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六年腊月初九，太后懿旨：“今察丞相明远奕之女明珠才貌双全、德馨兼备，特赐封玉妃，七日后入宫。”
(一)夜明珠
天涯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修指甲。
仔细端详自己的手，莹白如玉，骨肉丰润，纤纤指尖晶莹剔透，倒也真有几分尊贵气派。幼时曾有看相的说我是贵人命，如今居然应验了。
天涯在我身后蹙眉，冷冷的笑，“明珠，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没有转身，懒懒开口，“你是算准了我爹今天不在府里吧？”
我一个未嫁女子的闺房岂能容人乱闯？更何况他还是我爹死对头的儿子。
半晌默然。我知道他在生气。
叹口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缓缓……抚平他的眉。
“太后懿旨怎能违抗？”
天涯看着我的眼睛，沉默。
权贵之家对子女教育最成功的一处就在于早早让他们明白爱情和婚姻的不同。对他们来说，爱情是游戏，而婚姻——是工具。
天涯和我刚好都明白这一点。
权倾朝野的父亲想要进一步扩充势力，有什么方法比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王妃更简单更易行的呢？
这是命运安排，我无力反抗，只能——顺从。
我轻轻偎进他怀里，柔声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千里迢迢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天涯手脚僵硬地推开我，从怀里掏了个绿色锦囊塞在我手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顿了一顿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甩袖去了。
我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可是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手还是不由自主死死攥紧，直到指甲深深扎进皮肤才惊觉疼痛。
缓缓踱回梳妆台前打开锦囊，一颗珠子滚出来，霎时倾泻了一屋光华。
眼睛似乎也被这光芒刺到，泛起一阵酸楚，泪水终究滑落……
原来……原来……
原来他不远千里到东海之滨竟是为了找这个给我……
夜明珠。
（二）残烛泪
“小、小姐，”绿儿哆哆嗦嗦带着哭腔站在我身前，“奴、奴婢伺候您更衣……”
我缓缓抬起早已僵硬的手臂扯下大红盖头，淡淡一笑，“哦……天这么快就亮了呀……”
绿儿垂着头不敢出声。
我慢慢地站起来，努力保持着姿态的优美，坐了一夜的身子早已麻木困顿不堪，到处都是酸痛。
窗外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屋里那对龙凤烛却还未燃尽，小小火苗仍在“滋滋”跳动。四下打量了几眼，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红色，红的那么喜庆，也那么——刺眼。
我瞟了绿儿一眼，调侃她，“怎么这副表情？谁欺负你了不成？”
她是我的陪嫁丫头，并不是宫里的人。
“小、小姐！”绿儿急得直跳脚，“您、您怎么还有心思笑！您知道不知道外面……”
“外面的闲事与我何干？”我打断她的话，缓步走到梳妆台前，“快过来帮我更衣，待会儿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小姐！”绿儿还想说什么，被我一瞪，只得把话吞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帮我梳妆。
其实她想说什么我完全明白。
大婚之夜，皇上竟然连寝宫都未入就匆匆离开彻夜未归，这实在是个很好的话题供那些闲人们发挥想像。我甚至都可以想像出外面那些奴才讥讽嘲笑的嘴脸。
但是，又能如何呢？
难道要我去封了人家的嘴吗？那样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胡思乱想间，绿儿已经帮我梳妆打扮好了。特意挑了件浅紫滚云纹的衣裳，配一套紫玉首饰，看起来既雅致又不失华贵。
出门转过几座假山，绕过几个亭台，又穿过好长一段回廊才到了太后住的凤鸾宫。
太后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仍是美人垂暮风韵犹存。
我莲步轻移，盈盈一跪——
“臣妾给太后请安。”
“快起来吧。”太后微笑，“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我谢了恩，姿态优雅的起身缓步移到太后身侧。
“哀家早就听说明丞相家的七姑娘容姿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太后亲昵的拉着我的手，“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呢！”
我垂下眼睫，轻轻开口，“太后过奖了。”
“明珠啊，”太后掩口笑道，“哀家可就等你的好消息咯！”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下意识的一抬头看见太后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目光瞄着我的肚子，不由脸一红，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哟，今儿是谁来的这么早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本能的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身着玫红色宫装的美艳女子一路环佩叮当的走来，姿态婀娜，看样子大概二十出头。
