,麻烦大家来做个见证,就看我们俩人谁打得赢这场官司吧。”
门外层层叠叠围满人在看热闹,王伦与古大少拉扯着,一步一牵向对面县衙门走去。
这边王伦与古大少吵吵嚷嚷要去衙门论理打官司,那边樊瑞却与宋幺妹两个躲在客栈的柴房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杜千早已转出客栈前面打探消息去了,后门外古大少等人只骂了几句,声音渐趋杳然。
这时间最是折磨人的。
幺妹这时忽然发现,自己仍然拉住樊瑞的手,想放开但又不敢动,不由得心头鹿撞。她毕竟比樊瑞年龄稍大,已略知人事,心里暗暗喜欢这个义助自己的少年。虽然她没有看到樊瑞斗古大少等三人的后半场戏,但也看见了樊瑞用小豆子打得古家武师象只猴子一样窜高伏低,又能全身而逃,自然本事不少。
她也知道杜千对自己有意思,但她总觉得杜千似自己的哥哥更多些,这个帮自己脱困的男子,据杜千说,是他的结义兄弟,却更让她一见钟情。
约莫过了两刻钟,只听得杜千大笑着快步走进柴房来,大声叫道:“樊兄弟、幺妹,暂时没事了,古大少跟巷口对面的王公子吵起来,现在去了县衙打官司。”于是,便将刚才在王伦家里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樊瑞奇道:“居然有这般事?这个古大少真是地方一霸,我觉得他将来总不得善终的,看看以后是谁去收拾他吧。”
杜千道:“是的,俗语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争在来早与来迟。”
幺妹道:“杜大哥,那我们现在怎么走?”
杜千道:“幺妹你不用怕,一会天黑了就跟四娘回家,然后别出门几天就没事的了。只是樊兄弟有点麻烦,我本想跟账房的林先生打个招呼,留你在客栈帮工赚两顿饭的,但古大少和那两个武师都见过你的相,你不但不能留在客栈,连以后你留在沂州都要小心,古家的人是没有人性的。”
樊瑞道:“没关系,大不了我穿了道袍去找玄光对付两三日,等我学完流星锤法之后,我就回滕县去。”
幺妹好奇地问道:“樊大哥,你的老家在滕县吗?”她可能不知道,樊瑞的年龄其实比她还小一两岁。
樊瑞道:“不是,我老家在濮州。”
杜千又问道:“樊兄弟,灵官庙的老道要教你功夫吗?”
樊瑞道:“不是灵官庙的老道,但教我功夫的也是个道士,就是住在客栈楼上的那个。”
杜千道:“哦,你昨晚热稀饭给他的那个?”
樊瑞笑道:“是的,他的道法可厉害着呢,今早听他跟灵官庙的监院玄光道长聊了半天,我已经受益不少了。”
幺妹奇道:“你……你怎么会去学道的?”
杜千笑道:“幺妹你不知道,樊兄弟自小就在道观里长大,学道术是他最大的心愿呢。”
樊瑞也笑着说道:“杜大哥说的没有错,按玄光道长说的,以我现在的水平,要考回一张度牒已经不是没可能的事了。”

幺妹道:“你、你真要出家去当道士?”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要在这漆黑的柴房里看清楚樊瑞的内心似的。
樊瑞道:“是呀,我只要学好道术,将来也会白日飞升的,这是一个飞升了的仙人告诉我的。”
幺妹忽然冒失地甩出一句:“痴想吧你!”
柴房里又回复漆黑和沉默了。
天边才露出一抹曙光,东京开封府神霄宫山门外便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只见两匹马踏碎晨霜,迎着寒风,一溜小步而来,进了山门,两人先后扳鞍下马,将马匹牵到马厩里拴好,熟门熟路地绕过三清殿迳向后院快步而来。
是谁这么早来神霄宫的?原来是殿帅府的陆谦和仇方,这次他们是来找左道录徐知常的。来到后院,院门还未开,仇方上前轻拉门边的一条绳子,门里面响起了几下清脆的铃声。片刻,有个约摸仅够二十岁的小道士开门出来,打个稽首,微笑说道:“两位施主早上好!”
仇方笑道:“师傅早上好,打扰了,请问左道录徐先生起来了吗?”
小道士答道:“哦,徐师伯早就起来了。”
陆谦讶道:“哦?这么早的?”
