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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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大、中、小学已经停课。学生们四处串连(即全国各地到处走),国家提供免费的车船票,各地设立免费包吃包住的红卫兵接待站。中央文革一次又一次地来电,支持造反派、红卫兵。语录说得清楚:“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他老人家70多岁了,连续8次在接见红卫兵。并且亲自戴上红卫兵的袖章,又是写信,又是发表最新最高指示,更是把红卫兵顶到了天上。并且说,“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塘山小学和其他学校一样,也停了课,基本上是无政府状态。老师们除了每月按时来校领工资外,无所事事。乡下老师也学起了城里人的时髦,分成几派:老造,老保,还有一派两边都不参加,人称“逍遥派”。这类人多半是家庭出身不好,或是自己有历史污点,被历次运动吓破了胆,不敢乱说乱动的人。当然,其中不乏一身清白,懒得跟着凑热闹的道行高深的长者。这种人即使有,也是极个别的。熊秉刚也是“逍遥”的。你就是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提“造反”二字。随着运动越来越深入,熊秉刚觉得,自己之所以犯错误,就是马列的书,著作学得不够,跟跟得不紧。再说,解放后搞了那么多政治运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公私合营、工商业、手工业改造,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大跃进、反右倾,大鸣大放、反右派……有哪一次的手法是相同的?没有!自己水平太低啊!自从1966年下半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工作组给被整的革命群众平反后,只要你是闲事不管的逍遥派,可以尽量享清福。不管是政府机关,厂矿企业,也不论是国营、集体单位,(那时,没有私营业主)包括临时工在内,所有干部职工,即使你是被革命群众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即使被暂时关押,只要没最后定性,工资一律按月准时照发。你领了工资,可以自己成立组织,也可以参加别人的组织,去冲杀,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进行到底!”也可以什么也不干,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是要当心管住嘴巴,别乱说;管住手,别乱写。说错了,写错了,是要当现行反革命的!当了现反,谁也救不了你。
这一年多,熊秉刚曲小芸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熊秉刚闷在家里读书,《毛选》四卷,马列原著,他都到市图书馆找来,慢慢啃。有时外出去找一找陈馆长,向他讨教书法。陈馆长同样属于没人管的三查对象。他教熊秉刚,现在不要写别的字。把《诗词选》找来,专门书写诗词。各种体都可写,如果能写毛体草书,那就说明你的书法炉火纯青了。陈馆长由衷地赞叹着:“真是天才!他的草书,旁人是学不来的。因为的经历,精神,思想,才气,世上无人可比。”“那你还劝我学他老人家的草书?”“我也在学。我们争取学一点皮毛吧!”见陈馆长较真的态度,熊秉刚也暗下决心:我就不信,我学不到!”从此,他闭门习字,专攻诗词,模仿的草书。曲小芸所在的郊区大院,已成两大派斗争的战场。宣传部的陈伟民,是区里最先起来造反的七个人之一。成立新生的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的时候,竟然当上了常委。据说,相当于原来的区委常委。整个院里,就是文化馆最忙。文化馆组织人唱语录歌,写语录牌,跳忠字舞,一天到晚不得闲。和曲升平一样,陈馆长也熬了过来,被打伤的肋骨已经痊愈,他的生花书法发挥了作用。他很兴奋,终于有机会为宣传思想献出绵薄之力了。也很谨慎,他很清楚,如果抄写中错了一个字,将意味着什么!教歌编舞,由曲小芸一人包了。王超当了头,忙叨叨地帮他们做些后勤协调工作,他晓得大家都不容易。
工厂也是一样,抓革命的多,促生产的少。处于停工状态。这时候,像曲升平这样的“死老虎”更没人管了。他的日子逍遥起来。只是每天扫两趟厕所,再不抓他批斗,也不捉他写捡查,更不找他抄大字报。现在反正用不着写什么大块的文章,只需要刷写大字标语:热烈欢呼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坚决保卫×××!砸烂×××的狗头!打倒×××!……全是诸如此类的表态。这些后生子,细妹子经过这两年的锻炼,全拿得下来。用不着“阶级敌人”沾手。但老头子并没有忘形。他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仍是眯着眼,向人家陪着笑脸。
曲家外婆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像个弥勒佛,很少生气.实在气不过,就说两个字:“变相”.这是骂人,也是自我发泄.这两个字很幽默.几乎什么意思都可以包含:反常了,倒霉了!完蛋了!甚至于——要死了!外婆是20世纪的同龄人,她自己说:“那时候,我爹爹姆妈在京城做豆腐卖。我是庚子年出咯世。哪里晓得,也是一个变相咯年。我落地还冇哭出声,外头就乓乓乒乒打起来了……”她十六岁从湖南来江西做保姆,什么样的东家没处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没受过?可谓见多识广。现在这个世道,不就是“变相”么!小芸觉得外婆说得有理.不过,她认为,变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走向反面.即好的变坏,坏的变好.她一直纳闷,始终想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拥护,听的话,为什么就不能发表一个最新最高指示,叫大家不要打了呢!也许是毛方席太忙,也许的指示就藏在他的雄文四卷中,而我们还没体会到其精髓?她向熊秉刚提出这问题。熊秉刚搔了半天头皮。他掐指一算:的生日是1893年12月26日,比外婆还大七岁,现在应该是七十四岁高龄了。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还在为我们操劳,实在太辛苦了!全国人民最好都把工作做得好好的,不要让操心……还没等熊秉刚想出头绪,派来了亲人解放军——6011部队.部队进城的时候,队列整齐,全副武装,连火炮、战车等重武器也轰隆隆地从南昌最大的八一大道开过来.上街欢迎的群众人山人海,就像现在的江西军区是国民党,不是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一样,就像南昌现在是1949年的5月22日,国民党白崇禧部夏威兵团弃城西逃,陈赓司令员的二野四兵团开进了南昌市区一样,那种热闹、激动的情绪,真像是从黑暗走向了光明.
