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纤云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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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刚初见曲小芸,互相并不认识。那一天,他们郊区教研室到青岚小学听课。正赶上曲小芸第一天来学校。天气奇热,梧桐树叶在太阳的炙烤下,无力地垂挂着。远远看去,像在燃烧。学校操场上的水泥地面热浪扑面。那位要休产假的女老师在路边从一个农妇手里用10斤粮票换了一袋鸡蛋,一个骑车的小伙子冒冒失失从后边穿上来,把鸡蛋碰了一地,10只鸡蛋破了5个。只听“吱啦”一声,地上冒出一缕青烟,破碎的鸡蛋转瞬间摊成了鸡蛋饼。女老师气得差点儿要早产。曲小芸白衣黑裙,撑把小花伞,匆匆而来。艳艳的太阳不那么火辣辣了,变得柔和轻盈,照出一个浑身透明的美人儿。学校里熙熙攘攘的课间十分钟突然冻住了!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老师、学生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熊秉刚的眼前也为之一亮。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曲小芸的到来,并不为过。后来,到了暑期文艺宣传队,廖西一见她,当即给她取了个绰号:下面“小姐”两个字就省略了。因为那个年代,这两个字是很犯忌的,属于资产阶级的一套,要受批判的。
曲小芸不爱说话。你和她打招呼,搭讪,她抿嘴一笑,略为点点头,和你擦肩而过。开会时,她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从不发言。谁都可以指使她做事,谁都可以说她。她谁都得罪不起。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可惜,这只是份产假代课的差事,过了56天,那位女老师休满了产假,她就得滚蛋。就是在这56天里,再渺小的人随便提条意见,她也可能有被人取而代之的危险。南昌人有句俗话:爷教不乖,娘教不乖,到外头自己挣饭吃,自然会乖。曲小芸虽然不是小姐,但也是父母宠着的掌上明珠。她刚刚踏入社会,不得不谨小慎微。不料,还没学会剃头,就碰上个连鬓胡子。第一天,校长就让她直接上五(1)班的语文课,学生欺侮这位新来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老师,课堂上乱哄哄的。曲小芸慌得满脸通红,她知道,倘若制服不了这班皮猴,饭碗难保。她急中生智,温柔地说:“同学们,我来唱支歌,好不好?”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只见年轻的女老师润润嗓子,唱起了那首最拿手的“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青岚当时是中心小学,在全公社算是建制完整的完全小学,一至五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有20来位老师,各种教学仪器、挂图、文体设施都有一些。校舍嘛,就把原来的一座山神庙隔成几间教室,再在庙旁盖一排偏房。全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现成的松木板。木板隔得开空间,隔不断声音。上起课来,学校里十分热闹。如果谁的嗓门大,嗓子好,那么,几乎全校师生都能听见他的讲课。这时,曲小芸的歌声像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出五(1)班简陋的教室,在破旧的山神庙和散发着松香气味的板壁房子里回荡,停在全校每位师生的耳膜上。于是,大家不再上课,改为欣赏女高音独唱音乐会,不过,音乐会只唱了一首歌,下面的课,曲小芸上得很顺利,朗朗书声清脆悦耳,可别人的课却上不下去了,娃娃们嚷嚷着,要听老师唱歌。
曲小芸此举非同小可。如一把盐撒入油锅,闹得整个青岚公社,甚至郊区,都沸沸扬扬,议论四起,毁誉参半。在一片反对声中,熊秉刚有一句话:“德、智、体、美。曲小芸老师以美育引路,转入智育,也是教改的创举嘛!”说得那些老师一愣一愣的,扫盲教员出身的教导处席主任,用他的高安腔,大叫:“这像什么?哦,无论什么课,老师先来一首歌,把学生伢子哄住,再上正课!?哪个有这样本事?再说,这符合教学大纲规定吗!?”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但曲小芸的歌声出了名,她也晓得是教研室主任熊秉刚主持了正义,她才侥幸过关。从此,他俩算是正式认识了。双方开始互相注意。但还没有正面打过招呼。
曲小芸家住在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区。是那一带有名的美人儿,一对长辫子扎两只花蝴蝶,在胸前腰间飞舞,她放学回家,一蹦一跳的,书包在身后忽闪,书包带子勒出两只圆鼓鼓的乳胸,像跳西藏舞蹈《洗衣歌》里的藏族少女。惹得过往的邻居老小、男女学生,一律停住,向她行注目礼。有的已经和她擦肩而过,还要回过头来看一眼。