“是哪位妹妹今儿赶在前头啦？”她娇笑着瞟了我一眼，才回头施礼，“臣妾给您请安啦。”
“你这野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太后笑骂，拉了我到身前，“明珠，这是容妃。”
我上前施礼，“明珠见过容姐姐。”
容妃的大名我是知道的——容月心，文华阁大学士容仁沁的女儿，六年前入宫，至今无所出。
“哎呀妹妹可别这么多礼，都是自家姐妹嘛！”容妃热络地一把扶起我，突然惊呼，“哟，妹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瞧瞧这眼睛里的血丝！”
我一夜未眠，青紫的眼圈倒还可以用粉遮盖，可眼睛里的血丝却掩藏不了，容妃离我这么近，自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妹妹呀，你也要想开点，”容妃幽幽叹口气，目光怜悯的看着我，“虽然这次实在是过分了点，但你也要体谅皇上……”
我面色不变，心中却在冷笑——这容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摆明了是看我笑话，顺便借机挑拨一番。
“容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打断她，秀眉微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太后您还不知道吗？”容妃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昨晚皇上根本没有进思夜宫，而是去了寒雪殿呀！”
“啪！”
太后大怒，拍案而起，“好哇，那姓卫的小贱人越来越放肆了！来人！摆驾寒雪殿！”
容妃抿嘴偷笑，连忙跟了上去。
我自然也得跟上。
说实话，我心里更多的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把见惯绝色美人的皇上迷成这样？
（三）美人无瑕
寒雪殿。
碧台池。
我突然很想笑。
什么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想到了，却万万没想到——是个男人。
确切的说，是个少年。
他叫卫无瑕。
一个白衣翩翩秀美无铸、玲珑剔透仿佛水晶一般的美丽少年。
可惜——
他的眼睛太清澈也太倔强。
这样美丽透明的生物是注定无法在皇宫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生存的。
我们的突然出现显然让皇上措手不及，手忙脚乱的放开怀里的玉人儿。
我和容妃同时上前，垂首施礼，“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年轻的皇上脸上有掩不住的尴尬，“母后今天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怎么，哀家来不得么？”太后挑眉冷笑，“怪了，皇上一大早不在思夜宫怎么倒出现在这里？”
皇上微微皱眉瞟了我一眼，淡淡道，“回母后，昨晚无瑕身子不适，所以……”
我心中了然——容妃还真是不简单，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达到了一石二鸟的目的。既让太后更加厌恶卫无瑕，又让皇上误以为是我告的状，对我第一印象就差到极点。
“身子不适？”太后大怒，指着池边软塌上的少年，“哀家怎么看不出他有丁点儿的不适？”
卫无瑕仍旧懒懒的倚在软塌上，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得意。
我心中暗暗叹气——如此任性娇纵，难道不知道即便是皇上也有护不了他的时候吗？
果然，太后震怒，“好！好个目无尊卑的小侯爷！来人！把他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
一旁侍立的侍卫们大步上前便要去拉人。
“且慢！母后息怒！”皇上急急开口阻拦，回头催促，“无瑕！还不快来给母后赔罪！”
卫无瑕面色一白，眼神却愈发倔强，咬紧下唇，仍是动也不动。
皇上额头竟已沁出薄薄汗珠，不住以眼神示意他。
太后怒极反笑，“好！今天哀家就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来人！”
侍卫们一拥而上，反拧着卫无瑕的手臂把他从软塌上拎了起来。
嘴唇已经被咬的不见一丝血色，他却连哼也没哼一声，只是骄傲的挺直了脊背。
“母后……。”皇上的声音嘶哑，手已经紧紧攥成拳。
太后冷哼一声，一扬手，“拖出去！重重的打！”
侍卫们得令，拖着人就往外走。
皇上的眼睛已经赤红，几欲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请太后息怒，听臣妾一言。”
“明珠？”太后疑惑的看着我。
“臣妾略通医理，皇上所言非虚，卫公子面色苍白乃是气血不足的症状，万万禁不起重刑，”我跪在太后面前，缓缓道，“请太后息怒收回成命……”
所有人都愣住了。显然没人想到我会开口求情。
卫无瑕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空气一时间仿佛凝结。
沉默良久，太后目光复杂，看着我，幽幽叹口气，“明珠啊明珠，你叫哀家说你什么好呢？你好心人家却未必领情。罢了罢了！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说着一扬手，转身去了。
侍卫们立刻放开卫无瑕，退出寒雪殿。
一时间，大殿里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
卫无瑕身子软倒在皇上怀里，急促的喘息，一双泛着怒火的眸子狠狠瞪着我。
皇上手足无措的轻拍着他的背，“无瑕、无瑕，你怎么了？你说话呀无瑕……”
我缓缓站起来整了整衣裙，移步到软塌前，右手疾扬解了他被封的哑**。
方才我向太后求情时他几欲开口，为免他再激怒太后，我只得悄悄从裙摆上拧下一颗珠子当暗器打中他的哑**。
