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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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九年二月初十,皇长子重光满月,于擎天殿受封为储君。
(一)噩梦终结
我整整昏迷了三天。
三天里,我一直昏昏沉沉,只觉得眼前一会儿是雪衣甜美的笑容,一会儿是母亲苍白的容颜,一会儿又是天涯黑如曜石的眸子……甚至还有父亲面无表情的脸、卫无瑕和皇上冷冷的笑……这些画面飞快的从我脑中一遍遍闪过,杂乱无章的交织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
整整三天,我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醒来的时候屋里拉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我是猛然惊醒坐起来的,连带着惊动了靠着床边睡着的绿儿,她一见我醒了,急忙来扶,微微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娘娘你可算是醒了……吓、吓死奴婢了……”
我指指自己的喉咙,绿儿立刻会意,转身去外厅端了盏粉彩瓷盅进来。
掀开盖子,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闻起来有种微甜的味道,我轻轻抿了几口润润喉咙。温热甜美的液体滋润了双唇,沿着喉咙滑人腹中,身体里有丝温暖一点一点升起,匮乏至极的感觉也渐渐被消失。我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今天晌午的时候夜将……哦,是靖远王爷前天来看过您,这蜜酿燕窝枣茶就是他吩咐奴婢备下的,天天用文火熬着,就等您醒了能润润喉咙。”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喝完最后一口,问道。
前天?那就是说这两天他没有过来了。很好,看来他也已经恢复理智,意识到局势的变化了。这样也好,不管怎么样,台面上来看,我们总还是要避嫌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
“元月二十五,亥时。”绿儿接过我手中的空瓷盅放回桌上,揉着红肿的眼睛道,“您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夫人的后事处理的如何?可有什么说法?”我向后靠在床头堆叠的锦垫上,淡淡道。虽然答案心里已有数,可还是忍不住想问。
“奴婢托人打听了,说是‘失足溺水’……”绿儿支吾着回答,“昨儿已经发了丧,皇上体恤,特别按皇亲的丧葬规格办的……”
我闭上眼睛。
又是如此……果然是如此……
呵,体恤?如果真是体恤为什么不按规矩七日后才发丧?做得这么急恐怕是欲盖弥彰吧。那天湖边的那一幕像一个烙印深深刻在我心上。如果说八年前雪衣的死让我给自己筑起了外壳,那么八年后这场根本就是当年情形重现的场景,则是狠狠打碎了我自以为坚固的堡垒。
失足溺水——和当年一样的结论。
这样的结论实在太过牵强,可是由于是发生在皇宫里,又有谁敢有异议?此时我已经无力也不想再去追究到底谁是真凶这个问题了,反正答案不外乎两个——皇上,或者丞相大人。
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无非是想给我个警告。
可是他们错了。
错的离谱。
我之所以一直隐忍,就是为了保护母亲不受伤害。可如今,他们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保命符。
那么,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从今天起,我就好好陪你们玩玩吧。
究竟鹿死谁手,我拭目以待。
(二)立储
第二天一早,太医就被召进宫来为我诊治,说我之所以会吐血是因为一时急怒攻心,本来没什么大碍,但是由于心神受到严重刺激而郁结于心,再加上产后过度疲劳气血两虚,致使我身体情况急剧恶化,几番折腾下来,我终于卧床不起。在养病的日子里,我渐渐调整好心态,恢复了平静,对未来也有了大致规划。
二月初十,是光儿满月的日子。皇上早就下了旨,在这一天于擎天殿举行册封大典,正式册立皇长子重光为储君。
册封大典还是老一套——神宫祭天;太庙祭祖;金殿受礼。
接下来是冗杂的宴会,我又穿戴起了那套枷锁般的朝服,抱着小小襁褓端坐于皇上身侧。底下看似一派和乐融融,实则暗潮汹涌。
父亲微笑着接受百官的道喜,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天涯只是一昧喝酒,偶尔看我一眼,眼神复杂至极。
三日后他就要赴任了。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委曲求全接受所谓的封号属地。否则,他手握重兵,皇上又能奈何他?我知道自己亏欠他甚多,却无力补偿。变了,我们都变了,一切都再回不到从前。
“明珠。”皇上突然开口。
我回神,看到他伸出双臂,忙把孩子递给他。
我们之间早已是貌合神离,但光儿毕竟是他的儿子,情分总是有的。
“你身子好些了么?”皇上逗着孩子,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我微微吃惊——百般折腾我的人不就是你么?怎么这会儿倒发了善心了?心里暗暗警惕,面上却仍是微笑:“劳您担心了,已经好了。”
“是么?还是小心些的好,上回太医不是说要好好调养么?”
“是,这阵子天天喝些子补药将养着,已经不碍事了。”我回答的小心翼翼。
光儿抓着皇上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吸,咯咯笑着,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
皇上笑道,“哟,瞧这小家伙,真顽皮!”
抬头又问我,“听说这孩子一直是你自己在带?”
“是,交给下人总不放心,再说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多培养培养感情总是好的。”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最是累人,偏偏你还病了……”皇上皱眉道,“身子可吃得消?”
我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答道,“您瞧臣妾这不好好儿的么?太医就会夸大其词,您大可不必当真。”
“朕知道你好强,但是万一把身子累垮了可怎么办?再说了——”皇上微微一笑,竟带了几分诡异,“万一这病要是过到了孩子身上可怎么办?”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霎时额头冷汗涔涔——他分明是怕我母凭子贵扩张势力,所以拿这个理由拆散我们母子!
