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土砖当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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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仁书记对“五•七”大军的确照顾得很周到。首先住得都不错。一律是原先四类份子(地、富、反、坏)家没收来的正规土屋。老邹带老婆、孩子,住在水塘边的一幢高大屋子里,和廖西,顾莲莲做邻居,小张住到了坎下吴村,那里离他家近,骑车20分钟就到了。小江则搬去明山庙住,据说是大队妇女主任李顺秀盛情相邀。
熊秉刚和老徐住在四队的队屋里。这是一幢青砖大瓦房。椽子间铺了杉木板,下再大的雪,雪花也不会飘到被子上。宽敞的厅堂,逼仄的后进间,队里时不时放些化肥、农药之类的公物。熊秉刚和老徐分别占了屋子的东西厢房。这是三先生留给他长房长孙的房产。屋子的真正主人,三先生的孙儿黄忠厚家却住在大瓦房西边低矮的厦屋内。大瓦房门前麻石垫地,一棵枝繁叶茂的柚子树将绿荫公平地撒在厦屋和正房之间。三先生偕小妾逃走时,只带了些金条、银元、珍珠玉器等细软,把偌大的家产和一家老小全留下了,可见当时他的仓促和狠心。忠厚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和老婆、孩子、母亲静悄悄地生活。这一家人从不发出声响,没有鸡鸣狗叫,连孩子也不太哭闹,四周静悄悄的。忠厚娘常佝偻着腰,围满了皱折的眼睛,无神而混浊,从不和人正视;双手骨节粗大,似乎从未停止过操劳。永远在忙着什么:喂鸡、择菜、抱孙儿、捡柴禾、煮猪潲、晒谷子……忠厚个子高、人瘦,熊秉刚亲眼见他从邻居家把二百来斤的石磨轻飘飘地扛上肩,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家屋前,急匆匆放下,然后操起一把锹,飞一般赶去上工。好像没听见他说过话。忠厚老婆倒是鲜嫩得如同清晨的菜叶,看去比丈夫要小一轮。这小女子总是用惊奇的眼光窥视熊秉刚,像扫瞄器一样,过滤熊秉刚的手表、自行车、钢笔、鼻梁上架的眼镜,不理解为什么熊老师床上一床新被窝,还有一床毛绒绒的毯子,下面不垫禾草,铺了一床新棉絮!为什么?她想不通!认为这简直是奢侈!甚至于煮面条放一大匙猪油,用笔在一张表上写几个字,邹老师就会把一大叠钞票(发工资)一五一十点给他,也会让这小女子惊叹不已。这些钱,他们一年做到头也从来没有见过,而熊老师却每个月都可以领一次!她明显地表示:熊老师,你的日子太好过了啊!熊秉刚搬来那天,到他家讨过一次水喝。一家老小正吃中饭,光溜溜的方桌上,只放着一大钵腌菜,连那个抱在忠厚手里的两岁男孩,也大口吞吃忠厚送进他嘴里的掺了芥菜叶子的饭团。紧靠竹蔑泥巴墙架了一张窄窄的竹板,补得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床单下露出黄黄的稻草。灰褐的土布棉被,是唯一的奢侈品。床头摆一块土砖,熊秉刚现在知道,是当枕头用的。里间大概是小夫妻的卧室,最显眼的就是有一床大红棉被和一对绣花枕头,床单不太旧,下面铺着比较整齐的稻草垫。除了简单的农具,屋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四队队长大牛说,忠厚家还算好过的,一个半劳力,天天不误工,到年底不会超支。熊老师,你不晓得,还有更衰的,菜粥都喝不上。这腔调完全和小张一样。
土砖当枕头,也是黄村一景。如果不是下放。熊秉刚根本就不会相信,在离省城50里的赣江边上,会有这么穷的地方。
其实熊秉刚家也曾经穷到极点。