她是家里的骄傲。爸爸常带她出外拜访亲朋好友。爸爸的许多学生,也经常借故到她家来,表面上向曲老师请教,给曲师母请安,实际上是找她。风度翩翩的青年宛若过江之鲫,在她眼里,都如云烟般散去,留不下深刻印象。她还没有过18岁的生日,豆蔻花未开。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美,到了引起男人注意的程度。她的心事不在这里。她想什么呢?和一般年轻人的成长烦恼一样,一种逆反心理,在她脑子里急速占了统治地位。她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干。父母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考哪所大学,什么系,找哪位老师辅导等等,都为她想得很周到。从来不要她干那怕一丁点家务活。从小,她就是个听话的乖乖女。但是这两个大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乖乖女正在反叛他们,要走自己的生活道路。1965年高中毕业,她竟敢不参加高考,急急忙忙找工作。她看见,周围的师院教师子女,一个个按照父母的旨意,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这么十几年如一日地念下来,就没有一天是快活的。谁都没有在18岁生日那一天高兴过。总是在迎接高考的紧张复习中,或者是考试的那几天,要不就是在考完以后,揪心等待放榜的炎夏,冷不防,18岁的生日,就在不经意间来临了,过去了,或是根本就忘了。事后才想起,哦,已经18岁了。发放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段时光,整个家属区就像是听从判决的法院庭审大厅,通知书就是判决书,接到和没接到,是清华、北大,还是别的重点大学,或是普通院校,或是地市级大专;或是根本没有通知书:没考取!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而且,她发现,那些顺利读完书的人,大都是一个模子刻印下来的:不管男生、女生,鼻梁上都架着眼镜,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用起钱来囊中羞涩,做起事来不知所措。她不要做这样的人!她要先到社会上闯一闯,看一看,然后再决定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能引起自己的兴趣,再去学什么专业。一辈子从事自己感兴趣的职业,那不是天天在玩儿吗?曲小芸就这样怀着自己天真的梦想,反叛了家庭,走向了社会。等到家里知道这一切,已经太晚了。父亲曲升平气得说不出话,顺手拿起他最心爱的龙头二胡,就砸过来,幸亏曲妈妈一把抢住,才免去一场灾祸;妈妈帮她说了一句公道话:“谁知道呢?也许小芸是对的。”
但是,曲小芸运气不佳。56天很快过去。学校没有留下她的意思。马上要放暑假了,甚至连学期结束工作都不让她做完,就催着要她办移交,尽快离校。她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学校不是没有编内代课的指标,就是不给她。那天,一嘴大黄牙的席主任找她谈话,这个以为自己是钻石王老五的家伙,故意在她身边挨挨撞撞,用胳膊肘碰她的,弄得她痛到了心里;席主任一开口,便有一股酸臭的胃气向她冲来,熏得她作呕。席主任对她说的话,什么他是预备党员,学校里没有校长,所有的事情他说了算,有一个编内代课的指标,可以给她,只要她和他先交朋友,然后,再进一步发展关系等等,她一句也没听清,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席主任企图拦住她,被她一把推开。事后,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席主任也完全搞错了!曲小芸可不会“为三斗米折腰”。
正巧,熊秉刚进门,和她撞个满怀。曲小芸羞得满脸绯红,一溜烟跑了。熊秉刚见这从来微笑满面的美人突然梨花带雨,很惊诧。他来不及问什么,便进去和席主任说事。他是受宣传部、文化馆委托,来向学校借用老师,到区里组织暑期文艺宣传队的。区里指名要曲小芸参加。熊秉刚说完来意,席主任冷着脸回答:“我们这里没有曲小芸这个人。”熊秉刚大彻大悟:小小的青岚小学也可以滥用职权。席主任对曲小芸另有所图,他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这个高安佬的报复来得这么快!他感到热血往上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到曲小芸再说。他出了办公室,向人打听到曲小芸住在后殿一间逼仄的小屋里,便一路寻去。从阳光明媚的天井,骤然进到暗淡昏黑的后殿,他的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经过短暂的适应,他发现右边有个小门,顺手一推,“吱扭”一声,门朝里开了,随着“哎呀”一声尖叫,一尊洁白的维纳斯雕像,耀入他的眼睑。他虽然什么也没看清,但那震撼心灵的美,却在他脑海里永远印记。恐怕一秒钟都不到,小木门就“嘭”地关上了。门内,传来曲小芸娇嗔的声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不敲门?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听出了问话里另外的意思:啊,她晓得是我!
