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深谷横穿数个城市，终于逃了回去。他就像只负伤的野兽，拖着半只鲜血淋漓的手臂一路狂奔，如疾风般的速度，让所有见到自己的人都不由得眼前一花，随即面面相觑。
“刚才，那是什么？”
一阵狂风掠过，正在寂静小路上相拥的一对恋人疑惑地望着早已无人的后方，不确定地彼此发问。在外面想要亲热总难免疑神疑鬼、怕被人撞见，突然间受到打扰，自然吓了一跳。
“切，是猫吧。”
男人小声嘀咕一句，继续低下头去进行方才未完的事。
许久，血迹也渐渐凝干，臂上的痛楚已减轻许多。在一头扎进一个废弃已久的矿洞之后，少年仰头发出一阵不明意义的吼叫声后。
越向里，空间越加宽阔黑暗、别有洞天。在声音层层回荡之后，前方倏然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两边墙壁上的灯火自动点燃，长长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上。
这里曾经是著名的矿产区，经过长时间的挖掘，真正的地下岩洞足足有数百米之深。此时早已没有了作业的迹象，而是处处堆满了各种兽骨与血肉，在这些的最中央，有一个蜷缩的黑影，虽是人形，但却毛发拖地，双目之中闪现着幽幽荧光，看上去格外丑陋可怕。
但这对少年而言，却分外亲切。他委屈地靠近，就像只被伤害的幼猫般温顺地伏在对方脚边汲取温暖，与在外面的模样截然不同。
“怎么了，知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
声音沙哑苍老，听上去似乎有五六十岁。他伸出干瘦的手掌轻轻抚摸徒弟的头顶，方才的喊声中响亮却透着痛苦，再加上不到日子却如此慌张地赶来，很显然是遇上了什么事。
哼，该不是哪个弱小的人类，居然胆大到连自己的弟子也敢动？
“师父。”
少年惶恐地唤了声，举起自己的断臂。而后者一见之下，便忍不住立刻变了脸色。
“这是……冥罗伞！”
这是对付死灵最可怕的武器啊，但是，传说中的地府至宝怎么会出现在日本？
话未说完，随后又察觉到了什么，将少年向身后一扯，伏低身子、呲牙咧嘴，狠狠地向着门口摆出一副敌视的姿态。
“你真是太不小心，居然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只雀妖。不过，嗅觉倒是敏锐。”
门外，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
没有师父广博的阅历，某方面相当天真的少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将危险带了回来。又一次见到了敌人，先前的深刻痛楚令他心有余悸，单薄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而他的师父，却在看到那张俊朗的面孔、感受到发自对方的灵气时，突然间愣住了。
“你……”
雀妖喉结移动，张开口，却没有出声。一双眼睛盯着来人，破天荒地失去了骇人的阴森，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竟也在颤抖，心情竟激动得无以复加。
终于，在情绪飙升到极限时，双目无可抑制地淌落出泪水，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扑倒在殷风澈脚下。
“主……主人，我终于见到你了！”
随即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
突来的一幕，让殷风澈难得愣了下，望着他怪异的举动皱起了眉。这妖怪认得自己？
见他神色漠然，似乎早已不记得了，雀妖匆忙拨开长发，手忙脚乱地清理自己的面孔。由于多年为妖、戾气深重，面容早已染上了一股邪异之色，他急到深处，不耐烦地狠狠揪拔那些怎么也整理不好的碍事的须发，甚至连拔出血来也浑然不顾。
“主人，你看清楚，是我，我是若翼啊。”
随后掳起衣袖，亮出臂上多年来始终不肯消去的印记。
这个名字，还有那唯有自己惯用的符印，将殷风澈也深深地震撼住了。他的神色顿时变得苍白，记忆一瞬间重又浮现在眼前。
若翼？那个当年与自己情同手足相伴共闯天下、后来又是因自己而受到连累、被师兄以时光镜送去异时空的……他的随从！
“你？”可再看看如今的雀妖，巨大的印象差异让他的脑海顿觉天旋地转。
“主人，你想起来了？”
看他震惊的样子就知道仍然记得自己，雀妖心里说不出有多开心，流落异乡近千年，如今终于，又见到了他啊！
“若翼。”
殷风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的，他什么都记起来了，除了南漓、师兄与连夜星，原来他还欠了一笔债不曾偿还。
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对方期盼的目光中，触及对方时却突然转为狠狠的一耳光。
“主人？！”雀妖捂着脸颊，惊愕地望着他。
“混账！我当年教你修行，度你脱离妖道，是叫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
他内疚，心里更多的却是气愤。瞧瞧这副模样像什么？啃噬血肉、一身妖气，哪还有半分灵禽的影子？他简直恨铁不成钢。