解放初期,他父亲是中学的语文教员。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是很滋润的。住在东湖区经堂巷一个独门独户的美丽院落里。推开篱笆门,是母亲精心打理的两畦绿油油的菜地;朝南,一大簇紫叶红花的美人蕉开得正艳,一棵正当年的柿子树枝繁叶茂,树上像红灯笼一样,挂满了令人馋涎欲滴的柿子。树根下、草丛里,蛐蛐、蝈蝈,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北边从东往西,盖着一幢比一幢大的三间瓦房,最小的是厕所,中间的是厨房,最大的那幢修了高高的台阶,墙壁粉得雪白,木栏杆漆成栗壳色,地板擦洗得能照见人影。登上台阶,穿过走廊,便是亮堂堂的客厅,四周有好几个门,每扇门都通到一间房。房间大小有五间。他家离八一公园,百花洲,省图书馆,南昌二中,东湖,北湖,状元桥,杏花楼等等南昌人引为自豪的景观不远。二中后面,就住着革命先烈方志敏的夫人缪敏,少先队员熊秉刚曾随小伙伴们前去探望;父亲说,省图书馆旁,就是南昌行营,是当年蒋介石坐镇的地方;而杏花楼又称水观音亭,八一起义时,叶挺在那里设过机枪阵地,横扫从湖滨路冲锋的敌军;八一公园,名堂就更多了。过去称湖滨公园,后来改名介石公园,解放后,才叫八一公园。他家紧隔壁,是解放军的一个马厩。那些养马的战士,是真刀真枪打过仗,渡过江的英雄。幼小的熊秉刚,经常溜到马厩缠着解放军叔叔讲故事;并且还在那里亲眼见过当时全军有名的花木兰式的战斗英雄郭俊卿。得过英雄一张半寸的男装照片。(可惜,照片被他的初中同学徐温舒抢去了,不然,他会保存到今天的)这是当年的时尚。他的童年就生活在这么一个幸福,恬静,兴奋的氛围里,各种新鲜事物扑面而来,那特有的人文典故渊源,从各方面哺育他,影响着他。他像海绵一样吸收这一切,好奇地探寻这崭新的世界。
但是,在他小学升初中那一年,熊家的命运改变了。他父亲在“肃反”中因历史反革命问题被捕。他们家是安义人,与国民党大官熊式辉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他父亲原在县中教书,日本鬼子打来了,书生气十足地投笔从戎,投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了一名军需官,抗战胜利,说什么也不干了,复员回家。在省城中学谋了个位置,仍然当他的教书匠。1949年解放前夕,国民党的大官几乎都跑了,他父亲抗战时与新四军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是。留给他的印象不错。于是,决定留下来,迎接新政权。在中学里兢兢业业干了3年。经过了“镇反”,“反动党团登记”,都一一顺利过关。这次是肃清反革命运动,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中校军需官,属于历史反革命,所有材料在档案里都一清二楚,逃也逃不掉,只有束手就擒。同时,有人举报,说他家的房子是国民党大官的家产,属官僚资本,理应充公。这样一来,熊家断了生活来源,日子一落千丈,连住处也没有了。尽管政府允许他们留两间房居住,但要像其他住户一样交房租。这一年,熊秉刚考进南昌一中。住在城里,连水都要拿钱买。没有经济收入的母亲,无法可想,决定独自回安义老家,留下熊秉刚在一中寄宿读书。从未干过农活的母亲种菜、养猪,和男劳力一样下大田割禾、插秧。尽力供儿子在中学开销。但熊秉刚还是做什么都缺钱:交学杂费、买书、练习本、铅笔、钢笔、墨水、交伙食费、添置衣服鞋袜……母子二人想尽了办法:申请免费,申请助学金,向同学借课本,抄书,把父亲的旧衣物旧鞋袜找来,在学校就只吃一个中餐等等。总算赖赖巴巴读到初中毕业。那一年,省城赫赫有名的南昌一中,招了21个班的初中一年级,1000多人,创下了这个学校空前绝后的招生纪录。熊秉刚在这所学校也同样赫赫有名:穷得有名。每天下午,只要第二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就会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早早地来到操场,他就是熊秉刚。