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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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欢殿内,几个小内监们立在一侧,整齐地站成一排,略低了头,每人手中均举着一幅画。
画中男子,或浓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长鬓,或纤唇高额。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画中的男子,均是宽肩长臂,气势迫人。
英欢慢慢地踱着,一步压着一步,眼睛盯着那些画,看过来,又看过去,反反复复好几遍,然后回头转身,望着身后几步远处的狄风,低笑道:“这便是那些人画的贺喜了?”
狄风面带窘色,开口禀道:“臣先前说过,那些低阶武将们哪里能得机会见到贺喜真人……这画出来的,自然都不一样。”
英欢抬袖扬手,小内监们见了,忙将画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问狄风道:“依你看来,哪张更像?”
狄风默然片刻,才道:“臣只远远瞥过他一眼罢了,当真是说不出来。不过,这画中容貌虽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却是极像。”
英欢点点头,回身唤了个小宫女来,“去把今日御膳房送来的几样果子拿来。”又对着狄风道:“坐罢。”
狄风身子不动,直待英欢去了案侧坐下后,他才寻了殿侧的一张无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
英欢翻着面前案上的折子,朱笔悠悠而落,手腕绕了几绕,又问道:“逐州一役,那邺齐军力如何,你给朕说说。”
狄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挑眉道:“甚强。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人人不战而威。说是赴逐州的马步军还不是邺齐禁军中最强的,若是换了邺齐精锐之师,恐怕还会更厉害。”
英欢手中朱笔颤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风圣军去比,又如何?”
狄风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欢听了这话,嘴角一硬,脸色也跟着变了,丢了手中的笔至案上,抿唇不语。
狄风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场常胜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骁勇善战的风圣军,且不敢说比邺齐禁军强……如此看来,那妖孽的实力,竟比她先前所知,还要强上数倍。
心里不禁略有一丝恨意,十年来整军肃营,自以为邰涗军力早已无人可及,谁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让她知晓,邰涗在变,邺齐更在变。
狄风望着脸色阴沉的英欢,心里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心中默叹,眼前这女子,倔强要强的模样,真像当年的先皇……
小宫女适时而来,捧了个红漆木食盒,缓步而行,至狄风身边才止,恭恭敬敬地将食盒里的几盘精致果子拿出来,摆在他身边的案几上。
英欢瞧见,神色稍和缓了些,浅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着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看。”
狄风垂目,膝上双手握了握,又展开,“谢陛下。”
英欢勾唇而笑,“几盘果子罢了,哪里那么多礼数。”
狄风不语,自去取了块青梅糕,一张口,尽数含下,咀嚼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英欢早已笑了起来,“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这种吃法……狄将军还真是男儿本性,连吃果子都要一口一个。”
狄风口中本来满满不是滋味,可瞧着英欢那霎比艳阳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他胸口发闷,听着她说话,却不知如何来答。
英欢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拾了笔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经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罢,总不娶妻,算是怎么回事儿?”
狄风脑中轰地一炸,抬头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欢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场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么说,也应有个自个儿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尽管来和朕提,朕不论她是王公之女,还是青楼花魁,只要你开口,那便是大将军夫人。”
狄风手脚僵硬,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口竟是张也张不开
英欢望着他这模样,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心慧如她,又怎会不知道,这十年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十年前,他为报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乱,佐她登基为帝;十年间,他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数十次,哪一回不是从刀尖上滚着活下来的?
十年,一个男人能有几个十年,好这样挥霍?
她平日里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让他这般陪着她,十年复十年?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谁也未再开口。
外面殿门轻叩,有内监来禀:“皇上,沈大人来了。”
英欢这才回神,“快宣。”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轻衫男子,皓齿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间儒雅之气欲抑却扬。
来者姓沈,双名无尘,是英欢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状元。
诗赋俱佳,策论更绝,胸怀经国济世之念,于那一年的一甲进士中,堪称耀天奇葩。
十年来从最初的大理评事,一步步走至现在的工部尚书,政绩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内有沈而外有狄,说的便是沈无尘与狄风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战功赫赫;
一生性风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厉征沙场。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两个人,却偏偏私交极好,又同在英欢身边十余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对英材。
此时沈无尘进殿站稳,满面笑意,朝英欢敛袖行礼,“陛下。”
英欢也笑,“才刚回来,就急着进宫来了?坐。”
狄风见了他,先前黑着的脸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无尘面上笑意愈盛,“狄将军,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狄风将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边,“此次奉旨视江,三月未见,可还好?”
