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女医者的到来似是无声无息，竹叶在绣鞋边轻柔碎裂，她走至他身后，轻呼：“萧公子？”
萧穆回头，来不及收好寂凉神色，向身后的清丽女子微微颔首：“你来了。”
苏青苑温婉一笑，在萧穆身旁另一块白石上坐下：“萧公子好美的笛声！”
“见笑了……”他唇角一弯。
“我听了许久，虽然前半段欢快悠扬，可是听的久了，却不如后半段诚挚真切。”她顿了顿，“萧公子，笛声如人，在你心中，竟有这么多的牵挂与无奈么？”
他向她看去：那是张如此清秀宁静的面容，细致的美艳，不着一点妆容。或许是隐居已久，尘世的烦恼丝毫渗不进她的心头。然而，尘世之外的人又哪里会明白，欲抽身还休的感觉是多么无奈！“牵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他淡淡道。
“萧公子，你……介意说说你的故事么？”苏青苑小心地望着他的脸庞——从第一日见他起，这个年轻的将领就似乎在回避他的往事，她选择不问，但一月已过，看到他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她这才敢说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萧穆稍稍沉思了一瞬，转而笑道：“当然。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深吸一口气，视线恍惚中移向遥远的山巅，浮云游走，日光在云端柔和地旋转。“我的家乡是唐苓国一个叫做冰州的不起眼小城。虽然名为冰州，可是那里的乡亲却极为热情。”唇边不知不觉浮现一抹暖意，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我娘是城里最美丽的女子，而我爹是冰州有名的才子，爹爹两袖清风，早年曾出入官场，然而发现政事与自己最求学问的理想相冲突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辞了官。”
果然是书香门第……苏青苑在心中一叹：即使是身着战袍，也丝毫掩盖不了他身上的书卷气啊。
“爹爹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个个都是文采非凡，从小时候起，我家会客厅中就常常聚了一群作诗赏画的叔伯，他们很喜欢我，若得了空，必然会亲切上前询问我书读得如何，还常以赐教。我的导师也是爹爹的朋友，我唤他贺师傅。贺师傅是我见过最有文采的人，却和爹爹一样无心仕途，只开了书院，用心教导他的弟子。他的许多弟子都中过举，却无人能入朝做高官，师傅虽然看清朝廷昏庸实质，却也希望能有自己弟子入朝，好一改朝廷的风气。”
“这便是你入朝的原因么？”她不禁道，“可是，你怎会做了武将？”
日光斜映在竹林顶端，男子颀长的身影背转过去，幽幽一叹：“也只怪我不了解情况——朝廷恰好与擎天教开战，朝中无将敢去，便随便从考生中选了金榜提名者，入朝为官，拜为平乱将军。”顿了顿，“而我，就是那枚无奈的棋子。”
原来如此。苏青苑娥眉稍蹙，隐居多年，竟完全不知外面的情况，这春水般儒雅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白白做了朝廷的牺牲品。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望向他。
萧穆自嘲地笑笑：“打算？都落得如此境地，哪里还谈得上打算……”
“我是说，你是准备返乡还是准备……”略一停顿，她似是想从他静如水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渴盼，“还是准备……再次返京。”
他眉峰一挑：“苏姑娘是在说笑么？”
“没有，”她用力摇头，“我是说真的，若有让你回京的机会，你会选择回去么？”
“我这样还会有什么机会可言。最多回了京谢罪，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话虽如此，可是……”女医者缓步上前，贴近萧穆身侧不足半米，秀气的眉突然弯成灵动的弧度，那湖泊似的双眸也忽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纤指在他面前一晃：“可是在我看来，朝廷若是真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必不会轻易失掉你这颗棋子，反而会更加予以重用——毕竟，如今战事还在继续，擎天教一日不除，朝廷就还需要征战的棋子。”
不顾萧穆眼中讶异的神色，她微微昂首：“你此番战败回去，正说明你对朝廷的忠心，即使冒着被杀的危险也要回朝复命。所以，那帮怕事之徒绝不会杀你，反而会予以嘉奖，而战败的责任，也会被其他几个不足为道的人背上。”踱步在他身前，“萧公子，你觉得青苑推测得如何？”
“你……”萧穆先是惊讶，然后迅速被赞赏的神色所取代，心中一扇门訇然而开，原先想不明的东西瞬间明了，忍不住拍掌赞道：“苏姑娘好智谋！”
——只是，原本温柔婉约的苏青苑，脸上怎会出现那抹狡黠的神色呢？