他先做准备活动,然后绕着操场跑步。几圈下来,全身暖和了,便立刻返回教室写作业。熊秉刚贪玩,但也顶多是接住篮板上弹回来的球,反手投一个漂亮的空心球(球不挨篮板、篮圈,直接进了)。赢得同学们的一片喝采,就算了。他身材瘦长,弹力好,投球准,同学们常常找他一起玩。但他总是没空。他的课本没买全。语文书是上一课,抄一课,作业本全是用些不晓得什么样的纸装订的,用的钢笔,也是东拼西凑,鬼也弄不清它的牌子。总之,全年级(也许是全校)比他更穷的,恐怕难找出第二个了。这样的穷光蛋,却不时有惊人之举。10月1日国庆节,学校搞了个墙报特刊比赛。结果熊秉刚所在的4班得了冠军。最出风头的是刊头:那是一个立体的城楼,几乎可以乱真。最叫人惊叹的是城楼中央的像,画得和北京挂的那张一模一样。和像,都是熊秉刚的杰作。教美术的王老师见了,喜欢得不晓得说什么好。第二年的3月5日,斯大林逝世,这对于当时的社会主义阵营和各国来说,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中国也不例外,其规模可与23年后的与世长辞相比。为了开全校性的追悼会,南昌一中又有创举:画了一张巨幅斯大林炭笔画像。8张1K的素描纸,用图钉嵌牢在上体育课用的障碍墙上,王老师彼着纷乱的长发,手里捏着漆黑的炭笔、雪白的馒头,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眯着眼睛比划,用炭笔画,用馒头擦。画像实在太大了,王老师忙不过来,他从学生中选了唯一的一个助手,就是熊秉刚。
初中毕业,熊秉刚成绩不错。报考了武汉地质勘探学校,他打听清楚了,那里吃饭不要钱。而且可以圆一个投身祖国大规模经济建设的美梦。中考结束,他做梦都在唱《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并且天天练长跑,在太阳底下晒得黝黑。随时准备奔向祖国的锦绣山川。结果,不出所料,他的分数远远超出录取线;出乎意外的是,却没有被录取。用不着任何人解释,他也清楚,不录取他,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班主任老师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南师的名额,你去吧!那里吃饭也不要钱。”这事情实在太滑稽。他并没有报考南师啊!他不想当老师!但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的生存,他听了老师的劝告,进了南师。
说句凭良心的话,熊秉刚和当时的普通老百姓一样,对党和除了深深的敬意外,还怀着朴素的感恩心理。他在一中读书,年年都评上了甲等助学金。这相当于现在的助学扶贫款。他心里很清楚,不是这个助学金,他是完成不了学业的。他也很感谢南师。他赖以生存的一点看家本领,都是在南师学来的。历经几十年的时间积淀,他仍然觉得,当年南师的校长、老师、教育方法、师德、学风,即使用今天21世纪的标准来衡量,也是先进的。潘硕音校长的风范,就是我们在舞台、银幕上常见的八路军高级指挥员的形象;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处事果断利落,非常尊重老师、学生的意见;非常重视学校文艺、体育、科研活动的开展。南师的教员,是谆谆长者,在学生面前,从不以教育者自居,高人一等;学生眼中的老师,是严父、慈母、兄长、大姐、朋友。设置的课程,有高中的文化课,教育学,心理学,各种教学法,体、音、美占了相当的比重;还有一门很奇特的手工劳动,学生可以动手设计、制作自己喜爱的手工艺品。音乐课,乐理知识讲得很专业,每个班有一个专门的琴房,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台钢琴或风琴,每个学生必须轮流去弹琴,当然也可以成双成对地利用那里“谈情”,钢琴课和风琴课是要考试的。