曲小芸几乎是愤怒地撕下身上那件衬衫的,因为它被席主任碰过!甚至连无辜的胸罩也脱了下来,因为它也被席主任间接地碰过!正在气咻咻不晓得拿什么衣裳遮羞的时候,那该死的小木门却突然毫无声息地开了!“哎呀!”这是怎么搞的?我每次都会把门闩得牢牢的呀!今天,我真是气糊涂了!幸亏是他,要是别人,那可就——怎么?他也不可以!我凭什么让他……曲小芸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熊秉刚冷静下来,就那样靠在门边,把区里要组织暑期文艺宣传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曲小芸听,本来,各单位抽调的人都是在原单位拿工资的。听席主任刚才的意思,青岚小学肯定是不会付曲小芸工资的。怎么办呢?熊秉刚急中生智,竟胡编乱造起来:“区文化馆正好要请一个搞音乐舞蹈的编内临时工,我推荐了你。他们很欢迎。”下面,他就不记得自己还胡说了些什么。只听见曲小芸从门缝里迸出两个字:“我去。”
化馆陈馆长确实帮了大忙。当时的郊区区委、区人委(区政府),设在五交通路,离新建的人民公园还有一段路的原南昌电机厂的厂区内。这地方是市里东湖区与郊区塘山公社的城乡交接处。所用的全是工厂原有的厂房,(可不像现在的郊区人民政府那么气派,建得如同皇宫一般。)一切都因陋就简。区文化馆,原是厂里的仓库,陈馆长把仓库一分为二,北边用砖砌了几间办公室,南边空着,摆了一张乒乓球桌,搞点什么活动,也好有个场所。他找来石灰把墙壁刷得雪白,再贴上几幅字画,名人名言什么的,这文化馆就有点“文化”了。其实陈馆长就是最有“文化”的。他是中正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1949年又入了八一革大,按说当这个小小的馆长,应该是绰绰有余。可他对群众文化这一摊子就是适应不了。他手下唯一的兵,文化干事王超,就看不起他。说他唱歌五音不全,演戏说话结巴,画画七彩不分,写文章之乎者也,别人看不懂。可熊秉刚就很佩服他。他的一手毛笔字,恐怕全区找不出第二个。在省城也算得上是书法家。楷、隶、行、草、篆,下笔如有神,手到擒来,样样精通。熊秉刚经常登门求教,与他探讨在小学恢复过去私塾先生习字课的可能及意义。另外,陈馆长为人极厚道。他的特点是:对语言十分吝啬,对钱财不知怜惜。你若向他借钱,开口借10元,他马上给你5元,假如你还站着不走,他头也不抬,挥挥手:“借,借一半,不,不用还,还了。”你若还不走,他就站起来,推推眼镜,弓起高高的身躯,伸直仙鹤般的长颈,自己先走了。5元钱是什么概念?当年能顶半个月的伙食费!王超这小伙子,摸准了他的脾气,每个月30号向他开口借10元钱,准能白拿5元,等于长了一级工资。熊秉刚把曲小芸的事对他一说,他立刻高兴得直拍大腿:“行啊!我们正需要一个能唱会跳的年轻女同志。你叫她来呀!先干临时的,等以后有了指标,再转正。”可是,宣传部的干事陈伟民,却阴阳怪气地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文化馆的!曲小芸政治上是不是可靠啊?呃?出了事,谁负责啊?”“我们又不是造原子弹!只要业务上拿得下来,我看没问题。”王超知道是熊秉刚介绍的,赶紧表态。再说,他一个人在这里支撑,也太累了。很多小事,都要他亲自动手。只有馆长吩咐他做事,他总不能去使唤馆长!来了一个新手,至少他可以松口气,换句话说,他可以交代新手做这做那了。
曲小芸很顺利地进了文化馆。第一个任务,就是和这些从各个小学抽调来的老师组成一支文艺宣传队,排练出一台节目,暑期下乡巡迥演出。文化馆三个人全体动员,王超是总导演,陈馆长写好了横幅,帮助做一些组织工作。熊秉刚、廖西等都参加了演出。曲小芸更是头牌主角。她除了担任女声独唱外,还是所有舞蹈的伴唱,在藏族舞蹈《洗衣歌》中扮演主角小卓玛,又和熊秉刚、王超合演了一出独幕话剧,成了真正的台柱子。
