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落红成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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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我来到凤泽宫,宫人侍女一片忙碌,替朱高燧准备随身物品,明天朱棣就会如约将朱高燧交给我,送我们前往蜀中。
湖衣正对他轻声嘱咐:“……到了蜀中,要听母妃的话,不可以任性,父皇会去看你们的。”
朱高燧一边点头一边问:“那里好玩吗?”
我走到他身旁,说道:“青城山中没有皇宫这么多规矩,还有很多哥哥姐姐陪你读书、陪你玩,他们会种植花草、会制造铁器,如果你学会了他们的轻功,爬上宫墙就很容易了。”
他的小紫眸立刻流露出向往,靠近湖衣说:“我要去!母妃,我们一起去吧,父皇也去!”
湖衣温柔解释道:“我暂时不能去,父皇也不能去,你和母妃先去,好不好?”
他的小脸略有失望,眸光带着探询和亲近向我看过来,又轻轻低下头。我伸出手,说道:“燧儿以后就跟着我了,如果你想母妃,让郑和接你回来住些时候,好不好?”
他终于点头,试着靠近我,乖巧答道:“好。”
我搂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闻到他身上奶香的味道,久违的激动和喜悦心情漫溢心头,说道:“宝宝真乖……”
湖衣看着我们,婉言道:“妹妹,袁珙他们所言虽然不可全信,妹妹还是要小心谨慎。”
我抱着朱高燧站起,对她说道:“姐姐对燧儿的关怀,我永远都会铭记于心,燧儿会常回来看姐姐的。”
湖衣眼中带着眷恋不舍,抚摸着朱高燧的头发,说道:“眼前这么多孩子,我唯独舍不得燧儿……”
一名内侍走进禀道:“奴婢奉皇上旨意,送柱国公千金唐姑娘前来觐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道衍果然将唐飞琼送入皇宫。
我对湖衣道:“姐姐,飞琼是道衍和我姐姐的女儿,我带她一起回蜀中。”
湖衣道:“请她进来吧。”
那内侍退后一步,向外宣道:“贵妃娘娘有旨,请唐姑娘觐见。”
藕荷色的帐幔后走出一名玫瑰红色纱衫的少女,她举止大方,盈盈几步走到殿中,向我们行礼,说道:“唐飞琼参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殿中所有宫人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不由自主向我看过来。
元妍来自朝鲜,举止之间会隐约流露出异国气息,面貌却象极了唐蕊,十六岁的唐飞琼与当年十六岁的唐蕊面貌虽然不太相同,神情气质却酷似。我们两人站在一起,乍看之下,一定很象孪生姐妹。
她行完礼,向我走过来,低头唤道:“姨娘。”
这声“姨娘”让我想起十几年前金疏雨怀中呀呀学语的小女婴,“飞琼”这个名字,是我对着漫天大雪所取,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女婴长成了美丽少女,似乎在提醒我曾经逝去的岁月过得有多么快。
我看着她青春妩媚的面容,携住她的手,微笑问道:“你父亲都告诉你了?愿意跟我一起去蜀中吗?”
唐飞琼毫不犹豫答道:“听父亲说,蜀中风景优美,唐家堡是母亲的家,也是我的家,飞琼愿意跟随姨娘前去。”
朱高燧小眼珠转动,悄悄问湖衣道:“这位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湖衣婉约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燧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哦,你是……”
我们都没有在意他说什么,郑和带着两名小内侍走进,向我们道:“回禀娘娘,车马都已备齐,明天一早启程,皇上请贤妃娘娘早些回去歇息。”
湖衣轻轻说道:“飞琼和燧儿都留在我这里,妹妹回去吧,以免皇上担心惦记。”
外面雪花飘扬,谨身殿中设有地笼,十分温暖,我走进寝殿时,朱棣身着一件单衣,正在灯下挥笔作画,画旁一首苏轼的《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只写了半阕: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中女子手抚琴弦,头顶一轮明月,身后湖水清瀛,小桥倒映,似乎是在大明湖畔,正是那天晚上,他暗中窥见我和李景隆亲密相拥后,悄然离去。
他停下手中的笔,并未抬头,说道:“明天我送你和燧儿走。”
我说:“郑和安排锦衣卫随行护送,朝中政务繁忙,不用劳烦你亲自去。”
他淡然说道:“朝中琐事都交给了太子,还有六部官员协助,我不用管太多。只是北边蒙古外患未除,让我不放心,送你回蜀中后,我就去北京了。”
我怔了一下,说:“你要去北京?”