还有更变相的事情:解放军打解放军,自己人打自己人.6011部队带来了中央处理江西问题的决定.老造称为"红六条".是明确支持造反派的.说江西军区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成立省革筹(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小组,组长是6011的首长程世清,副组长就有大联筹的头头万里浪.8月24日晚,说是抚州军分区不服,发生了叛乱,中央下令6011派兵平叛.许多南昌的造反派荷枪实弹,以胜利之师的姿态,跟在解放军后面,向抚州进发.去打谁?总之,对面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是美帝,不是苏修,不是日本鬼子.而是和这边一样,同属一个党领导的军队和人民.
党报没人看,小报满天飞.什么《江西战报》、《火线战报》,吃香得很.
省委机关报的社论是打倒省委书记。江西省革命委员会成立了,《江西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社论,题目是《打倒方志纯》。方志纯是谁?革命先烈方志敏的弟弟,继邵式平、杨尚奎之后主持江西工作的省委书记!方志纯既不贪污收贿,也不生活腐化.在新疆坐过盛世才的牢,组织上早作结论.连革命回忆录里都有。说他是大叛徒,有什么根据?就因为毛泽民林基路等先烈牺牲了,他就不该活着出狱?活着有罪?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怎么会有这么多叛徒?过去艰苦的战争年代,谁胜谁负还没有定论,为什么不抓他们是叛徒?现在坐江山了,建设社会主义了,说人家是叛徒?真是变相!方志纯本人,这位党的高级干部,熊秉刚念初中时,倒是随班上一个叫方远新的同学到他家见过,是位很和气的老伯伯.还招待这些傻愣愣的中学生吃过苹果.后来,熊秉刚上了师范,方远新不知去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才隐隐约约从老同学耳朵里刮到一两句,说方远新就是毛远新,是的侄子……
最为变相的是干部下放。
1968年10月4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黑龙江省柳河“五•七”干校的经验,同时发表了的最新最高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在当年的5月7日组织大批干部下放劳动,同时也把“走资派”之类的人送去劳动改造。他们在庆安县的柳河办了一个农场,定名“五•七”干校。这么做的目的,说是为了落实的“五•七”指示。他们很快就搞出了大块文章的经验,向全国推广,真是不简单!所谓“五•七”指示,是1966年5月7日就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给写的一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同志:
你在五月六日寄来总后勤部的报告,收到了。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是否可以将这个报告发到各军区。请他们召集军、师两级干部一起讨论一下,以其意见上告军委,然后报告中央取得同意,再向全军作出适当的指示。请你酌定。只要在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即使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很可能也成为一个这样的大学校,除打仗外,还可以做各种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八年中,各个抗日根据地,我们不是这样做了吗?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但要调配适当,要有主有从,农、工、民三项。一个部队只能一项或两项,不能同时都兼起来。这样,几百万军队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同样,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以上所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意见,创造发明,多年以来,很多人已经是这样做了,不过还没有普及。至于军队,已经这样做了几十年,不过现在更要有所发展罢了。
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
这封信,实事求是地讲,不过是老人家由军队农副业生产引发的一段议论。但是,当时把的话,尊为最高指示。当局从《选集》里,或者是《语录》里找出他老人家在任何时候,针对任何事情说的话,对照现实里的具体事件一套,然后就说遵照的教导,该怎么办等等,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惯常做法,没有人敢违背。谁违背了,谁就是现行反革命!如果在《毛选》和《语录》里找不到现成的,可以适用的最高指示,怎么办?那就动用中央“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评论,传达的最新最高指示,通常是要各单位在晚8点组织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红色电波传喜讯。神州大地齐欢腾……这是当年报纸上常见的语句。