小道士答道:“是的,通常第三遍鸡鸣他就会起来,或上早朝、或做早课的。”
仇方道:“徐先生真勤勉!佩服。”
小道士道:“习惯了的也不觉得什么的了。”
仇方道:“那……你觉得现在去找他方便吗?”
小道士答道:“没事,今日是旬日,徐师伯不用上朝,他的早课已做完了,正在喝茶呢。”
陆谦喜道:“哦,太好了,这就有劳小师傅引路。”
小道士道:“好的,两位施主请跟我来,这边走。”
各位看官,估计你也想得到,陆谦和仇方一大早来神霄宫这里找徐知常一定有什么事的,总不会闲得无聊游玩来吧。
原来是这样的,月前崂山玄清宫的云霄道长来了趟东京,经陆谦牵引到殿帅府作客,与高太尉密谈了一个晚上,把要紧的事都商议妥当。又经高太尉引荐,秘密进宫直入内朝在延和殿陛见徽宗皇帝。在入宫路上,云霄子曾应高太尉之请对京城、皇城和宫殿的方位地理测评一番,认为皇城中南北向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大庆殿至紫宸殿及崇政殿,另一条是文德殿至垂拱殿及延和殿,这是非常危险的。他认为,两条主线亘过皇宫,这样,对皇上极之不利,俗话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必须在宫室布局上予以化解。高太尉大惊,问可有什么好法子化解?云霄子说,必须在城北选一地址,建个山一样的高台,这个高台是皇上的化身,可以叫做“万岁山”吧,由他作龙首引领,那么,皇上会有两个儿子继位当皇帝,可保大宋江山无虞。京城也涉及国运的,现在开封府内已有河道纵横、桥梁架接,水能生金,财货流畅,景况繁华自不必说了。但皇宫的两条龙日渐显隆,可以每年正月,将万岁山开放,皇上与民同乐,人多进出,踩踏龙身压其势,出宫时更可将戾气**皇城。要注意就是,千万不要恢复唐五代的宵禁政策!这番话,高太尉日后拐弯抹角地复述给徽宗听,但后来主持建万岁山布局的是林灵素,他跟云霄子的观点不尽一致,故此效果也走样了。
再说当时可惜的还有,云霄子虽看到了水能生金,但没注意到这水脉开通也引来了北方的“金”呢!不过,人算始终不如天算的,纵然贵为天子,但天要收你,你能逃吗?
当日临辞行时,云霄子在殿外耍了个小把戏,邀皇帝出去看看,是施道术将集英殿外水池里的荷花弄了个秋日盛放,喜得徽宗皇帝连声叫好。
次日下午,道录院左道录徐知常约见云霄子并告诉他,在崂山设立山门道政司早朝时的奏报已得到皇上批准,并祝贺云霄子成为首任道官,对云霄子的册封亦会顺理成章放到议案,不日自可呈报皇上恩赐封号,云霄子听了,口中自是对徐知常千多得万多谢,但心里明白这一切均是高太尉幕后运筹的结果,对高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连几天,开封城里几乎所有道家宫观的主持都来建隆观与云霄子相见并祝贺,云霄子结识了许多同修道友,又见到了皇帝,自然觉得不枉此行。
却说这个左道录徐知常,其实也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他祖籍在闽北武夷山麓建阳县,自小聪明好学,谦和达礼,擅文工诗,更博览群书,医卜星相皆有涉猎,琴棋书画亦有所长。更擅主持整理校勘经典册籍,口碑在道。幼年在家时曾经得过怪病,医者诊之俱曰“伤寒”,久治不愈,父母许愿布施,复四方延医求药,越三五年,日见弥深,至气若游丝,命在须臾。一日,有一怪道人上门化缘,自云可医好徐公子的怪病,徐父让家人请他进门,怪道人来到堂前长揖不拜,但见他:
带一顶高不高、矮不矮,五岳铁冠。踏一双白不白、黄不黄,十方布履。披一领舒不舒、皱不皱,半旧蓝袍。持一根短不短、长不长,全新漆杖。携一把旧不旧、新不新,油光纸伞。背一个圆不圆、扁不扁,老酒葫芦。碧睛卷发,难窥破半点玄机;深目隆准,内蕴含无穷智慧。细语轻言,驱瘟使者临家宅;慈颜善貌,救苦天尊却病灾。