而另一种“谈情”,学校还大有去处,教学大楼后面的桃林,经常能见到青春男女成双成对。“谈恋爱”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老师在学生面前往往用一种很神圣的语气,把马克思与燕妮,孙中山与宋庆龄,居里夫人与比埃尔•居里的故事向他们娓娓道来,梁祝姻缘,宝黛悲剧,牛郎织女,白蛇传,是中国式罗密欧与朱丽叶神圣爱情的化身。语文老师讲解《诗经》的首篇“关睢”更是出神入化,把学生引到那圣洁的纯情境地。对男女学生之间的交往,他们只是友好地,亲切地,谨慎地,淡谈地一笑,不说一句反对,也不说一句赞成。他们很清楚,三年毕业,这些学生也要为人师表,走向生活了。应该相信学生会有自己的正确选择。这种宽松的、鼓励学生发挥个人特长的教育氛围,的确培养了不少当时社会上急需的人材。当年的南昌,并没有专业的文艺学校,青少年体育学校,而南师的学生,往往在这方面独占鳌头。南师每年要举办学生文艺会演。各个年级,演出自己编写的话剧,朗诵自己创作的诗,唱自己谱曲的歌,跳自己编排的舞蹈……真是百花齐放,各显神通。当年南师学生表演的《荷花舞》,轰动省城;大型团体操,油画作品,在省、市出类拔萃。搞什么演讲比赛,诗歌朗诵,更是行家里手;全省中学生运动会,南师稳拿团体总分第一,万米长跑、男子铁饼、女子百米、跳高,名列前茅的都是南师的学生。马希贤老师的动物无性杂交,其实就是换蛋白,操作上是很麻烦的。当时很多人不以为然,但马老师认为,动物无性杂交,这在学术上是一个理论突破,潘校长就态度鲜明地支持。后来果真出了成果,得了奖。这种科研,在中等专业学校,是很罕见的。南师毕业的学生,除了文化知识外,能写会画,能说会道,弹琴唱歌,体育锻炼,样样入门,绝大部分成为省、市各中、小学的教学骨干,一部分进入市里的党政机关,担任相当重要的领导职务,南昌市、区两级,历届的副市长、副区长,基本上是南师毕业生。至于宣传部长、文化馆长,文艺、体育界的中坚力量,更是不计其数。

当然,南师也做了令学生们伤心的事,那就是“反右”。熊秉刚进的是普通师范科,1958年毕业,1957年下半年,他们是三年级期,从帮助党整风,大鸣大放大字报,转入了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他们那一届是两个班,100名学生,按照当局5%的比例,应该有5个右派分子。熊秉刚班上打了两个右派,那个欧阳永,还不满18岁。也就是说按现在的法律,属于未成年人!熊秉刚也险遭不测。大鸣大放时,他提了一条意见:日本战犯都特赦了,我父亲是打日本的,怎么还关在牢里?他要求为父亲甄别、平反。因为父亲当军需官的那支国民革命军,是和日本鬼子打得最惨烈的部队,当时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抗战胜利,父亲就回家了,并没有和解放军打仗,算不上历史反革命!这还了得!这不是为反革命父亲翻案吗!?否定肃反运动的伟大成果吗!?在重点批判的时候,把他批了个体无完肤。要不是他检查态度深刻,恐怕也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因为反右,他们班上许多同窗三年的好友,毕业后形同陌路人。直到几十年后,人老了,背驼了,问题差不多都解决了,才逐步走到一起,叙叙旧。但有的人还是心存芥蒂。
逃过这一劫,总算毕了业,分配了工作——到郊区小学当老师,熊秉刚恨自己世界观没有改造好,和反动父亲没有划清界限,思想意识,灵魂深处还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老老实实地强迫自己做好这份他并不喜欢的工作。并渐渐产生了兴趣,做出了成绩。他做过美梦,想入团、入党,但在实际行动中,就是不敢。怕自己不够条件。这次文化大革命,等于在他背上击一猛掌!啊!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还得加紧改造啊!