听完了广播,各单位:大中小学、机关团体、厂矿企业、人民公社,甚至农村公社的生产大队,城市里的居民委员会都会组织革命群众“自发”地上街游行,到省、市革委会报喜。报什么喜?就是报这个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特大喜讯”!人们敲锣打鼓,举着喜报、红旗、横幅、标语牌,高呼口号:热烈欢呼伟大领袖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岁!万岁!万万岁!省、革委会的大门也张灯结彩,无非是多搞些红旗、红布、红纸,把电灯拉出来,换上100支光的大灯泡,弄得红彤彤、亮堂堂的,主要负责人率领一些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满脸喜庆地迎候报喜的群众队伍,和领队的人亲切握手,接过墨迹未干的红喜报,慎重其事地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条桌上。这时,革命群众会点燃随身带来的几十响的大鞭炮,锣鼓会敲得更响,口号声喊得更大,所有人的耳朵里都被震得嗡嗡叫,没有人听得见离你最近的人对你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很亢奋的神色,流着油一样的汗,闪着醉酒一般的光。似乎这个最新最高指示一发表,所有的好事都会从天上掉下来。有的单位,小得可怜,但因为报喜到得早,譬如说,第一个赶到省、市革委报喜,那么,完全有可能在第二天的《江西日报》或《新南昌报》上头版头条的新闻:某某单位落实最新最高指示分秒必争,第一个赶到省、市革委报喜云云。有一个设在墩子塘小弄堂里,专门生产红纸的文化用品厂,几乎和市革委是隔壁邻居,离一经路的省革委也不远,有了这个别人无可比拟的条件,再加上这个厂的头头都是些1958年大跃进时,毅然跳出家务圈,从街道里弄小厂做起的家庭妇女,特别听的话,跟走,她们看不到,也看不懂由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各类文件,当时又没有电视、电脑、互联网,她们领会中央精神的办法,就是听广播,念报纸。所以,每当有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往往第一个赶到省、市革委的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但是,这喜报在晚8点以前是万万不能送的。没有谁会未卜先知。如果提前了,那就是泄密。泄露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这个帽子没有人担当得起。日子长了,问题来了,有时晚8点一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报出台名,这边立刻响起报喜的锣鼓,忙忙叨叨赶到省、市革委,递上去的是一张红纸,上面什么也没写。到底又作出了什么最新最高指示,没有人说得出,根本没听清电台说了些什么,不知道!那些革委会的头头脑脑,真不愧是当官的材料!他们照样笑眯眯地接过红纸,热情地和革命群众握手,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和群众一起呼口号。至于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在这里接待革命群众,连广播都听不到。实际上,要等到第二天,报纸上把的最新最高指示印出来,大家才可能认真学习领会。不过,这时候昨晚闹腾到半夜的人,又绝大部分躺在床上打鼾。他们实在是太疲倦了。
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时候,熊秉刚正在塘山小课。原来的语文课本不能用,就教《语录》,那种当年人手一册,现在只在少数旧书摊上才能有幸见到的小红书。当年人们对它有一个爱称:“红宝书”。学校已经进驻了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这可不是熊秉刚他们搞的那种唱歌跳舞的宣传队。而是掌握学校生杀大权的太上皇。连学校革委会主任都得听他们的。军宣队,工宣队,贫宣队,这都是根据的最新最高指示:“人民解放军应该支持革命左派”,“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在农村,则应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出现的新气象。进驻塘山小学的贫宣队,基本上是熊秉刚教过的回乡务农的知识青年。那个当年被廖西带到省体育馆参加过羽毛球赛的学生王方苟,就在其中。他处处照顾这些曾经教过他的老师。可是,的指示一下来,他也无法可想。一查档案,这些老师大部分出身不好。按照公社党委定的条件,都得下放。形式简单得很,先组织大家学习最新最高指示,学习《人民日报》的社论,通讯报道,然后讨论表态,写申请书。第二天出光荣榜,公布名单,开欢送会,戴光荣花。敲锣打鼓,鞭炮一放,人就送走了。熊秉刚实在是教语录教腻味了,当老师也当怕了。就咬着牙写了要求下放的申请书(再说,不写申请也不行)。为这事,王方苟找他彻夜长谈,劝他留下:“熊老师,你不能走啊!你看,学校里没剩下几个能教学的老师了。”“方苟,我晓得你的好意。但我心里清楚,这事不是你我能作主的。”果然,公社把他放到最偏远的鱼头大队。还有更绝的一着是,不少关在“牛棚”里的“三查”对象,因为问题还没搞清楚,没有解放,还不能享受“下放劳动”的殊荣。塘山各小学,都有这样的老师。也就是说,能够下放,算是把你摆在革命群众内部的一种政治待遇。也就是说,把你赶离了原来的专业岗位,去做文盲也可以干的简单劳动,你还要感谢他!