正待张口,他却又接着道,“干脆这样吧,你放下心好好儿养身子,光儿就先交给太后带吧,反正太后她老人家早就抱孙心切,必定疼爱这孩子,也让他们祖孙培养培养感情。”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的太监总管立刻高声宣布宴会结束。他丢下一句“早些回去休息吧”然后就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我仿佛石化般僵坐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狠狠攥紧了衣袖下的手。
(三)反击
我不信皇上的话。
一点儿也不信。
说是让太后和孩子培养感情,恐怕是让卫无瑕和孩子培养感情吧?说到底皇上还是忌惮我,怕我有了孩子做倚仗日后会寻卫无瑕的晦气。
已经是他抱走孩子的第五天,过去的几天里我心急如焚却只能强自按奈。我告诉自己:要想稳胜,就不能操之过急。
今天,我吩咐绿儿带上我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摆驾凤鸾宫。
时候到了。
昨夜里下了场大雪,直到天明时才停,宫墙檐瓦都披上了雪做的外衣,在淡淡阳光下泛着眩目的银光。途经御花园,远远望去,只见梅花盛放,一片粉白玫红映着满园晶莹雪色,仿佛花瓣变成了冰雕玉琢,又似花生于雪上,美不胜收。
太后斜倚在铺着雪白貂毛的黄花梨木软塌上,手中拢着个甚是精致的鎏金缠枝莲纹手炉,正笑吟吟的和旁边的红叶说着什么。
一见我来了,忙招手叫我到身前赐座,嗔道,“今儿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好歇着,怎么又跑出来了?瞧你这丫头,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身子呢!”
我笑道,“臣妾知道您是心疼,不过这身子真的不碍事,您就别责怪了,实在是夜里雪下的太大,虽说光儿在您这儿必定被照看的好好的,可臣妾这做娘的总难免牵挂……这才一大早就巴巴的赶了来,您可千万别见怪才好。”
说着,我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摊开在桌案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这些都是臣妾亲手缝制的呢!婴儿的肌肤最是细腻,所以这小袄的里子臣妾用的是织造局年前才呈上来的云箩纱,质地轻软手感细柔;还有这帽子,这可不是什么皮子,这是臣妾用貂毛捻了线,一点点钩织出来的,您也知道那东西最是保暖……”我轻抚着那些东西,柔声说着。这倒不是做戏,自己做了母亲,孩子又被生生夺走,心里怎会不牵挂担忧?
我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太后铁青的脸色,忙急急惶恐道,“臣妾没别的意思……您有多疼爱光儿臣妾是知道的,臣妾只是……只是按奈不住一颗做母亲的心……”
“明珠,哀家没有怪你,哀家也是个母亲,自然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太后叹口气,“光儿不在哀家这里。”
我脸色苍白,呆呆的看着太后,“怎、怎么可能?明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以为光儿在哀家这里?”太后急急问道。她是真的打心底里疼爱这个孩子。
我声音哽咽,“光儿满月那天,皇上说怕臣妾身子不好把病过给了光儿,晚宴后就把光儿抱走了!他、他明明说要抱来让您照顾的……”
太后蓦然站了起来,“红叶,你先回去吧,哀家和皇后还有事要办。”
红叶担忧的看看了我,没说什么,告退了。
太后满面冷厉之色,恨恨道,“这小贱人好大的胆子!哀家原以为他安分了些,没想到居然愈发放肆起来!皇上好糊涂!”
又转向我,语气放柔,“明珠,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哀家去去就来。”
说完,也不待我出声,直接离去。
我没有跟去。
太后既然没有叫我同去,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我也并不想跟去,那种针锋相对的场合我并不喜欢。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后回来了。
我守在宫门口,满心欢喜地迎过去,小心翼翼从太后怀中接过襁褓。太后脸色并不太好,我心里微微疑惑,等到进了屋里掀开襁褓后,方才明白太后为何满面怒容。
光儿的小脸异常的红,用手一摸,温度高的吓人,竟然在发高烧。那沙哑的带着哭音的咳嗽声,令我万分揪心。我好恨自己那该死的自信——凭什么认为皇上会看在光儿也是他儿子的份上而善待他?不过五天时间,他们竟然就把我儿子照顾成了这副模样!
太后叹口气,拍了拍我的手,“你别怪皇上,哀家已经狠狠教训他一顿了。其实,他也是想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你也知道,他们两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就连自己都是打小被人伺候惯了的,哪会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太医已经看过了,也喂了药,过几天就见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一言不发直挺挺跪倒在太后脚边。
太后吓了一跳,忙伸手来拉我,“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躲开太后拉我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母后,明珠有一事相求,请您务必答允。”
太后叹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呢?”
我一字一句道,“光儿是皇上的亲骨肉,皇上想亲近他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旁的人就不得不防了。现在不过短短五天时间,光儿就成了这副模样,臣妾不敢想像,若是您晚去些,光儿只怕就……”
说着,我端端正正叩了个头,“后宫内人心叵测,臣妾一介孤弱女子,实在是力不从心,只求您能多操劳些将光儿带在身边照看,这样臣妾才能放心。”
太后把我拉起来,笑叹,“你可吓死哀家,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光儿也是哀家的孙子,哀家照顾他岂不是天经地义?有哀家在,你就放心罢!”
就这样,我忍着泪将光儿交给了太后。
我是不得不这样做,如今局势变幻莫测,危险与机会并存,我想要毫无顾忌的放手一搏,就不能让光儿成为牵制我的棋子。太后心知肚明皇上是为了讨好卫无瑕才将孩子抱去,却险些害了光儿,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更加憎恨卫无瑕。我此时将孩子托付给太后,既能免了顾虑放开手脚,又能暂时消减皇上对我的疑心。再者,天涯此时已率军远赴陵郡,京城守备骤然空虚松懈下来,在这样一个绝好的形势下,各路人马必定是蠢蠢欲动。
成败即将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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