“若翼知错。”对方一惊之下立刻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再抬起眼来，却是泪流满面。其实自己也不想的，当初有主人护持，修行自然突飞猛进。可自从流落日本无人照应，体内的妖力便重新萌发，近千年来终是再也忍不住。
一切后果，最终的原因都在自己，一想到这里，殷风澈无疑更加难受。
他最终怜惜地抱住匍匐在脚下的雀妖，愧疚地喃喃说道，“不，师兄说得没错，是我鲁莽无端，平白害你们受苦。”
掌心散发出灵气，按上雀妖肩头。“五行之气，退妖。”
随着咒文的咏念，一缕缕光芒在雀妖身上散开。与少年不同，雀妖很喜悦地接受着改变，体内的妖气虽被化得一干二净，却反而心怀感激。
“多谢主人。”
此刻出现在洞中的，是一个一身素衣、长发及肩的少年，整洁干练的模样，很难让人将其与那个丑陋的妖怪联系在一起。这正是一千多年前若翼本来的面目，他原以为自己永不会再有恢复的这一天。
“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徒弟难以置信地瞪着这番转变，一向习惯的气息跟外表突然间不见了，让人没由来地觉得很不舒服。
他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个人，于是赶忙招呼。
“知忆，来，拜见主人。”
“我不要！”
少年狠狠拒绝，愤恨的目光再次投向殷风澈。这个家伙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最亲的人变成这样子？
无所不能的长辈，突然间变得与自己年纪相仿，且还对着另一人毕恭毕敬。他是……打算跟那男人走？不想再要自己了吗？
“师父，他伤了我，你要替我报仇。”不死心地拉着对方衣袖苦苦哀求，以前的师父，可是最疼自己的。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的藏天经是如何得来的？”
殷风澈瞟了他一眼，也很好奇。
“回主人，他……”
若翼为难地犹豫一下，仍是不敢欺瞒。“两年前，我无意中捡到一个弃婴，因觉得孤单寂寞，就想留在身边作伴。可是时值腊月，他又太小，在外面冻了那么久，只剩下一丝气息若有若无，大概是活不成了。所以，我……我就出去埋伏在路口，恰巧一个少年路过，就以法术杀死了对方，将两人的灵魂与身体调换了过来。”
“而至于那经文，则是三个月前一个穷困潦倒的僧人所携，逢人便打听风继海住在哪里。我偶尔遇上，不免吃惊怎么会有人名字与掌门如此相近，怀疑他也是由时光镜穿梭而来，回想当年，唯恐他那时对主人不利，便想夺来以便牵制。因此就杀了那人，将藏天经占为己有。”
“只是，我是妖，不能碰那经文，于是便给了这孩子。”
“难怪，他法力很强，思维却仍是婴儿。而且，师兄转世也果然在日本。”这么一说，殷风澈就明白了。
“若翼犯了错，请主人惩罚。”他惶恐地再度跪下。
“你知道就好。”
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却有人被迫要承载着陌生的灵魂去迎接另一种命运，这是何等残酷。即便殷风澈多年来事不关己已不再多事，但对随从的种种行为也仍然感到厌恶。
可这毕竟是自己造成的。
若真有报应，就全报在自己身上好了。
“从今往后专心修行，管好这小子，若是再犯，我决不饶你。”
“是。”
“师父，你……”
第一次见他对那个人唯唯诺诺，少年简直大失所望。以前他最敬爱的师父总是随心所欲，把那些弱小的人类践踏在脚下，如今竟然，对那个混蛋俯首称臣。
不，这不是真的，这个身心软弱的家伙，怎么会是他的师父！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对？你会杀了他的对吧？”
“知忆，以后不要再动辄喊打喊杀的，我会好好教你做人的道理。”
“谁稀罕！”他咬牙切齿地摇着头，“我才不要学。”
“我，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言毕，就决然地冲了出去。
殷风澈并未阻止，少年慌不择路，匆忙的身形竟一头撞在了他身上，却顿时从中间穿过。
“主人？！”
若翼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苦苦等到的主人，竟然已是……
不禁痛苦地嘶喊出声，“风继海那个王八蛋，他居然杀了你？！”
“不，恰恰相反。那一役里无辜死去的，其实是师兄。”
他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至于自己，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而目睹自己负气出走，师父竟还只关心旁人，一旁的少年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毁灭，当真忿忿地狂奔离去。
“知忆！”
若翼无奈之余，便立刻想要去追，但却被制止。
“算了，由他去。”
“可是，主人，你不是想要藏天经？”
多年不见，主子因此而来，又多方追问，因此他不免疑惑了。
“不必了，那是别人的东西，自会有人索回。”
故友重逢，有许多话要说，其他的东西，殷风澈自然已不放在心上了。更何况连夜星既然决心已定，要做八部经文的主人，也就一定会找这小子。
此刻，他只想好好跟若翼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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