沈无尘摸摸鼻子,望了英欢一眼,见她无甚反应,只是盯着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还没问话呢,你倒审起我来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听闻狄大将军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粮道?哈,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狄风的脸登时又黑了,“休要再提这个。”
英欢放下手中折子,双手一拢,缩进宫袖中,对沈无尘道:“你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阅了,虽说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东江大涝,朕便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当去亲眼看看。”
沈无尘闻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东堤巡幸,只怕朝中众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宫,此时若去,恐怕诸事不宜……”
英欢纤眉扬起,打断他道:“显德三年时,先帝也曾亲赴杵州视江,以表恩怀,朕为何现如今就去不得?杵州虽无行宫,但当时留下来的南宅应当尚好。”
沈无尘闻得先帝二字,便再说不出反对之言,一张笑脸突然带了点凝重之色,“陛下,此次赴杵州视江,臣倒是发现了件事儿。”
英欢起身,“说。”
见她起身,狄沈二人立时跟着站了起来,随后沈无尘才道:“江那边……似是在修行宫。”
英欢整个人一僵,对上沈无尘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无尘轻叹,随后点头,“臣说的是真的。”
英欢一摆手,“怎么可能?若是真的,怎么还没人报呈上来?”
沈无尘望了望狄风,眼里满是无奈之色,“陛下,但等底下诸路各州府报将上来,那早就迟了。臣身在工部,那边的动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欢心里一凉,真是在修行宫?且是在江那边?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这回又要玩什么花样?
英欢一回身,敞袖微甩,眉头浅陷,“待至东堤,朕倒要亲自瞧瞧!”
…………
邰涗大历十年春,上欲幸东堤,着中书门下二省老臣申年怀、姚越暂理朝政,工部尚书沈无尘、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随驾,随幸典章有司均从祖制。
时朝中众臣数谏曰杵州临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宫者、邰涗邺齐二国不穆,望上缓图巡堤一事,上怒而驳之。

三月十六日,上赴杵州,杵州知州孟新亲迎上于城之北郊,后欲小宴知州府南阁,上笑而拒之。
十七日,上幸东堤,服冠冕,有宣徽使引上就阶,西面拜受已,乃掖上升堤。
是日事毕,上遣仪从执仗归衙,自回城南便宅,后着沈狄二人伴驾,微服访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东堤下来,换去冠服再出行时,日已西下,金轮傍山,只留残晕。
杵州内城,一片繁华盛景,周遭街市人声鼎沸,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英欢微服出行,只要了辆二轮马车,可走在市井之间,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换了常服,骑马随行。
英欢坐于车中,车窗内锦帘轻掀,隔着外面的纱帘,一路打量这杵州内城街肆之景,就见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各式街店零零总总,莫知纪极。
她以前只知杵州为邰涗边境重镇,却没想到竟能繁华至此,不由来了兴致,将马车叫停,下车自行。
狄风与沈无尘二人忙下马,着人将马车并骏马牵去前面巷后,而后伴英欢在街上随意逛逛。
沈无尘先前奉旨视江时来过杵州,自是对城内风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欢身侧,她若有疑惑之处,便低声低语地替她答之。
路两侧行人诸多,狄风满面刹色,护着英欢,身后远处人群中亦是藏了几名从京中随幸至此的大内侍卫。
前面街角一过,便见街景又是不同,酒楼食店、都市钱陌、诸色杂卖映目而来,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见大了不少,门面一家比着一家华丽。
英欢立在街头,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问沈无尘道:“这里可是有什么来头?”
沈无尘轻笑道:“此处便是寺东门街,杵州城内再无比这更繁华的地界了。”
英欢微微扬唇,指了指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过?”
沈无尘摇头,讪笑道:“臣先前奉旨办差,哪里能得机会逛这些店铺。”
英欢笑了起来,“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说罢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间最大的店面,往内行去。
几人入得店内,还未站稳,便有满面堆笑的伙计来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欢,又看看她身后的沈狄二人,见几人身上衣物虽色泽素雅,可那料子却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欢,“几位贵人今日来,是想要些什么?”