我的武功是以前闲来无事硬缠着天涯教我的，特别是打暗器的手法由于平时觉得好玩儿练的也勤，倒称得上是一流。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皇上显然没料到，惊讶的看着我，“你居然会武功？”
我微微欠身，淡淡一笑，“略通皮毛而已。还请皇上及卫公子见谅，若不封了公子**道，只怕……”
“我才不用你来假惺惺！”卫无瑕气息一顺，立刻恶狠狠的打断我。
我淡淡开口，“只怕……只怕就会是如此了。”
皇上不由失笑，却被身旁的小人儿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收起笑意。
“你就是昨日进宫的玉妃？”好不容易安抚了身边的人，皇上开口问道。
“是。”
“昨日的事……”皇上沉吟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不必为昨日之事内疚。”
“哦？”皇上显然很惊讶，“你不怪朕？”
我看了看偎在皇上身边狠狠瞪着我的无瑕，轻轻摇头，“入宫是臣妾无法选择的命运。虽入了这浊流，臣妾却不愿同流合污。”
皇上一怔，喃喃道，“你果真是个奇女子……”
我淡然一笑，“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妾就告退了。”
“恩，你去吧。”皇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谢了恩，转身离开。
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皇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日之事，是那容妃挑拨的罢？”
我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
（四）冲突
傍晚时分，皇上来到思夜宫，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
“今日之事，朕还是要替无瑕谢谢你。”皇上摒退了下人，在厅内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皇上言重了，”我淡淡一笑，“卫公子那般漂亮剔透的人儿，臣妾也不忍见他受责罚呢，况且——”
我顿了一顿，眨眨眼睛，“臣妾若想讨皇上欢心，当然不能跟卫公子过不去。”
皇上愕然，旋即大笑，“明珠，你可真是坦白！”
“臣妾不是坦白，”我摇头，“只是不喜欢勉强罢了——不想勉强自己去争宠，也不想勉强皇上接受我。”
皇上一愣，叹道，“明珠，你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
“哦？是吗？”我淡淡应了一句，“皇上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丞相心机深沉，太重权欲；你却如此云淡风清，超拔脱俗。”
我失笑，“皇上就不怕臣妾把这话学了给父亲吗？”
“你不会。”皇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若是那多嘴学舌之人，又怎会如此无欲无求？”
我敛去笑意，淡淡道，“皇上怎知臣妾无欲无求？”
“哦？”皇上有些意外。
我突然跪下，一字一句道，“请皇上下旨给臣妾的母亲一个封号。”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一个冷冷嘲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没有回头。
卫无瑕见我不理睬，更加恼怒，大步冲到我身边吼道，“早知道你这女人跟那容月心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我缓缓站起来，冷冷看着卫无瑕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小侯爷可曾想过，若皇上哪天移情别恋把你抛诸脑后，你会是何等处境？”
卫无瑕脸上霎时失了血色，漂亮的眸子燃着怒火，一手拉了皇上的衣袖，“重华！把这挑拨离间的女人赶出宫去！”
皇上一时左右为难起来。
我冷笑，“怎么？不敢想吗？那我来告诉你好了！到时，你会是天下最凄凉的人！没有人会再宠你爱你、没有人会再为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讳！甚至根本就没人会想起还有你这么个人！你会被遗忘在某个无人角落独自慢慢终老、看着寂寞一点一点腐蚀自己……”
“够了！你闭嘴！”卫无瑕气得发抖，扬手想打我一耳光，却被我狠狠抓住了手腕。
“告诉你！今日我之所以在太后面前求情，完全是看在皇上的面上！我敬他佩服他这样痴情重情的人，但是，我也同情他居然爱上了你这样不知好歹的无知小子！”
说完，我狠狠摔开他的手，白皙娇嫩的腕上已经浮出了淡淡的一圈红痕。
卫无瑕再也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明珠！你太放肆了！”皇上脸上也变了颜色，厉声喝道。
我冷冷挑眉，“皇上又心软了？想必还没人敢对小侯爷如此放肆吧？世袭一等忠勇侯，却躲在这深宫里吃闲饭，简直可笑至极！不知九泉之下的老侯爷能否瞑目！”
“大胆！”皇上大怒，拍案而起。
我无所畏惧的冷冷看着他，“皇上总是千方百计的宠他护他，可曾想过若有一日您不在他身边，又有谁还能容忍他这娇纵蛮横的脾气？他又该如何生存？您一昧的对他好，可他是否了解您的付出？感情是双方面的事，就像水面上一叶小舟，若一头太重就难免有倾覆的可能！”
卫无瑕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狠狠咬着嘴唇推开皇上，夺门而出。
“无瑕！”皇上大惊失色，顾不得我，连忙追去。
我倚在门边，冷冷看着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远去，逐渐没入夜色——
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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