正不解，再看向女医者，那秀丽的面容上早已不见一丁点儿狡黠，若不是方才如醍醐灌顶的话语，萧穆真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再想想，心中疑惑忽而加深：是的，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何这样才学出众的女医者，竟会对不堪入口的菜肴浑然不觉，还送给自己品尝；还有，她偶尔显露出的灵气与狡黠，应是与她气质完全不相符的东西，就如同身体中存在着另外一个人，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显露出来。
“萧公子谬赞了。”她有些羞涩地低了头。
算了，何必探究人家**！萧穆暗暗道。“可是苏姑娘，若是我冒失还朝，万一不如你所猜想的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在京中可有信得过的友人？”
“有倒是有，不过……”慕容冕的模样顿时映入心头，忽而多了一丝担忧，“不过……他是否在京中我却无从得知。”
她了然：“你说的便是那位和你一同摔下山坡的战友吧？”
萧穆点头：“自那时起，我就和他失去联络了……况且就算知道他在京中，我又如何与他取得联系呢？”
“这个……我自有办法。只要萧公子有意。”她道。
“苏姑娘有办法？”他难掩惊讶神色，正欲再问，苏青苑却兀自走开了。“那……”心中猛然一横，“那就有劳苏姑娘了！我友人是东岳王府的慕容公子！”
苏青苑略一颔首，娉婷背影缓缓消失在翠色竹林中。
晚餐刚过，小灵前去苏青苑房中的时候，便恰好看见她在摆弄一根纯白的长羽。
“苏姐姐你在做什么……”话音刚落，她不禁瞪大了眼睛——方才还安然躺在苏青苑手中的纯白羽毛，就在霎那间化为一只纯白鸽子，带着脚上那小小纸卷，迅速消失在蔚蓝色的天际。
“你来了。”女医者淡淡一笑。
她抑不住心中疑惑：“苏姐姐，你这是……”
“流仙子给我的法宝，恰好用来帮萧公子跟京中友人报个信。”她轻描淡写地一句，身边小侍女却瞪大了双眼：“你说……你把仙子给的宝物用来帮萧哥哥报信了？”
“嗯。”她仍是淡淡道，“他想回京，只是不知道京中情况。”
“你是说……萧哥哥要走？”
女医者点了点头。
“苏姐姐，你究竟在想什么啊？”小侍女快步上前，急道，“你为那萧哥哥一再使用仙子给的宝物也就算了，可大家都看得出，姐姐是对他有意啊！你让他这么一走，以后还有回来的机会么？”
她垂下眼帘，细碎的刘海随微风轻柔摇动，恰好遮住了双眼，让小灵看不出她的神情，两人无言。见苏姐姐不语，小灵气得用力一跺脚：“好嘛，我不管你了，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苏青苑瞥过小侍女的表情，不由发笑，上前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姐姐知道你是为我好。”小侍女嘟着嘴，对着苏姐姐温柔的面容，实在不好再说下去，挠挠后脑，突然嚷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我是过来找你说事儿呢！”
“嗯？”
“你忘啦，今天是元宵节，隔壁小镇照例要举办灯节，很热闹呢！”小灵的脸兴奋得有些微红，“我已经叫了秦姐姐、李大哥他们，还叫上了萧哥哥，我们一起去看灯吧！”
眉梢轻轻一动，她抿唇笑道：“好啊，很久没去镇上了。”
月过柳梢，一行人迈入了这边塞最为热闹的沙林镇。
夜幕已至，镇上却丝毫不见宁静，反而一片人声鼎沸，白日里只稀疏摆着几个摊子的长街，这会儿竟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各色彩灯沿着道路铺展，黑夜只似白昼。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恐集体行动甚为不便，依照小灵的意思，几个小侍女一组，秦若、李戎轩夫妇一组，苏青苑与萧穆一组，几人分头赏灯。
几个小侍女本就是豆蔻年纪的活泼孩子，见了热闹的集市，心思顿时飞出了几米开外，不等苏青苑嘱咐，早已手拉手奔出好远，转眼钻入了灯火阑珊处。“小心点！”苏青苑连忙喊到，“亥时在镇口集合啊！”
“别担心了，她们有分寸的。”萧穆笑道。
“你哪里知道，这群小丫头，有的玩了就不知道时间的。”她无奈地摇头。
秦若与李戎轩已是很久没有出游过，此时也不免有些兴奋，而秦若又是知道苏青苑心事的，连忙拉过丈夫笑道：“青苑啊，我与戎轩到前面去看看，你们慢慢玩。”语罢，两人很快走远了。
“你们……”她心中不免紧张，不知不觉就红了脸，偷偷瞥过身边的男子：萧穆倒是神情自如。
“那么，我们去前面赏灯可好？方才我看见那里有猜灯谜的游戏，似乎挺有意思。”萧穆温和地笑着，伸手一指前方。
“好。”她连连点头，两人向前方一座挂满彩灯的石桥走去。
穿过层层人群，他们见许多赏灯人正围在一只灯笼前讨论着什么，萧穆抬头望去，那灯上贴了张粉色的彩纸，上面几行字飘逸潇洒，似乎是个灯谜。
“这位大姐，为何你们都围在这灯谜周围呢？”苏青苑不禁向身边一丰腴大姐发问。“呵呵，姑娘有所不知，”大姐爽朗笑道，“这灯谜是本镇镇长所作，已挂了三年，却无人能解。而这解谜的奖品又是极为贵重的，似乎是镇长儿子从京城带回的一只玉戒！”