“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最冠冕堂皇的外衣下做最损人的事。这个下放也是一样。不过,也有例外。正如现在赞叹温州人,给他一个针尖大的小孔,就能牵进一头牛。真正土生土长的江西人,其狡黠恐怕温州人未必比得上。像这次干部下放,尽管表面轰轰烈烈,敲锣打鼓光荣花,骨子里人人避之不及的事,就有人利用其中门道,巧妙钻营,玩起了货真价实的曲线进城。从中捞到真正的好处。所有这些,熊秉刚一类的乡下老师是比不上的。
乡下人进城定居,县里调到省里。小城市往大城市搬,那是做梦!有的人努力一辈子,好梦也成不了真。户口、单位、工作等等,把你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就拿省城来说,近在咫尺的南昌、新建两县的干部要想调进来,说难,就难于上青天。说容易,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南昌、新建两县原属宜春地区管辖,后来划归省城直属。那一年,新生的红色政权——省、市革命委员会决定,撤消省城郊区,原郊区所属乡镇、公社,分别由南、新两县接管。哪里是郊区?省城四周全是。最近的郊区就到了城边上了,甚至就是城里。省委、省军区分别在一经路、二经路上,市委在阳明路,南昌警备区至今还设在八一大道。这都在南昌的老城区——东湖区范围内。可是就隔一条马路,紧挨着三经路、下沙窝,就是郊区塘山公社的长巷大队。那边,老省长邵式平建起的省政府大院,今天还是江西省人民政府所在地,就处在塘山公社和湖坊公社的包围中。你说,离城近不近?是不是城里?那么,离省城远的呢?从郊区来说,就是和南、新两县交界的地面。也就是几十里路吧!现在交通发达,公交车到处都有,私家车也不少,可倒过去几十年,那几十里乡下的路,并不是容易走的!
省城郊区的几个公社,尽管离省城近,原先省城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一个户口本把马路两边隔成了两个世界,商品粮还是农业粮?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谁心里都明白其中的天壤之别。搞干部下放,这几个省城附近的公社,一下子成了热门的风水宝地,反应最快的是南、新两县的党政机关,那些满口乡音的县、乡干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省城边上的几个大队,成了最基本的下放干部队伍。他们喜滋滋,乐融融:下放,下放,越放越近!这些在仕途混了大半辈子的官宦们,对于像省城郊区这样的行政区划,一会儿撤消、一会儿设立的变化,是了如指掌的。他们很清楚,过不了几年,省、市换了主管官员,省城郊区又会恢复。这些以下放名义进入郊区的县、乡干部,就是堂而皇之的省城人了。这情报很快被掌管户籍的公安部门知晓,当时有个口号叫"砸烂公检法",原公安、检察、法院统统不要,只在省革委里成立一个保卫部。那里留下的绝大部份是清一色的6011部队过来的军人.原公检法人员极少.省公安厅以造反著称的所谓一大队,捷足先登,放下了一批中坚分子。省城老造们(即造反派)的下场也好不到那里去,绝大部份都下放了.原有的各个工、农、商机构也大部份撤消,只保留一个“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简称“抓促部”。大学不招生(若干年后,说了句"大学还是要办的."这才搞起了推荐工农兵学员.直至1977年正式恢复招生),中学迁校变成共大分校,小学只语录,又派工宣队,贫宣队进校,替换原有的正规教师.医院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也搞下放.这样一来,省城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大批干部.教师、医务人员.不少省级单位都瞄准了这些与省城近在咫尺的老郊区.拼命往里钻。

原南昌县委有个通讯员,只有24元钱工资,按当时的标准,这是起码级别的干部,但也可以作为勤杂人员对待,主任找他谈话:“小张,你要是当工人呢,就还在县委干,如果转成干部,县里没法子安排,恐怕要下放。”小张表示,情愿下放,也要当干部。小张人小心大,脑子灵光,晓得当干部有前途。他不怕下放,反正他三代贫农,下放有什哩(即什么)关系?中央那么多大干部不是也下放吗!好,县里照顾,把他放到了塘山公社最偏远的鱼头大队。在县里下惯了乡的人,晓得郊区再远也远不到那里去。鱼头大队紧隔壁就是老南昌县离省城最近的尤口公社。小张心中暗喜,下放,下放,直接进省城了。他把铺盖卷往那辆加重的28寸飞鸽自行车后座上一扔,离开自己距尤口镇还有15里的乡下的家,往省城方向骑去,中午时分正好赶到鱼头大队吃中饭。
