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炎之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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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问2002年11月27日晚9时53分41秒的那一个时间点上,有什么比当时零下三度的北风更能使人感到无比惊心的寒意,据说三年后湖北经济大学的同窗们都能毫不犹豫的咬定当时现代公寓9B223的卫生间中传出的那一声凄惨淋漓的哀号仿佛一杯液态氮直接泼到心脏上。
更有好事者将现场添油加醋的描述为:那晚月亮很圆,月色很美,干冷的北风将浮云吹散刮尽。就好像经大操场上的灰尘,光脚在那里跑上个万把米回去洗洗水一定还是白的。这位眼睛有些许问题的老兄在说这一段是感慨道:“这是不寻常的,也是短暂的。就如天空很快便将再度遍布云彩。但同时也是值得惊叹的,那一刻我仿佛不是站在经大的操场,而是置身于白金汉宫那用精美绝伦的大理石地砖铺成的庭院内。”这点好理解,操场上不铺灰就像这种天气睡觉不盖被子,隔天给人身心的震撼是闲而易见的。倒是很多年后这位仁兄踏在白金汉宫的地砖上是否会追忆起当年随口胡诌的话语呢?这是题外话了。时间回到江城那个北风呼啸的夜晚。
银盘在天,柔光四射,世间万物,遍镀霜华。这样的环境无疑为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们增添了绝佳的浪漫氛围,不过这样的天气顶风说爱的危险程度不亚于严打期间顶风作案。但严打期间枪毙的不少,满街都是划了红叉的名字,所以可以看见这时抱在一起用微弱的体温对抗大自然的恋爱男女着实不少。
在那声惨叫之前一切还都那么美好。在某些经大学生的恋爱生涯中那哀号被凝结成三个字:“珍珠港”。它将那些因荷尔蒙冲动而脱离了现实的审美观、道德观通通拉回人间,甚至可以说是硬生生的拽进了地狱。在那犹如千吨的钻石摩擦金刚石而迸发出的高频噪音后,人内心的焦虑感、烦躁感以及厌恶感得到完美的升华,借着明亮的月光,恋人们清楚的数出对方脸上青春豆的颗数,眼屎的粒数,该整齐的地方缺了一颗牙齿,不该有东西的位置多了根恶心的粗大汗毛。其实看得清已是万幸,据说当时有一对公寓对面眼镜店的常客正准备嘴对嘴演练真空是怎样形成的,那惨叫声宛如神州飞船点火发射的命令,两人后脑上的推进器启动,顷刻间“咚”的一声四双眼睛一只也没剩下。
受灾最严重的自然是声音发源地9B223的房间中,不过很明显,他们的烦恼并不来自那惨叫,堵在双耳旁的枕头棉被说明抗噪准备充分及时,令其头痛的是善后工作。
坐在1号床下电脑前下巴上留一撮所谓情人胡的家伙左手将贴在耳朵上的枕头扔上床,右手迅速按住鼠标上下左右的拖了两把,白眼一翻,情人胡颤得厉害:
“他要死就死远点嘛!害得我都挂了!我没存档啊!又他妈的得重玩!靠……”
蜷缩在2号床上的家伙从被子里探出那头浓密的卷发。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要是没死谁去把他弄出来?他要是死了又该谁去收尸呢?反正我睡了!不管了啊!”
4号床标准的中分头一边无奈的甩了把长发,口中喃喃的骂着“那个贱人”,一边从书架上抽出最厚的那本法典,拍拍上面和法典厚度成正比的灰尘。
“老规矩,翻到尾数最小一页的去捞。”
于是在经历一锤定音、五局三胜、这盘不算、投降输一半的口号后中分头被隆重的推出来,果然有电影中各国警察小事变大事、大事变丧事的办事风范。那个幸运的人恨不得扯下头发引火把自己那本法典烧掉。
“妈的!主场优势还是输得这么惨!”中分头牙齿都快咬碎了:“贱人!你欠我一顿饭啊!”
他指的那个只值一顿饭的贱人现在盘坐在3号床上,周身有棉被裹成个粽子却还不住的颤抖。上下32颗牙齿以0.1秒每回合的频率撞击着,站在附近就仿佛置身纱厂的缝纫机车间。
情人胡被吵昏了头,手指以同一个频率点击鼠标,音箱里惨叫连连。他撑着椅子站起来,斜眼瞟了那个贱人一下,无奈的倒了杯开水递过去。
“谢谢东哥!”
接到茶杯的那瞬间,牙齿的撞击声奇迹般的消失无踪,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着面颊渐渐开始发酸的两侧,并用一种很无辜的眼神盯得情人胡心里直发毛。
“算你狠!冰哥!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快喝!杯子我帮你还原。行了吧!”