“是么……”苏青苑好奇心起，凑上前将那灯谜看了个究竟：
“春兰图上添几笔，
翰墨遗馨画数卷。打一古籍”
苏青苑秀眉紧锁，细细思考了好一会儿，心中豁然开朗。正欲开口，忽地看见身边萧穆自信满满的模样，灵光一闪。“萧公子，”她笑着开口，“你可否为大家解开这个灯谜呢？”
萧穆淡淡一笑，上前一把揭下那粉色彩纸，转过身，冲围观群众笑道：“谜底是《三十六计》。”
她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只做不解：“可否为大家解释？”
“当然。”他微笑颔首，将那彩纸展示在众人面前，“初观谜面，似乎在描述画家在作画并留下无数传世佳作之情景，实则该谜运用了笔画法。先看上句，“几笔”暗藏设问，暗指“春兰图上添”五字的总笔画数，仔细数来，真是三十六笔；再看下句，“画数”意指“翰墨遗馨”四字的总笔画数，确是六十三笔，再加上一个暗藏玄机的“卷”字，正是指卷帘格，反过来即为三十六也。”
“好啊！”“公子好文采！”众人不禁鼓掌叫好，苏青苑不由向他赞许一笑，萧穆回望的一眼又使她面色一红。
“呵呵，老夫的灯谜挂了三年，今日总算有人能解啦……”忽然间人群两边散开，直走来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却是鹤发童颜，拄着褐木拐杖，另一只手捋着髭须，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萧穆抱拳：“老人家过奖了，晚辈不过凑巧而已。”
老人笑得更为欣喜：“不骄不躁，甚得我意啊！”上下打量了萧穆一会，和蔼道，“公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才学，真不像是边塞中人啊！”
“哪里哪里……”萧穆心中一紧，不想别人看穿自己的身世，只谦逊地笑着不答。
苏青苑望见萧穆神情，连忙上前笑道：“老人家快别称赞他了，看他都快飘上天去了。”
老者哈哈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打磨得光滑的木盒，上前拍在萧穆手中：“喏，老夫差点都忘了，还要给你奖品呢！”萧穆道过谢，小心打开手中木盒：果真，是一只通体青绿的玉戒指，最简单的款式，却觉得古朴而别致。
“你别听他们吹得那么玄乎，其实啊，这玉戒指并不甚珍贵，不过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若相惜’，听儿子说，似乎是青年男女表白感情用的。”老人又道。
“‘若相惜’？好美的名字……”苏青苑忍不住感叹，“简单的三字，却恰好表达了不能开口的情感呢。”
老者瞥过旁边这清丽女子的面容，不仅心中感叹世上竟有如此清丽脱俗的人儿，又看了看她望着萧穆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个大概。“这位公子，”老者笑着开口，“戒指本是姑娘家的爱物，你不妨……”笑意更浓，“不妨将它送给你身边这位漂亮姑娘。”
“这……”萧穆顿时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围观乡民们适时地起哄，一齐围在两人身边，笑着要萧穆将戒指送给身边佳人。
她亦是双颊酡红，只呆呆望着萧穆不说话，只见他窘迫了一会，突然一把拉过苏青苑的手，带着她穿过人群向另一无人处跑去。
“呵呵呵……”众人大笑。“老爷子，你可别乱点鸳鸯啊，万一他们不是一对儿呢？那丰腴大姐担忧道。”“哈哈，放心。”老者笑捋髭须：“老夫不会看错，这两人定会是绝配的一对儿！”“老爷子真是……”众人复而笑起来。
一路狂奔，他们总算将热情的喧闹甩在身后。好不容易停下，没等苏青苑喘气，萧穆急忙放下她的手：“苏姑娘，方才冒犯了。”
“不要紧。”她摇摇头，目光却偷偷瞥着他手中木盒——他……可会将那戒指送给自己？
像是意识到了苏青苑的目光，萧穆抬起手，略一端详那木盒，转而冲她抱歉一笑：“这玩意岂可随意曾送！我无意引起了乡民的误会，让苏姑娘困扰，真是抱歉。”
“不、不要紧……我并未误会什么。”恍如晴天霹雳，瞬间震得她心头剧痛——原来，原来这么多日子竟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啊！
极力忍泪，按捺心头苦涩，只将一缕笑意浮上唇角：“萧公子这般出色，早该在京中有中意女子的，示情信物该送给心仪之人，青苑明白。乡民这般玩笑，还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嗯。”他点头，轻柔得几乎看不出幅度，转身，以她听不见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将那光滑的木盒收入囊中。
“我们往那边去吧。”他背对着她提议道。
“好。”她简单回应。
两人又向另一处闹景走去。
——只是，纵灯火阑珊，却早已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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