他肃然道:“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我在北方住习惯了。”
永乐初年,明朝最大的威胁并不是西南的小国,也不是西洋海盗或者倭寇,而是北面彪悍的蒙古人。
朱棣的政治眼光一向敏锐,当年他在漠北镇守,加上边境的其他八位塞王连成一线,北蒙古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靖难之役”这场内战进行了三年之久,蒙古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对明朝虎视眈眈,其间秦王、晋王先后薨逝,代王被废,宁王改封江西,北边防线破坏殆尽。一旦边防有变,蒙古的铁蹄必将再入中原。

如今的朱棣不再是燕王,大明皇帝亲自镇守边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是明成祖朱棣对后代朱家子孙的要求,明朝的皇帝都恪守着他的教训,所以最后一位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清兵入关、破城之际选择了自尽,而不是逃亡。
我心有感触,说道:“蒙古人不是你的对手,你去吧。”
他放下笔,暗淡的脸色露出一丝微笑,拥住我说:“谢谢你对我如此信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
帐外,烛火的光芒时隐时现,朱棣似乎睡着了。
我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得很安稳,呼吸声很轻很轻,我低头挽系着内衣的丝带,看到胸前的雪白浑圆上他留下的稀碎吻痕,好不容易镇静的心又开始跳动。
那首《江城子》的下半阕是:“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过了今晚,我和朱棣不会有明天,更不会有明年。
他的睡容恬静,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温柔霸气的他,有情有义的他,残忍决绝的他,阴鸷的他,宽容的他……曾经爱到极致,也曾经恨到极致,爱和恨如同一团乱麻,我理不清头绪,也无法衡量这个男人如今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或许只有远远离开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朱棣居然还在身旁。我在他的温柔臂弯中醒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在映柳小筑、在云蒙山,甚至前几天,他还保持着数十年早起练剑的习惯,从曹国公府归来后,朱棣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
我问道:“你不去练剑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想看看你刚睡醒的样子。”
我说:“刚睡醒的样子,谁都不会太好看。”
他嘴角扬起微笑,说道:“或许有人是例外,不但很好看,还很诱惑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滑过我胸前轻轻揉拧,气息顿时凌乱起来,勉强说道:“你别这样……这几天我真的好累……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起了。”
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说道:“蕊蕊,我想问你一句话,顾翌凡真的处处都胜似我吗?难道他没有缺点吗?”
我说:“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缓缓道:“至少有一点。”
我问:“哪一点?”
朱棣不肯再说下去,我不再追问。
我们一起出了谨身殿,告别湖衣离开皇宫,自古蜀道难行,从金陵到蜀中唐家堡,我们走了整整两天。
唐家堡众人提前得到消息,都在堡前等候,我走下马车,一名绿衣女子带着惊喜扑过来,叫道:“二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离开唐家堡十四年,安云出落得俏丽动人,我微笑看着她说:“安云,别来无恙?”
她喜极而泣,抓住我的手说:“奴婢日夜盼望,小姐终于回来了……”
唐飞琼站立在我身后,说道:“安云姑姑,猜猜我是谁?”
安云看到她,更加激动,拭泪道:“一定是大小姐的千金,真象大小姐!”
朱高燧蹦蹦跳跳下了马车,学着唐飞琼的样子,歪着小脑袋说:“安云姑姑,你再猜猜我是谁?”
安云俯身哄道:“是我们唐家堡的小主子啊,我猜得对不对?”
朱高燧拍着小手说:“不对,我姓朱,不姓唐。”
他和唐飞琼一路相处得非常好,唐飞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姓姚,不姓唐,你可以和我一样改姓啊!”
朱高燧想了想,对朱棣说:“父皇,我可不可以改姓唐?”
朱棣抱起他,说道:“不可以。燧儿你是父皇最珍贵的孩子……”他低声对朱高燧又说了几句话,朱高燧看着我,不停点头。
朱棣放下朱高燧,对我轻声道:“蕊蕊,我把燧儿交给你。从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了。”
我握着朱高燧的小手,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他。”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紫眸中的最后一丝眷恋消逝,纵身上骑,绝尘而去。
我仰望着莽莽苍苍的青城山,天高云淡,“剑门关”三字跃入眼帘,纷飞的大雪将山间覆盖上一层银白。
朱棣和随行锦衣卫的身影一路向北,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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