宣传队全都集中在第五交通路小这是属塘山公社管辖的学校,简称五交小)住宿,这里离区文化馆近,离市区也近,晚上演出完了,公社的拖拉机或是汽车把宣传队送到这里,如果时间还不超过12点,许多人,尤其是女老师,就会骑自行车回家。第二天再赶来排练、开会、学习、演出。吃饭就到区人委食堂,下去演出,各公社、农场是有一餐招待的。吃得很丰盛。年轻人都喜欢过这样的日子。整天乐哈哈的。曲小芸更是快活得一天到晚唱歌。而且,她从来不回家。熊秉刚是无家可回。他一付铺盖卷儿,一只父亲留下的皮箱,外加用网兜拎着的杂乱用品,是随工作调动而随身携带的。这时候,他的家当,放在和区人委隔一条马路的老南电宿舍里。那里住着很多区里的单身干部。廖西是孤儿院出来的。王超这些人懒得回家。晚上演出回到驻地,曲小芸把演出用的道具、服装、乐器、景片、插线板、化妆品等整理好,再准备第二天的用具,然后洗澡睡觉。不像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孩子,演出一完,什么也不管。天天晚上要回家,又不敢夜里骑车赶路,就嗲声嗲气地要挑选男老师送,七送八送,就送出了风流韵事。曲小芸没有这方面的逸闻,脸色也变得更好看,人越发漂亮了。只有熊秉刚看得出来,她心定得很,用不着去演绎那些故事。

不演绎,不等于没故事。
省城西郊的梅岭山区,层峦叠翠,沟壑峰岭。山高水长,美丽的神话传说俯拾皆是。现在辟为游览胜地,什么洪崖丹井,皇姑墓,紫阳宫,洗药湖,第十二洞天,千年银杏,别墅,盆景园,很是热闹。当年可是穷乡僻壤。青岚小学所在的青岚沟,夹在玉女峰、黑松崖之间。南面的玉女峰苍翠欲滴,郁郁葱葱。修竹、云杉把她打扮成充满青春魅力的姑娘。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姑娘高耸的发髻,一对匀称挺拔的。朝北的黑松崖怪石嶙峋,布满绿茸茸的青苔,偶尔,会有药农在悬崖峭壁间采到所谓千年灵芝。黑松崖的形态,看去就是一个铮铮铁汉。传说中,他俩原是一对恋人,但他们的婚恋遭到玉女兄长青岚的坚决反对。两人从千里之外逃来,青岚追踪而至,生生地插在他们中间,女的面对哥哥长跪不起,化为玉女峰,男的大吼一声,变成黑松崖,而青岚就成了这条山沟,仍然隔在他们中间。学校大门口,有棵粗大、怪异的古松,据传,这是黑松崖一只胳膊的化身,立在这里日夜守护自己的心上人。古松遮掩着一处从玉女峰上飞泻而下,跌宕三叠的瀑布泉,那泉玉珠飞溅,清澈见底,,能见到活泼的鱼虾在花岗岩的浅底游弋。再往下,是深不可测的黑龙潭。严禁到潭里游泳,是学校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安全教育课,但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时候,就这样常抓不懈,隔三、五年,总免不了有个把孩子喂了潭里的黑龙。附近的山民,把黑龙潭当神来顶礼膜拜,在潭边修了个小小的神龛,每逢久旱不雨,或是初一、十五,便有人敬奉香火。偶尔,有个把不知轻重的后生下潭摸鱼,也会遭老人责骂。宣传队来青岚演出,因为路太远,第二天又要去梅岭山区的另一处,晚上就没有回五交小,在青岚小学住宿。把席主任乐得忙前忙后。对曲小芸特别热情,拼命解释没有留她继续任教的原因。曲小芸也不得罪他,只是受不了他的口臭,一见他靠近,便离得远远的。席主任不识相,你越离他远,他越靠你近。他甚至把嘴巴凑到曲小芸的耳朵边,跟她说悄悄话:“我们学校今年有指标,你来好啦,我保你一年转正。”说着,那只魔爪就在她胸前晃。吓得她赶紧跳开。天气太热,晚饭后,大家都要洗澡。按惯例,男人们可以穿条裤衩来到玉女峰瀑布泉下,直接享受泉水浴,同时说些荤的、素的笑话,这是男人们最快活的时刻。女教师只有用竹筒把山泉接到屋里来洗,虽没有野外畅快,也别有情趣。但是,这回来的女队员太多,有10来个,屋里容不下,正到处乱窜,大喊小叫地故意制造紧张气氛:“到哪里洗澡啊!烦死了!