鱼头大队得名于建在富大有堤上的鱼头闸。滔滔赣江流到这里打了个滚,一弯小溪通过闸门与浩淼的艾溪湖相通。起个防洪排涝的作用。堤岸本身就是公路,可以走汽车。过了鱼头闸,公路便拐了弯,离开了堤岸,从一座高坡穿过,奔尤口镇而去。公路左边,散落着几座正在冒烟的砖瓦窑,右边,经过一条长长的黄土路,便是一片隐匿在绿野与碧波间的村庄,迤逦排过去,是闸口黄村、明山庙、坎下吴村,这几个村子统称为鱼头大队,闸口黄村最大,据传,这里原本荒无人烟,300多年前,李自成兵败,死于九宫山。有部卒黄姓兄弟二人,为躲清兵追杀,一叶扁舟自九江、鄱阳湖、鲤鱼洲逃难来到这一带河湾。见这里沃野千里,水深土厚,恰似鱼头,遂定居谋生,老大烧窑,老二种田。兄弟俩的后代就互相传艺,又烧窑又种田。这里的堤坝,闸门,也是黄姓兄弟及后代以愚公精神,历经数代艰辛建成。老大是上房,老二是下房。两房有10代1000烟之称(即传了10几代,有1000多户人家)。它和尤口邓村,是最邻近的两个村庄,跨过田塍路就到了村口。双方的田地,水塘,菜园犬牙交错地咬在一起,难分你我.
坡坎上一幢破旧平房里传出稚嫩的声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那是鱼头初小的孩子们在,朗读语录。初小对面,隔着那条黄土路,是大队的养猪场。身体粗壮的小张,本来就是个农民。他对小学校不感兴趣。晓得不管哪个大队的养猪场,都是肥缺,养猪场里的名堂妙不可言,肥水深不可测。正巧一股香味从养猪场飘来,年轻力壮的前通讯员便跃下飞鸽车径直进去。“小张,小张!”他抬起头,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从八仙桌边站起身,和他打抬呼。高个的年轻英俊,是县粮食局的江宜方,省粮校1966级毕业生,分到县里一年,刚刚转正,就下放了。这个造了一年反的红卫兵,一肚子怨气。矮个的老徐,原在县财政局当会计。他满脸堆笑,热情地伸出手,要帮小张拿行李。看来,县里照顾进省城的人不少,绝不是像那个要他张大壮下放的老奸巨滑的主任说的,只有几个人!想到这里,小张有点来气。香味是从灶台上紧盖着的铁锅里冒出来的。听见动静,灶堂前抬起一张松树皮般的脸:“啷(怎么)又来了一个,你咯哩(们)‘五•七’大军到底有几多人?”“不知道!”小江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老徐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老根子,你莫着气,这是我们大队‘五•七’大军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张大壮。”小张一听老徐抬出了他的官衔,气消了一半,便学着县里当官人的口吻,拿腔拿调地说:“老根子,我在县里就听说你是土改的老根子……”“我有大号,我叫黄一鸣。”“叫什哩?黄一鸣,你打长工出身的老雇农,你鸣个卵子!”“你不要骂人。”老根子呼地操起烧火棍,指着小张。烧火棍这一头冒着青烟,差一点燎到小张的鼻尖,“这是我娘请俄头皇的老子,祠堂里教书的三先生取的,这里面的讲究深得很。你个后生崽仂,晓得什哩?不要在这里吵卵死!”小江见老根子发了火,忙把小张拉开:“走走走,小张,不要理他!养猪场今天死了一头猪崽子,老根子煮猪潲的锅里,弄熟了20多斤瘟猪肉,你闻到了香味没有?”小张点点头,耸了耸鼻子:“怪不得,他以为我要吃他的瘟猪子肉。哼!”不过,小张“不想吃”也得吃。因为鱼头大队的食堂就设在养猪场。这个食堂有些年月了。基本上是有了养猪场就有了食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边隔三岔五来人,到哪儿去吃饭?到社员家里吃派饭,很麻烦,再说,大队干部也不方便,不如起个食堂。反正,养猪场天天要烧火煮猪潲。那锅大得吓人,3岁小孩不小心掉进去,会淹死。煮几个人的饭,还不是顺手稍带的事。这边正在劝着小张和老根子,那边村里热热闹闹走出来黑压压一群人,足有二、三十个,全是到大队食堂来吃“肉”饭的。小江站在小张身后指指点点,向他介绍:“那走最前面的飘牙齿是大队书记黄登仁,是土改干部,斗大的字认得三个,就是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这三个字。不管什么人写报告、批条子,你写好,念给他听,他听见意思差不多,就掏出关勒铭钢笔,歪歪扭扭把‘黄登仁’三字个写成竖着的一大块,就能到大队会计那儿支到钱,大队保管领到口粮。就是拿到公社,也是顶用的。走在他旁边那个白白净净的中年人,原是郊区蔬菜科科长,姓汪,他来得最早,现任公社‘五•七’大军领导小组副组长,据说闸口黄家分上房、下房,派性闹得利害,公社派他到这里当工作组,解决派性问题。已经搞了半个多月了。这不,今天开大队干部会,好像是小结……”“你们怎么没有参加工作组?”小张到哪里都要摆出整人的架式。工作组是干什么的?整人的!他小张不参加,成何体统!想到这里,小张沉稳地迎上前去,主动伸出手,向黄书记、汪科长自我介绍。
这时,今天赶来报到的熊秉刚和早两天安置好的老师邹精湛、廖西、医务人员顾莲莲从小学校里钻出来,看样子也是到食堂吃饭的。这些人真做得下作,不就是一餐瘟猪肉吗!?