他觉得母亲很可怜。供养母亲,是自己的义务,也能为国家减少一些负担。他按月往老家寄一半的工资。按母亲的年纪,已经做不动什么农活了。几年过去,他的工资从月,慢慢调到47元/月。但是,每寄一次钱,母亲都来信说寄多了。后来听说他找了女朋友,就再也不让他寄钱了。所以,基本上,他的工资是他一个人花。他的情形,在小学老师里,就算是富翁了。有的中年老师,这40几元钱,要养一大家子七、八口人。
现在到了闸口黄村,没想到,这里的社员,真正是家徒四壁,有时,连混饱肚子都难。你看,吃一餐瘟猪肉,几乎全村都惊动了。
还有更难的。那就是出门。进城或是到更远的地方。对于住在鱼头大队,想要很方便地进城(或者是外出)的人来说,自行车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如果没有自行车,怎么办?那就只有走路。沿富大有堤一直向西,走得快的,4个小时能到。走在路上的,多半是鱼头或尤口的贫苦社员。他们去广润门外买卖猪崽,送濒临死亡的亲人到省城的大医院急救,为儿女亲事进城扯布(即买布)……总之,不是急事,不会起早摸黑地赶路。他们很少有自行车骑。熊秉刚就亲眼见过四队队长大牛的老婆迎着夕阳往西走。问她上哪儿去?她说,赶去北沥徐村女儿屋里住一夜,明天一大早再从女儿家到塘山街上排队买猪油。“熊老师,冇有法啊!屋里吃红锅子(没有油,烧红了锅,直接舀水煮菜),大牛嘴巴都起了泡啊!”大牛老婆说。她是上房出了名的能干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人称老嫂子。她家的生活,在村里算中上水平,她家都舍不得买自行车,别家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从城里回鱼头闸,走不动路了,只有到老福山南昌汽车站,买一张到尤口的票,在鱼头闸下车。或者是到青山路口搭乘开往江纺的公交班车,在江纺门口下车,再上富大圩堤,慢慢往东走吧。30里的堤面土路,不时有路过的汽车扬起黄尘,裹胁着你,还有熟人骑着风快的飞鸽车掠过你身边,向你调侃地笑笑。那滋味怎么样?骑车的大都是公社、大队的干部,学校的老师,或者新婚的小俩口(因为买一辆自行车是女方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现在,大队忽啦啦来了七、八个下放“五、七”大军,全是有自行车的。每个月的16号,这些“五•七”大军个个怀惴工资,车把上带着老母鸡、鲜蛋、活鱼回城给家里送钱,那一溜自行车从鱼头闸的高坡上飞驰而下,场面颇为壮观。社员们或在窑上烧火,或挑粪下田,或在荒坡铲草皮,看到这情景,都会不约而同地投过感情复杂的一瞥。从这里,能很明显地看出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拿工资和挣工分的差别。据说,把这么多城里人下放到乡下来,就是为了消灭这三大差别。这是理论问题,谁搞得清。
熊秉刚下放到鱼头大队以后,却有另一番常见的生活场景。
“熊老师,你的脚踏车(当地人习惯把自行车叫成脚踏车)放在堂屋里了,钥匙在鸡公头手里。他下午到公社开民兵连长会。”熊秉刚还在屋里扒饭,听见声音,赶忙出来,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自己的飞鸽牌自行车歪在板壁边。这辆车28型,加重,最适合农村使用,是熊秉刚结婚前特地找朋友“开后门”,搞了一张票,在省五交化公司门市部买的。现在不到半年,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辆旧车。熊秉刚自己倒骑得少,主要是贫下中农借用得多。有的时候,车子钥匙交出去,几天都不见回来。贫下中农知道这是熊老师的车,会自动传来传去,排队使用,你用完了给我,我用完了给他。反正,几百户,上千人,总有急事要办。总要用到熊老师的脚踏车。有时候熊秉刚自己要用了,还得一个一个寻访过去,才能找到。甚至于车的下落找到了,车子却不在。要等骑车人回来,才能物归原主。
熊秉刚很无奈。但一看当地的情形,心情便释然了。