好讨厌啊!”曲小芸面对这些娇滴滴的女伴,一筹莫展。熊秉刚来了,他一头的,打个赤膊,正在往身上套背心,见此情形,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蹦出来,脱口而出:“要不,你们也到瀑布泉去洗!?”一句话把这些女的全打哑了口。但是,只静寂了不到一秒钟,就有个已婚女老师开口回应:“去就去,怕什么!男男女女,不就是那点东西,那个不晓得呀!”此言一出,倒把熊秉刚羞红了脸,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那些未婚女青年,个个撇撇嘴,摆一副很矜持的样子,态度介乎羞于开口和不屑一提之间,模棱两可;但也有几个女孩子跃跃欲试。有个叫宋莉的小姑娘,16岁,长得像个涩涩的的青皮柿子,跳起舞来,要小芸帮她搬手搬脚,才挪得动步子。是小芸的崇拜者。她躲在人后喊:“小芸姐去,我们就去!”王超一听,既然女老师敢下水,那熊秉刚的意见不无道理:“这倒是个办法。”他是文化馆的带队干部,又是有老婆的人,他的表态,等于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有事多找找熊老师。”这是陈馆长向王超和曲小芸当面交代过的。原来,陈馆长听了熊秉刚的建议,开了一个少年儿童暑期书法班,每周三个上午,在馆里教孩子们写毛笔字,脱不开身,就委托熊秉刚协助王超负责宣传队。王超把曲小芸找来和熊秉刚一起商量。刚才宋莉的话,当然也传进了曲小芸的耳朵。她讨厌拿她说事。但对这个初中毕业就跑出来代课的小妹妹,她显得宽容而无奈,没法子计较。现在洗澡的现实问题摆在面前,她基于女性的本能,一是怕有人偷看,二是担心安全。怕这些女孩子装疯,在瀑布泉下嘻笑打闹,不小心滑到下面黑龙潭里去。“那就喂了黑龙了。”熊秉刚开玩笑地说。但谁都知道这不是玩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见王超、曲小芸一脸疑惑,他马上认真起来:“你们放心,我负责救生。保证这些女老师个个活蹦乱跳地回来。”他立刻找来一根长长的碗口粗的竹篙,竖在黑龙潭岩石边,自己蹲伏一旁守候。王超又约了廖西等几个男青年分散在瀑布泉四周,脸朝外站岗,发现闲杂人靠近,就立即劝其离开。这时,男人们都洗完了澡,回到了学校,天也黑了。讨厌的是,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把瀑布泉照得如同白昼。10来个女老师比一群麻雀还热闹,欢呼雀跃,享受这清泉浴。有的准备了乳罩、三角裤衩,有的长衫长裤,有的裹着一块大浴巾,真是五花八门,各行其是。只有曲小芸穿了一件得体的游泳衣,艳压群芳,显得格外突出。宋莉那样的少女们投过羡慕的目光;女人们就吱吱喳喳地围着她评头品足,议论一番。她们似乎不忌讳月亮太光,嘻嘻哈哈地笑着,啧啧称赞着曲小芸的身体,开着玩笑。“哎呀呀!看这对,翘得几高啊!”“好圆啊!”“大腿真苗条!”“一身雪白,跟裹了一层银子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把曲小芸当成舆论的中心,羞得她抬不起头,心里浮起一丝:要是有个人看见就好!这人是谁呢?来到青岚,就会想起这人,甚至会下意识地带上这件泳衣,好像早就知道会到瀑布泉来嘻水!就是要穿给他看。只是,她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这人是谁?这里想不出,那边倒真有人在偷看了。只听站在学校门前古松下的廖西大吼一声:“哪一个?”黑龙潭左边的黑松崖半坡,“咕咚”滚下一个人来,重重地摔进黑龙潭里。随即是“咕噜,咕噜”的喝水声。熊秉刚一看,还真有落进黑龙潭的!赶紧伸过竹篙,那人两手死死抱住竹篙,再也不肯松开,被熊秉刚拖上了岸,王超举起五节电池的电筒一照:光柱下,一张惨白的脸,露着满嘴叫人恶心的大黄牙!是席主任!