熊秉刚是从城里骑自行车去的鱼头大队。一般人到鱼头,习惯走三经路、下沙窝直接上富大圩堤往东。弯弯曲曲的堤岸下,匆匆忙忙向前奔流的赣江舒缓、壮阔,堤岸右边,一字儿排开,全是解放后新建的工厂。有段顺口溜说得好:香不香来油脂厂,堆满木头火柴厂,臭不臭来造纸厂,煤灰塞湖发电厂,扭扭捏捏纺织厂……煤灰塞湖,指的是七里街电厂。它是烧煤的,那煤灰往厂区外倒,正好倒在与赣江有一道闸门相通的青山湖里,那闸就是青山闸。闸的作用和鱼头闸是一样的,起着汛期拦洪,旱时放水的作用。那闸离江纺大门约100来米。扭扭捏捏纺织厂也很形象,讲的是纺纱织布,也暗指纺织厂女工多。这个厂全称是“江西棉纺织印染厂”。不过,这称呼只在政府文件或新闻报道等文字上才能见到,在当地,连三岁娃娃也晓得叫“江纺”。这是个大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援建的150多个项目中的一个。由于有了江纺,塘山才一下子繁华起来。百货公司、粮店、派出所、中、小学、卫生所、菜市场、农贸市场、农机厂……一切都围绕着江纺热热闹闹地出现了。塘山乡政府也煞有介事地设在这里。但江纺自己办了食堂、浴室、理发厅、商店、学校、医院、保卫部等等机构,一切都自成体系,自我服务。那年头,当地人做梦都想进江纺当工人。本着工农联盟、工农一家的原则,江纺总是给周边农村许多“无私援助”。对塘山街上这些变化感兴趣的,主要是当地人和那些由市里调来的干部、老师、医生、民警。不管怎样,塘山兴旺起来了,1958年8月,塘山公社是全市第一个成立的郊区人民公社。在人们印象里,只是把乡政府的牌子换成公社的。仍然设在离市区不过15里的塘山。鱼头大队是塘山公社最边远的一个大队,距公社30里。路倒是很好走,沿富大圩堤,从青山闸一直往东就是了。(当然也有穿越田园阡陌的小路,不过,那是久居省城的人摸不着头脑的。)
熊秉刚从南昌师范(简称南师)毕业后,分配在塘山小学教书。塘山境内的5所公办小学,他待过四个,当过教员、教导主任、校长什么的,最后,去了郊区教研室,郊区的所有小学,几乎跑遍了。十年孩子王,在塘山转圈子转了六、七年。所以,他不仅熟悉郊区,对去塘山的路更是了如指掌。这不,他抄了个捷径:从江西医学院北院左侧,沿新修的青山路向北(因为修青山路的义务劳动,他参加过,所以十分熟悉),撇开青山闸,进江西棉纺织印染厂大门,过江纺生活区的食堂再左转,经江纺子弟学校上富大圩堤,沿堤岸顺赣江一直朝东骑,拐过几个弯,就望见高高的鱼头闸门了。他到鱼头,当然熟门熟路地先到小学歇歇脚,那是熊秉刚两年前亲手创办的初级小学。他当校长的闸口小学设在与鱼头一湖之隔的北沥大队,当时鱼头没有学校,为了解决鱼头适龄儿童的入学问题,他派了一位公办老师,又在当地吸收了两位民办老师,在鱼头办了一个闸口小学分部。他刚刚在门口支好自行车,小学的公办老师焦叶盛、民办老师侯世德、邓秀英先后迎了出来:
焦叶盛原在市里东湖区当老师,背微驼,说话带女声,南昌师范简师毕业,从没教过三年级以上的课。每到教研活动时,是低年级组唯一的男性,女老师们叫他“焦驼子”,当作取笑的对象。他最怕熊秉刚听他的课。总是会捉到错。候世德老家在安义,不晓得怎么七弄八弄到了鱼头,当上了民办老师。他是党员,又上过初中,精瘦得很,过去见到熊秉刚,眼睛永远看着地面,脸颊挂笑。首先要尊称一句“熊辅导员老师”,因为熊秉刚辅导过他的课。所有民办教师中,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邓秀英在悄悄地把摇床往教室外面挪了。她和侯世德是夫妻,上课带孩子不过是家常便饭,熊秉刚发现一次,就要批评一次。
这三个人看见熊秉刚停在外面的自行车,车架上绑着的行李、网兜,讪讪地笑着。
熊秉刚已经下放,用一句时尚的称呼,叫“五•七”大军战士,来鱼头大队是参加劳动的。就是说,管不了他们啦!可能三个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一点,尴尬的表情突然凝固在脸上。就是说,他们三个都比熊秉刚强:他们是在职老师啊!