沈无尘笑道:“先随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会叫你。”
那伙计一听沈无尘开口,脸上笑容愈大,“听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来的?”
沈无尘见他伶俐,也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哥儿倒是好耳力。”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道:“几位当真是来对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货甚多,杵州城中别的店铺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来,小的倒可以给公子荐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买不到的。”
英欢闻言,不禁挑眉,上前开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会买不到杵州的东西。”
伙计面露得意之色,“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带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对面的东西!”
江对面?
英欢脸色一僵,想也未想便问了出来:“邺齐?”
那伙计看不出她面色有变,仍是得意道:“夫人没想到罢?”随即转身往店中一角走去,边走边道:“几位贵人来这边看看便知。”
沈无尘与狄风二人闻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与邺齐未通市易,这杵州城内的店铺怎会有邺齐的东西卖?
英欢皱着眉跟上去,就见那角落里立着一只精致小柜,柜中摆了几斟茶叶,其中一种,色碧针卷,叶披银毫,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伙计见英欢正望着那茶,便过来笑着对她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顶甘露,在邺齐可是年年上贡给天家的东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这二两,别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英欢面色冷冷,抬眼看那伙计,“这邺齐的茶叶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伙计见她语气煞有威势,不禁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近两年官府管得不严,江两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动,只要是正经在太府寺备过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给批文……”
英欢越听脸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当真是天高皇帝远,这杵州城内竟有此事!简直是目无王法,罔顾天听!
身后沈无尘见状不对,忙上前来,打断那伙计,道:“就这二两茶叶,我们买了。”说罢,伸手就去掏银子,只想赶紧付了钱走人,免得英欢于此处龙颜大怒,徒生变故。
可他这银子还未掏出来,身后便挤过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着布袍,满头大汗,指着那茶叶便急声道:“这位公子,那茶叶,让给我可好?”
沈无尘还未反应过来,狄风便已冷冷开口:“不好,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么你一句话便要我们让给你?”
英欢听到身后之言,皱眉转身,朝这男子望过来。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实不相瞒,我家主子只喝这一种茶,我也是寻了好几家店铺才看见这家有的。我说这位公子,我出高价,你就让给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谈举止又颇显霸道,顿时让沈无尘皱了眉头。
英欢走近几步,冷笑一声,“高价?怎么个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欢,神情有一瞬怔愣,随即马上接口道:“我出一百两!”
沈无尘和狄风同时一愣,一百两?一百两在邰涗境内,足够一户普通民家好生过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见几人不开口,以为是他这价钱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两,我出五百两!”
沈狄二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都琢磨起来,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个什么人物,这杵州城内,还有这等豪富?
英欢本就在气头上,也不是真想要这茶叶,见这男子如此急迫,便侧过脸,道:“既是这般急着不顾价钱地求,想来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便让给你了。”说罢,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闻言大喜,顾不得与英欢多言,立马便与店中伙计去取那茶叶。
沈无尘与狄风见状,亦是无话,忙跟着英欢,往外面走去。
可还未出店门,身后就传来那男子的大笑声:“多谢这位夫人了!敢问是哪家府上的?将来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去拜谢……”
英欢步子不停,亦不回头,脸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门。
夜里城中虽是热闹,却是骤冷。
英欢吐一口浊气出来,迎着那冷风,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无尘:“这个孟新胆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绩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职,何曾想到这背地里竟然与邺齐私通市易!”
沈无尘面色亦是不善,皱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听了那伙计一家之言,虽是杵州官衙治市不严,却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为,许是他下面的人背着他做的也说不定。再说了,那店铺里的邺齐货物也是私藏着卖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隐瞒,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欢抿抿唇,气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后,将此事报诸有司,给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为,朕将他九族全诛!”
狄风望了沈无尘一眼,心中低叹一声,随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罢。若想再看,明日再出来一次也行。”
英欢看他一眼,嘴角一垂,点了点头。
四周街市仍是热闹非凡,可看在眼中,却没了先前那种雀跃之情,心中只是烦闷不堪。
杵州与江对面的开宁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让那妖孽知晓,他会是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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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已修。卷一,五至九,十九至二十,均会修改。陆续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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