“席主任,你到那里去做什么?”王超厉声问道。
“我,我,我……”席主任说不出所以然。
听见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女老师的泉水浴再也洗不下去了!一个个又像麻雀般飞回屋里。吱吱喳喳地咒骂这个偷看女人洗澡的畜牲。
第二天清晨,熊秉刚直奔黑松崖,查看昨晚席主任呆的地方。
他从南坡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登到最高的崖顶,稳稳站住,山风吹动他浓密的黑发,他低头向下望去:黑龙潭,瀑布泉,古松,尽收眼底。对面的玉女峰,亭亭玉立;半山腰,有一块比小学生的条凳宽不了多少的岩石伸出来,那就是昨晚席主任的隐蔽处。乖乖,亏他想得出!他倒是很勇敢,老老实实向王超承认:他只想偷看曲小芸一个人!
熊秉刚站在黑松崖上,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玉女峰,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玉女的。他,默默地说,我就把它当作曲小芸,在这里尽情地欣赏吧!
他没有想到,自己身后跟着的,是真正的曲小芸。
昨晚,经过惊吓后的曲小芸,再也无法合眼。她睡不着。席主任的话,她是亲耳听到的。这回,她反倒一点也不害羞了。她是要让人家看的,但不是这个令人作呕的黄板牙。你个黄板牙下流坯,竟要偷看老娘,看见了吗?流口水了吧!垂涎三尺了吧!馋死你!就是不给你!深夜里,躺在床上,曲小芸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18岁的生日。18岁的少女变得寡廉无耻了,什么都敢在心里说,什么都敢在心里想。她想要让人家看的那个人是谁呢?她在问自己,糊糊睡去。睡梦中,她想起来了:她要等的这个人是熊秉刚,那第一个看见自己的男人,那高大伟岸的汉子。心中想定以后,她睡得很香。当黎明把第一束亮光抹上她的额头,她就醒了。“磆碌”一声,翻身起床,胸中涌起一股豪情:她要去找熊秉刚,告诉他这一切!
“熊老师,你站在这儿欣赏什么!?”寂静的山林,这燕啭莺啼如天外飞来的声音,是谁的?
熊秉刚眼前,一片白云飘然而至,似乎要拥抱他。
“我在这儿呢!熊老师,我是曲小芸。”她从隐秘处跳出来,艳丽的朝霞涌着她,纤巧的云彩追着她,把她扮成下凡的天仙。熊秉刚看见:晨光中的曲小芸,比昨晚在月亮下更动人。
熊秉刚冲上前,把曲小芸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我在这儿欣赏你。”
“骗人。我刚才喊一声,你都不知道我在那里!”
“偌,那就是你。”熊秉刚手指玉女峰,指尖几乎要点到玉女的。
“昨晚,我真希望那偷看的人是你。”
“不,我不偷看。我要看,就堂堂正正地看。”熊秉刚松开曲小芸,后退几步,着迷地、贪婪地盯视她。霞光穿透了曲小芸,衣衫已被霞光剥去,一切都是的,黑松崖四周的墨绿、深绿、黛绿、碧绿衬托着这洁白的妙人儿,曲线玲珑,剔透靓丽。把熊秉刚看醉了。
曲小芸侧身、扬手、踢腿、后仰,做出各种舞蹈姿式,身上曲线波涛云涌。她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欣赏够,留住终生不忘的记忆。她大声喊:“昨天,是我18岁的生日。我是成年人了!”