冰哥,也就是其他人口中的贱人,全名为炎之冰。此名异常奇怪,念起来颇不顺口,每次班级考勤点到他时总会有一小段停顿。而且有很多人问他到底姓炎还是炎之,他总装神秘说不告诉你,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反正老爹说姓填炎之,他就照办。
然而对于姓名的问题,炎之冰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他一贯主张姓炎,然后把“之”作为家族名号删掉。他老爹当年也觉得那个“之”读起来很恶心,可是要对自己一喝酒就发疯打遍武汉三镇的老子提改姓这种事等于敲锣打鼓说我要反水,估计早就死得连骨头渣都没了。隐忍了这么多年,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今次儿子提出这事勾起自己压抑了这许久的叛逆,虽然老爷子此时已经仙逝,冰父又开明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改名字也是大事,不能草率行之,于是问儿子原因,结果得到答案后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冰说:
“因为太麻烦了!每回写名字的时候都要多加两笔。”(冰这小子是出名的倒笔王,写“之”字时从来就是一点下加个Z,所以一直认为是两笔。)

当年冰父为儿子起名是有深意的。他自己从年轻时开始就廉洁奉公,刚正不阿,脾气也承袭了老爷子的直来直去,虽能力超群却也得罪了不少人,结果招致排挤。他当年是武汉市最年轻的科级干部之一,但做到四十多岁才升了一级,连其最不得意的学生如今也是个局级的官了。冰父疑惑自己的信仰追求是不是错了,可大半辈子的性格却是改不了。因此小炎之出生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刚柔并济更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要求。由于自己叫炎之林,火遇木则越烧越旺,性子来了八台火车头都拉不回来,所以给儿子起名炎之冰,望炎与冰可以中和,相辅相成。
可惜可惜,天到底不随人愿,刚柔并济最后济出个小事不问、大事不管外加见风驶舵、欺软怕硬的畸形。其主要表现形式就是个懒。
据炎之冰的老娘说,他三岁依旧在爬行,五岁还不会自己吃饭,七岁刚上小学第一天就逃课回家睡大觉,老师罚他把名字抄一百遍,他“啪啪啪”的拍了一百个手印就交上去了,结果还惊动了校长,以为冰父是个签名从来不用笔的大人物。之后他自己也记得,拿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来说,小学十小时,初中十三小时,高中十八小时,他缩在被子里的时间倒是和其上成反比,只是老师对上课睡觉管得越来越松了。以至于到了彻底自由的大学,他创下了四天四夜除了上厕所外不下床的恐怖记录。
关于那声惨叫,追根究底还在懒上。
澡堂离寝室三百米,炎之冰从来不去,他说:“三百米啊!够我十多天花的了!”这个高中数学没及格过的人居然把每天必走的路除开,用剩下的额外距离除上三百得出这个结论。
热水就在一楼打,他眨眨眼用很惊讶的目光盯着打水上楼的中分头:“你不累?这里可是二楼啊!”
某天中分头起了怜悯之心,帮冰打了桶水,要他洗个热的。不料得到如此回应:
“洗热水!开玩笑!你知不知道把这么一大桶水举过头顶要做多少的功啊!真是麻烦!”
中分头当时气得把一整桶水通通倒进了厕所,竖起三根指头发誓说这辈子就是帮条狗也不再帮炎之冰这个贱人。
后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麻烦发誓还要竖手指头看着就累。
前者彻底没了语言。
超越常人的庸懒直接导致2002年11月27日星期三晚9时53分37秒一个傻子扒光衣服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在那一个喷嚏都能打出冰渣的夜晚,这样做无异于在瓢泼大雨中盗割高压电线。
不过这仅仅是冰对待自己的方式,并不影响他在寝室里的人气。发誓说帮条狗与不帮他的中分头依然会把他从卫生间里捞出来,虽然那只是手气不好的直接产物。因为冰从没在对别人的帮助上吝啬过力气。情人胡买电脑,十七寸的彩显是他一个人扛回来的;卷发的女朋友搬寝室,四大箱衣服也是他一个人扛出去的。此时的中分头会感叹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卷发的女朋友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被称为龟仙人。(由于炎之冰长期龟缩在床上,卷发给他取此外号得到全寝室的一致首肯。)
“他大部分时间是龟,偶尔脱下龟壳就能变成熊。不过这如同日全食一般,是即神奇又短暂的。”中分头如是评价。
每当卷发敲着饭盒嚷到:“龟,起床进食了!”的时候,冰总是从被子里探出头歪嘴笑笑,顺手指指书桌上的饭盒与饭卡。
笑,这是他龟壳般生硬的脸上最人性化的表情。
好几年前,他就是带着这副表情与朋友们在篮球场上横扫一帮又一帮的对手。那个时候他还很胖,抢篮板时能靠厚厚的脂肪将对手挤开。现在的他已经数年没碰过篮球了,整天躺在床上,呼吸间,肋骨凸现。
1999年与2002年那两个极其严酷的夏天彻底的改变了一个曾经活泼开朗的男生,相同的画面定格在崭新的墓碑前,炎之冰跪在那里,头埋得很低。不同的一次在酷暑渐消的尾巴上,而另一次在夏天刚刚被揭开的序幕中。
“都是我的错!”这是他对两个夏天的总结。
“奶奶生病是因为我。外公不去医院为的也是等我。”
这就是他忧伤的根源,仿佛一张无形的大嘴吞噬了活力。冰曾经是一个与常人无异,健康且感情丰富的孩子,一个不像男孩子的好哭鬼。而自祖母走后便再也没流过泪,表情也逐渐单一起来。外祖父过逝后,人总是觉得非常疲劳,成天睁不开眼睛,也就越来越懒。
此时的冰如往常一般,揎起被子蒙住脑袋。
“喂!你是想清醒点还是在变着方法折磨自己呢?”耳边有声音在问他,黑暗中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歪着嘴笑得一脸的猥琐。
“哼!”冰哼出声浓浓的鼻音,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中。
“龟仙人!他刚才差点被冻熟!现在又去练他的龟派气功了!”卷发在电话中与女友调笑着。
几声干笑后,9B223室恢复了平静。偶尔响起的只有情人胡电脑中的砍杀声。
窗外的夜色极美,圆月银光与万家灯火隔天地相遥望,远处的彩灯长龙蜿蜒着伸向天的尽头,于是表现于眼前的是那圈被映成橘红的深蓝。呼啸而过的北风打着旋儿拍击着寝室的玻璃窗,模糊的天际闪现出一道蔚蓝。
这一刻定格在公元2002年11月27日22时40分28秒。
炎之冰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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