“啊!熊老师。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报到啊!”还是侯世德反应快,他机敏地看看日历,作出热情的姿态。这一天,是1968年11月18日。
其实,还有比他来得快的人。候世德话音未落,学校后面的棉花地里转出三个人:前面那个躬着背的是老邹,邹精湛,中间那个年轻人是廖西,他们都和熊秉刚在闸口、塘山同过事,后边那个女的,是塘山卫生院的顾莲莲,熊秉刚也认识。他们三个人都在棉田里摘棉花,参加劳动。现在收工到食堂吃饭。听见说话声,赶紧过来看看。
“熊老师,你也来啦!”邹精湛情绪低落,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农历还不到十月,艳阳高照,晒在人身上暖暖的,他却彼着一件小棉袄。他是要回家吃饭的。他的家眷已经搬来,老婆、孩子的户口和他一样,都落在鱼头大队。一大家子,只有他一人每个月能领到四十七元的工资,“还不晓得能领几久?”他忧心忡忡地对农村户口的老婆说。据小道消息,下放的“五•七”大军,带国家工资的,保留工资一年,往后,就要和社员一样,挣工分吃饭了。像他这样病恹恹的,能挣几分?也许顶不了一个妇女劳力!但他却是个优秀的数学老师,可惜,不让他教了。想到渺茫的未来,他浮肿、苍白的脸颊,很少露出笑容。
老邹看来,在小学里,熊老师几乎没有不会的。尤其是熊老师的阅读教学,在全市举行过公开教学,颇有名气。他记得很清楚,熊老师教的那堂《工人代表》朗读课,最后赢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参加听课的,有来自省内各地、县的老师,省教育厅,市教育局的领导,教研人员,还有湖南的参观团。黑压压的,足有60多人,比上课的学生还多。把塘山小学的破庙礼堂挤得爆满。熊秉刚从容不迫走上讲台,在师生问好后,开门见山地说:“《工人代表》这一课,今天是最后一课时。要求同学们能正确、流利、有感情地朗读课文。通过前面两课时,同学们已经用部首查字法认识了生字、生词,用音序查字法理解了已经认识但还不太懂的字词;通过默读课文,了解了课文大意,划分了段落,归纳出中心思想。今天的重点是朗读课文。要用普通话。要求发音清楚响亮,不读错、别字,不添字,不漏字,不重复,不唱读。还要读出不同的语调,读出词语之间、句子之间、段落之间的停顿,要注意轻重缓急,注意人物性格,故事情节,还要读出爱憎分明的感情。上一节课,我们进行了疏通性的读。同学们在读的过程中,能凭借自己的听觉,鉴别了自己对课文的理解。今天,我们就要进行欣赏性的读。就是分角色朗读。工人代表少奇同志,矿长、叙述人,工人群众等,都要分别由不同的同学来扮演。现在,我简单地向大家介绍四点朗读方面的技巧:1、停顿。唱读是不停顿,一直唱下去,或者是以字为单位停顿。而朗读的停顿,则是以词为单位,以标点符号为单位的停顿。……2、重音。相同的一句话,重音落在不同的词语上,强调的内容也不同。……3、语调。一句话高低升降的变化,叫语调。……4、快慢。朗读的速度与表达的感情,事件的进展有密切关系。表达兴奋、激动、愤怒、慌乱、惊恐时,朗读速度较快;表达悲痛、悼念、失望、迟疑则稍慢;叙述事情,说明情况,没有特别感彩的,用中速……”熊秉刚讲完后,按照事先的准备,开始分角色朗读。有几个同学扮演不同的人物。有的角色由两个或三个同学扮演。工人群众的呼声是全体同学齐读的,那声音真的如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门外的怒吼,振聋发聩。课文朗读完毕,下课铃声恰到好处地响了。雷鸣般的掌声,也在这时候响起来,盖过了铃声。公开教学后,省市特别总结了熊秉刚的四点朗读技巧,在全省推广。
他没想到,像熊秉刚这样出类拔萃的老师也会下放!?