徐家长辈亦知此等江湖异人状貌性情古怪,不以为意,只求能医治好孩儿的怪病便万事大吉。怪道人审视病孩一番,道一句“容易”,便唤徐家下人在厅堂中央搁件床板,用板凳架好,随后将病孩儿抱来放上;他运气一轮,然后双手挥舞,或指或掌或肘或拳,或挤或压或切或啄,或揉或点或推或拿,似醉如癫,大汗淋漓。约一个时辰功夫,病孩儿忽地放出一个臭屁,拉出一大团秽物,脸上渐见血色,又昏昏睡去。
怪道人谓徐家长辈道:“此儿命已挽回,后日早上辰时可煎我开之药,至午间孩儿自会苏醒,服药后一个时辰内可喂清米汤,稍加盐花清喝,不得佐咸菜零食,每喊饿俱可再喂之食;一连五日服药,每日服一剂,喊饿便喂之以素净米汤,熬米汤可日渐加稠。此五日内切戒油腻酸辣生冷,五日之后可吃肉靡稀饭,亦不必再戒口了,旬日间便可痊愈,那时,我送还你们一个鲜蹦活跳的好孩儿。慎之慎之。”说罢取纸笔草就药方,杯水未沾,便自顾扬长而去。后果如其言,一一应验。一直到了徐知常十多岁,长得乖巧伶俐,聪明好学。这一天,怪道人忽然登门,徐知常刚从里面要外出,见到怪道人即脱口而出叫了声“师傅”,随即叩个头说道:“师傅是否来接弟子的?我这就跟师傅去。”怪道人哈哈大笑,携了徐知常飘然而去。过了十来年,徐父得了病,徐知常好像预先知道一样,忽然回到家,给父亲把脉诊治。调理月余,徐父的病就治好了,徐知常又自个出门远去。眨眼间又过了十多年,徐父再次得病,但这一次徐知常没有回来,只是遣徒弟带了一小包药散给父亲吃,他徒弟转告徐知常的话给他父亲听晓,告诉他:人的死生有命,往日儿子已为父亲延命一纪了,现在大限又到,把孩儿给的药散吃了,沐浴更衣后可得善终。徐父见自己也七八十岁人了,年届古稀,亦已是笑丧,便听从儿子的吩咐,沐浴更衣,于静室中打坐,含笑离去。徐知常于是跟着怪道人修炼数十年,道法有成,病毒不侵,童颜鹤发,被徽宗皇帝任为左道录,封冲虚大夫、蕊珠殿侍宸。
徐知常自上次被王诜当着徽宗的面抢白,心里老大不顺又不能发作,那个可是皇帝的姐夫,又是皇帝极之欣赏和推崇的知名画家,他徐知常虽也有一手好书画,当道官管管道士也还够格,但是要和这位小王都尉过不去,那可真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的了。但这徐知常却是个老江湖,老谋深算的,什么大风浪都见过了,知道小王都尉无缘无故地在皇帝面前抢白他,一定深有用意的,故以他隐忍不发。果然过了几天,王诜找他喝酒,徐知常战战兢兢来应约,一席下来,徐知常对王诜的吩咐心领神会,不敢不从。王诜提供了包括云霄子在内的几个各地修真道士的名单给徐知常,让他帮忙提点,徐知常在猜到云霄子的背景后,从无为子当上白云观主持开始,到这次配合高太尉在幕前奔走帮忙,极尽笼络之能事,给足云霄子的面子以讨好王诜。此后,徐知常便左右逢源,在蔡京、王诜等朝廷重臣权贵之间有惊无险,偶尔还露下峥嵘的头角,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闲言少叙,再说陆谦和仇方跟着小道士,来到徐知常的住处,小道士引见后悄悄退出去,陆谦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不用跟徐道录太过客气多礼,只是拱手略打招呼即切入话题。陆谦先对徐知常这次帮扶云霄子表示感谢,客气了几句。仇方忽然插口问道:“徐先生道法高深,也精研丹道药理。不才有一个疑问,请问先生可知道从西域传来的有一种药物叫阿片,据说是用米囊花的果壳提炼的。”
徐知常捻须微微笑道:“仇大人,你问我可问对人了,贫道当年云游,曾在川陕甘凉一带逗留过好些年,在往西域的道上曾听波斯胡商说起过阿片。”
仇方听罢心中一喜,不禁凝神注视着徐知常,问道:“哦?徐先生当年见到或听到了些什么,可否见告?”