不过,熊秉刚也有自己小小的计谋:车胎没有气,链条断了,就没人会来借车,他干脆不修。这一招果然很灵。熊老师的车子坏了,这消很息很快全村会骑车的人都晓得了,真的没人再上门。熊秉刚安静了半个月。15号发工资,因为要送工资回家,照例“五•七”大军都得放假。这一天,熊秉刚早早起身,向大牛请个假,到临近的尤口镇,买来胶水,自己动手修车。熊秉刚把车翻转身,扒开内胎,开始试水,突然觉得身边蹲下个人。他一回头,见是忠厚在对着他傻笑,粗大的手指着他身边的一只小鱼篓:“熊老师。”忠厚的声音是那种带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好听到令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被他险险当成了哑巴的忠厚吗?“熊老师,买了这些黄鳝吧!是忠厚昨夜里捉咯,泼活新鲜呢。尤口街上一元钱三斤,我呢,一元钱四斤。”鲜嫩的忠厚老婆却是一副公鸭嗓子。她也在帮丈夫说好话。忠厚掀开鱼篓盖,伸手一抓,几条酒盅样粗大的黄鳝在他手里拼命扭动,想挣扎逃跑。可忠厚的手如一把铁钳,掐得紧紧的。熊秉刚一看,就晓得这是馆子店里用来炒鳝片的那种上等货。拿到城里墩子塘菜场。要买一元多一斤。忠厚这样卖,等于白给。
四斤多黄鳝,熊秉刚给了二元钱,忠厚捏着钱的手在打颤,她老婆连声说:“熊老师,多拿了五角,多拿了五角。”
他们本可以和其他社员一样,起早到尤口街上去赶集,卖掉黄鳝,买些盐、豆干、萝卜干、酱油回来,“我们屋里驼了阶级(被划了地主阶级成分),队里来了工作组,大牛打了招呼,叫我们不要随便走动。”忠厚老婆说完这几句,急急跟在丈夫身后走了,生怕有人看见。熊秉刚一阵心酸。他想:如果他在老家,恐怕也是和忠厚一样的命运。
目送忠厚夫妻的背影,他突然升起要马上见到爱妻曲小芸的。他赶快收拾好,骑上车往城里赶。和他同路的有廖西,顾莲莲,小江、老徐,汪科长等人。小张一个人早从南面走了。大家有说有笑,怀里揣着钱,自行车的后架上,车把上,绑着、挂着只有农村才买得到的鲜活农副产品。汪科长的肝病好得多了。他一样东西都没买,只带了自己的铺盖卷,这一回,他是彻底轻松了。省里公、检、法来了一批下放干部,已经通知他,公社“五•七”大军领导小组要调整,鱼头的工作组,也暂告一个段落。就是说,他不用再回鱼头闸来。可以安心到长巷大队去当他的“五•七”战士了。熊秉刚第一次发现:汪科长笑得很开怀,很由衷。这个聪明人,终于用他的智慧,把是非远远地推开,保护了自己。也力所能及地保护了芸芸众生。汪科长站在养猪场前,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猪场的猪在嗷嗷叫唤,向老根子讨溲吃;窑上在冒烟,有的地方看得见明火,明天清早,又要出几窑好砖了;棉田露出点点未摘尽的白棉,等着妇女、儿童去摘第二遍;菜园的蔬菜绿油油,水嫩嫩的,那都是登仁叫少雄重新丈量过,分到社员和每个“五•七”战士名下的自留地;塘里不时有大鱼跳出水面,翻起浪花,红薯藤已经枯萎,还没有翻收,晚稻也开始黄熟,可以开镰收割了。这些都是大队集体的。他忽然长叹一声:“好地方啊!”熊秉刚注意到,他眼睛湿漉漉的:“汪科长,你——”“没什么,熊老师,我先走啦!以后有空到长巷来玩。”“我会去的。”“你们几个最好分散走。这样太打眼,对贫下中农是有剌激的。”
等到黄登仁提着一篮子鸡蛋跑来,汪科长已经过了鱼头闸,变成了一个快要消失的小黑点。
熊秉刚他们听了汪科长的意见,没有成群结队离开鱼头。上了富大有堤,熊秉刚就把鱼头大队的事抛在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他的老婆孩子。说起来很有意思,他到鱼头,是早晨,向东骑车,前面有个太阳向他招手,他觉得那是小芸的笑脸,他就对着太阳说话;从鱼头进城,一般是下午,向西,也是迎着太阳,他又把她当成小芸,倾诉自己的思念。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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