“熊——”廖西一个“熊”字出口,熊秉刚就指住他,意思是叫他不要乱说。廖西扮个鬼脸,还是来了句俏皮话,“熊老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加餐啊!”
“熊秉刚呀,这时候才来!赶快向八姐交代: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和小爱人溜到江纺跳舞去了?”顾莲莲背着一筐棉花,大咧咧地和熊秉刚开着玩笑。塘山街上的年轻人,什么小学、粮站、卫生所、百货公司、派出所、街道办事处、人民公社等等,一句话,凡是“吃公家饭”,拿国家工资的,除了本职工作外,有时候,上面来了中心任务,就不管你是隶属郊区,还是东湖区,就会由街道、公社或者派出所牵头,召集这些单位开会,分工合作一起干。出面的当然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相互之间就熟悉了。碰上周末,唯一的娱乐,就是相邀去江纺跳舞。这里头也生出不少故事。塘山小学一位青年男老师,就在江纺舞厅结识一位江纺女工,后来相恋成婚。顾莲莲毕业于九江医士学校,几乎和熊秉刚同时来塘山。不过,一个在小学,一个在卫生所。她的绝活是打静脉注射,一伸手就能找准患者的静脉,一针下去,一点也不疼,简直神了。她和熊秉刚都是中专毕业,显得比较突出,共同语言就多一点。两人又是同年,但在生日上,她要大8天,仗着这点优势,她在熊秉刚面前自称八姐。熊秉刚和曲小芸领结婚证时,作婚前体检,人根本没去,是找她帮忙悄悄盖的章。她对熊秉刚说话就更随便了。她风姿绰约,漂亮性感,不晓得怎么搞的,至今未婚。塘山街上。在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圈子里面,流传不少她的绯闻。偶尔会像风一样刮进她耳里,她不解释,一笑了之。
熊秉刚赶忙扶着自行车,离开那三个在职老师,向他的“五•七”大军战友靠拢。四个人离开了本职岗位,无拘无束地漫步在鱼头闸边的黄土坡上,秋高气爽,鼻子里闻着大队食堂飘来的猪肉香,看见食堂门前蠕动的人群,熊秉刚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绿林好汉的一员,这不是在大块吃肉,大碗盛饭吗!
公社的文教卫生人员,行政关系本来是隶属郊区的。因为郊区撤消,来不及办移交,就把这些人一下子划归公社就地管理了。所以,熊秉刚他们都是本公社的下放人员。这些人心里很清楚:塘山公社实在是只能管到鱼头闸。如果,可以管到西伯利亚,恐怕也会把他们发配去西伯利亚的。
老根子那天的瘟猪肉,分了三十五个蓝边碗,工作组、大队干部、“五•七”大军战士,每人一碗,饭不定量,管够。超出部分用养猪场的饲料粮抵,也许是骑了两个小时的车,肚子饿了,总之,这是熊秉刚记忆中,吃过的一顿最香的午餐。他还发现,那个白白净净的汪科长,对着那份肉吸鼻子、皱眉头,最后悄悄给了廖西,自己掏出一包酱萝卜,舀了一碗早晨剩的稀饭,蹲在墙角喝起来。
大家吃得正起劲,社员收工了。砖瓦窑上,烧窑的分白、黑两班,交接班是清早,天刚放亮的时候,叫上窑、下窑。这是个技术活儿,要时刻注意火候,当班时,是不能离开的。窑工的饭要家属送去。只有三、两个做泥坯的人,才会路过养猪场,回家吃饭。做泥坯的也是“技工”,拿的工分分值比农业分值高,一般人他们是不屑看在眼里的,所以他们用冷漠的目光扫视这些吃肉的陌生和熟悉的面孔。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跟在最后面,步履蹒跚地向养猪场走来。老根子朝他喊道:“少雄!还不快点走,肉都吃光了!”汉子“啊啊”地应着,急忙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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