“曲小芸,我给你生日礼物。”熊秉刚突然大喊,“我爱你!”声音震动苍穹,撞向玉女峰,形成巨大的回声和共鸣。仿佛整个山谷都在喊叫。曲小芸跑过来,捂住他的嘴:“你疯了,人家会听见的!”
“让他们听见好啦!我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熊秉刚拨开曲小芸的手,“我爱你,曲小芸。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很快,他便喊不出声了:两片蜜也似的香唇,封住了他的嘴。
他们就这样在黑松岭的山坡上,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狂热地拥抱、接吻。相互急切地抚摸对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曲小芸想这一刻,想了很多年。从她第一次月经来潮起,她就梦幻般地觉得,她的身体是为某一个男人准备的。只是,她不晓得那个男人是谁。爸爸的学生川流不息地往家里跑。高三班上的男生邀她一起复习功课考大学,她全知道他们的用意,他们榆木脑袋里转的荒唐念头和他们嘴里的冠冕堂皇完全是两回事。她懂得他们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她,但她就是装作傻乎乎地什么也不明白。因为她从生理上厌恶这些男人。但是,见了熊秉刚,她就被吸引了。他身上有一股她特别喜欢闻的香樟木气味,她渴望他的爱抚。此刻,她在他的手掌下颤动。人仿佛要飞起来。特别是他抚住她尖尖的处女的时,她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熊秉刚的也更加强烈,两个人拥在一起。他们不再说话,所有的口头语言都显得多余。更灵巧、更熨贴的是肢体语言。就在熊秉刚要进入的一刹那,小芸记起母亲的多次嘱咐:宝贝啊宝贝!女人的第一次比什么都宝贝,千万、千万,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家!她轻轻地然而也是坚决地站起身:“不,不要这样。”看着熊秉刚不解、失望的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但她主意已定,柔情依旧,轻轻抚摸他,像哄孩子似的,轻声说:“听话,耐心等吧!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会隆重地把自己献给你。”几句话,感动得熊秉刚热泪盈眶。这时,比他小几岁的小芸,倒像个大姐姐:“没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擦干泪,我们回去。今天有干不完的活儿。”
世界上要是论胆大心细,男人不及女人的一半。他们这样惊天动地的行为,居然被曲小芸机智地瞒得天衣无缝。细心的曲小芸带了洗嗽用具,他们整理好衣衫,重新到瀑布泉边洗脸、嗽口,这时,宣传队大部分人已经起身,拉琴、练声、对台词、复习舞蹈动作,席主任蹲在古松下为昨晚的事写检查,各人忙得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注意有一男一女先后溜了进来。
暑假结束,宣传队也解散了。人员都各归原位。曲小芸很开心,她在18岁那天,得到了她的所爱。她仍然在文化馆留用。工作上左右逢源,聪明才智有用武之地。她编排了一个少儿舞蹈《井冈山下种南瓜》。这首歌是熊秉刚的同学孙福水写的,听说得了奖。曲小芸就根据这歌编舞。拿到市里去汇演,啊,捧了个一等奖回来,把陈馆长笑得合不拢嘴。曲小芸一举成名。充分显示她的舞蹈天赋。受小芸的影响,熊秉刚也厌倦了坐在办公室的空头教研,向往第一线的教学生涯。便主动要求回塘山小学教书。在语文教学中有大胆的改革,尤其是作文教学,已经引起市里的重视。这样,两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当时有一部苏联电影《劳动与爱情》,影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浪漫史,和他们十分相似。两人频频约会,筹划美好的未来。但熊秉刚始终不敢去见曲小芸的家长,曲小芸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首先发现曲小芸变化的是妈妈。女儿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快活,进进出出都唱着歌。都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人,妈妈什么事不清楚?“小芸子,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找了男朋友?”“没有哇!”“你可不要上人家的当。我对你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忘了。”“哪儿会呢!人家老实得很,全听我的。”妈妈卟哧一笑:“死丫头,露馅了吧!快把人带来见我!”曲小芸扑过来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真坏,套我的话。”
妈妈怀里好温暖啊!小芸从没离开过妈妈。在妈妈眼里,小芸没秘密。她向妈妈和盘托出她的恋情。这是她珍贵的少女的初恋,也是她唯一的一次爱恋。妈妈支持她。要她带熊秉刚到家里来,见见父母。这时,已经是1966年的清明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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