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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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出生时正值秋收,全村的人都在抢收秋粮,那一天天气非常的好,清澈的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已有一岁多的姐姐披着稀黄的头发,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她的父亲,皱着眉头在门口转来转去,当一声尖锐的啼声哭起的时候,他跺了一下脚,头也不回地到地里干活去了。
那一年正在搞粮食改革,当年上半年出生的孩子可以吃到全粮,下半年出生的只能吃到半粮,一心盼望着儿子的父母便恨她给全家带来了霉运,给她起了个难听得的名字:霉子。上一年级时,她把霉子写美子,后来同学都叫她日本婆子,她只好又改成了梅子,其实我小时候一直都当她是梅子,是那种梅雨季节里可以吃的青青的小酸梅。
梅子小时候眼睛不好,常常红肿得只能眯开一条小细缝,清晨起来眼睫毛常常和眼屎粘在一起无法睁开,她只好用小手沾点唾沫慢慢扒开;生病时,父亲也不像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用筷子把药碾成粉末放到小勺里和水哄着吃下去,而是用筷子撬开她的嘴,厉声喝叱她喝下去;母亲对她异常冷漠,不高兴时便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骂她是倒霉的赔钱货。远在苏北的外婆来看女儿时见到外孙女的“孤儿”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第二天便牵着梅子的小手顶着茫茫秋霜回到了苏北淮安。
七岁时,她回到了家。喝运河水长大的她已出落得花一般标致,那时她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她的回来使得从小并不太亲密的姐姐和妹妹联手起来孤立她。加之父母的不喜,刚回来时的喜悦劲没几天便消失了,她变得异常沉默,见谁都斜着眼睛不理不睬,村里人都叫她小哑巴。
梅子十岁的时候,母亲终于老来得子,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然而没多久,原本也很高兴的梅子变得愁苦起来,洗尿片、洗衣服的事全落到了她的身上,理由很简单,妹妹太小,不能做,姐姐大了,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她,父亲要到田里去,所以只有她这个最没事做的人来做了。
梅子家的西边一里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弯弯,有点像新月,村里人都管这条河叫月亮河,月亮河上的小石拱桥当然就叫月亮桥了。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媳妇姑娘们便像约好了似的蹲在桥边的青石板上,一边你一槌我一槌地敲打衣服,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白色的肥皂沫带着一家家的喜乐与悲伤伤飘向远方。
梅子总是等别人都洗好离开后,才默默地一个人站在河水里用棒槌一下一下地槌着,她努力想使自己敲出来的声音与别人的一样响亮,却又怕别的同龄人瞧见,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她敲出来的声音就是“扑突,扑突”的不响亮,引来趁清早放鹅回来的同龄人的讥笑,他们有时会突然拣块大石头扔在她面前,在她忙着擦拭一脸的水花时,哄笑而去。
就这样一个月以后,梅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悄悄地在桥边的石头上系了一根绳子,松松地放在地上,一端牵在手上,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槌着尿布,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后面,终于机会来了,那个外号叫“芦花猫”的小丫头刚扔下一块石头,梅子便飞快地冲到桥上,拉直绳子绕着芦花猫和石头跑了几圈,一会儿功夫,芦花猫便靠在石头上动弹不了了,梅子左右开弓对着她就是几个耳光,嘴里不停地骂着:“叫你个小婊子下次还敢砸水,叫你个小婊子还敢笑我,老娘今天要勒死你!”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逼急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便宜占惯了的芦花猫一下子吓呆了,一声也不敢吱。梅子出完气后便把绳子一丢,回到河边从从容容地洗完尿片,然后瞪了一眼仍靠在石头上不能动弹的“芦花猫”,扬长而去。

回到家,刚端上饭碗,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原来是芦花猫的妈找上门来了,她双手叉腰,嘴上唾沫横飞:“你们家的梅子可真厉害,阿呵,从小就知道怎么当婊子是不?居然绑我们家闺女!”扬言要把梅子的手给剁了,梅子的母亲因为刚做完月子,没精气神与人争吵,抱着儿子慢慢走到外面,对着猫妈妈说:“等娃他爹回来,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碰了软钉子的猫妈妈见人家梅子的妈刚做完月子,与红人吵也不是个事,只好对着她家的门“呸”了一口,嘴里说着触霉头,灰溜溜地走了。
晚上梅子的父亲放工回来,听完梅子妈的叙述,顿时怒火中烧,他解下身的皮带,对着梅子的头就抽了下去,嘴里骂道:“我叫你在外面不省事,如果你娘被你气出月子病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梅子伤心至极,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她倦缩在床角,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阵阵寒意涌上心头,她酸楚地仰着头,想着生下来后父母的不喜与冷落,外公与外婆慈祥的笑脸出现在眼前,她决定回苏北,她心中的故乡。
梅子离家出走了,全村哗然,有人骂她的爹娘太狠心,连老母鸡都知道要庇护小鸡,更何况人?也有人骂猫妈妈逼人太甚,是你自己女儿欺人在先,却来恶狗先告状。但不管大家怎么议论,梅子却是失踪了。
三天以后,梅子的叔叔把梅子带回来了,他是在在十里外的邻村的草垛上找到她的,当时她整个身子都钻在草里,只留一个头在外面,却是睡得正香。
梅子第二次出走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那一去就是十年。十八岁的梅子跟十岁时的处境没有两样,依然受着姐妹们的岐视与父母的打骂。
月亮河附近被探出有石油,来了很多的专家组与地质队,他们分散住在各农户家里,其中一个与梅子同岁的小伙子在亲眼目睹了梅子的遭遇后说了一句:“梅子,你跟我走吧。”尚不知爱为何物的梅子不知道是处于感激还是如困在大海中急于找根救命草,她同意了。她跟着小伙子去了苏北的洪泽县。
私奔了的梅子的婚事自然不会得到家人的认可,她的父母觉得她丢尽了家人的脸,人前人后说就当她死了,当没生这个女儿。
梅子的外公舍不得这个外孙女,倒是经常写信去问寒问暖。这十年中梅子过得怎么样,我无从知道。只是后来听说梅子的母亲突然装病叫她回来,她的父亲亲自去了一趟洪泽,梅子的几个妯娌与小姑躲在房里拉住她偷偷地哭,不让她走。梅子答应她们看完母亲后一定回来。
回到家后梅子发现母亲并没有生病,她不明白双亲为什么要她回来,于是三天后她再次不告而别,回到了洪泽。十天后,梅子的母亲因尿毒症去世,原来她是真的病了,可惜梅子已不知道,她没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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