陆谦听他提到川陕甘凉,也提起精神仔细听。
徐知常缓缓说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师傅为了配丹药,叫我帮忙找贡品的龙涎香和一种叫‘阿片’的药物。我想,香料最有名的都在安息,安息也叫波斯,只有去甘凉道上,甚至西出阳关寻找胡商,那就有可能找到上好龙涎香了;他这个叫阿片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从未听过的,到时也要在那里问人好了。于是,怀揣师傅给的钱引,我就踏上西出阳关的漫漫长路……
【注】钱引:由交子发展而来,是国家发行的具有纸币雏形的代金券。交子是北宋初年出现于四川的一种存款凭证,是纸币的滥觞。相关资料请网上搜索“交子”词条。
“不止旬日,来到长安,因是初来乍到,我总是好奇地四处张望,什么都觉得新鲜。这里华夷杂处,物阜民丰,车水马龙,商贸兴旺。在城里见过几个商人,其中也有胡商,他们都会说我们的语言,我将意图跟他们说,都说龙涎香不是难寻之物,即便要上好品级,在这长安西去至甘凉道上也偶有所见,难寻的是那种叫‘阿片’的药物,那东西据传是从一种叫‘米囊花’的果壳汁液提取的。”
陆谦插口说道:“米囊花?”
徐知常道:“不错,就是米囊花!”
陆谦奇道:“米囊花是什么花草?没见过。”
徐知常道:“米囊花也叫御米花,是安息那边传过来的。长得矮小,但开花很漂亮,令人消魂夺魄,唐人也有诗吟咏过它。结的果子如酒罂,上有盖,下有蒂,里面藏有粟米,极细小,采集可煮粥饭。秋种冬生,越明年春长夏熟,在交趾和大理一带也有引种,春天时穷人缺粮,采嫩叶作蔬食。我师傅也听说过米囊花的果壳可做药用,几年后他去交趾,还学安息人采集米囊花的果壳来熬炼,但其汁液……却始终没有那种效果,可能是不得法之故吧。”
仇方心急地问道:“请问先生,那是一种什么效果?”
徐知常道:“幻觉!听说在安息那一带,富贵人家吸食其烟气,可有飘然欲仙的感觉。”
徐知常呷了口茶,接着又说道:“话说回来,那两样药物尤其是‘阿片’,即使在这甘凉道一带,也极之少见,只好碰运气般找寻。但一连半月,却毫无消息,不但没有‘阿片’,甚至连好点的龙涎香也没有。我接受长安城一家专售安息药材香料等物的商店老板建议,只好去甘凉一带路上寻找。临行时那老板还写了沿途几个州县城中熟人的地址给我,以助我找寻药物。
“我一路西行,每见有商旅驼队都去打探,每到一处州县甚至小市镇,都找商家询问,仍然没有任何‘阿片’的踪影或消息。这样走了三几天,到了秦州时正近黄昏,于是投宿于天庆观。天庆观主道号名唤正则,正则道长是我师傅的故友,晚上闲聊时我笑问他俗家是否名‘平’,连《离骚》里的隐语也用上了,正则道长点头笑说是。他们还算热情地款待我,都帮我出主意,正则叫我在路上还是作俗人打扮为好,并把师傅给的钱引小心夹在携带的符箓中藏好,我听从他的劝告,将包裹寄放在天庆观里,只带上简单行李和必备器具,背了一把普通的长剑,借了天庆观的一匹马便告辞正则道长出发西行。
“旬日之后,沿南线来到兰州,这里我就有点踌躇了,出兰州城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路向西去西夏进入青唐城,这里原是羌人聚居的地方,那是吐蕃属国唃厮啰的都城;另一条路向西北过武威出玉门关,武威古称凉州,再上便是甘州和肃州一带,那是黄头回鹘的地头。对于我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地方。
“但在唐蕃古道上,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一望无际的奇丽的瀚海风光,上一半:天是蔚蓝的,飘着片片白云;下一半:地是黄的,间或见几棵小树,一丛野草,弯弯的黄河也时隐时现,总使心境得到一点点放松,我也忘记了艰难和无奈。”有道是:何惧前程多险恶,唯嗟古道好风光。毕竟左道录徐知常此去碰到什么麻烦,又见到什么怪异的物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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