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兵临城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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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喊杀嘈杂之声,似乎两军遭遇正在交战,掀起马车帷幕看见李景隆策马远眺,眉目间隐然带着担忧的神色。
不到一个时辰,一名兵士匆匆回报道:“禀国公,前方敌兵不过两千,燕王不在其中,均已被剿灭。”
李景隆忧色稍有缓和,问道:“永平战况如何?”
那哨兵道:“永平叛将死守城门,江阴候吴将军、耿少将军带领十万精兵尚在城外垒营时遭燕王突袭,我军损失惨重,吴将军已退至山海关。”
史载江阴候吴高虽然为人行事缜密,善于城守,但战斗之中常常怯阵,并非将才。燕王亲率燕兵至永平时,吴高毫无知觉下损失了上万兵马,不得不放弃永平,退而求其次,力保山海关。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似在酝酿一场大雪。
李景隆抬头遥望天边,对高巍、刘?说道:“天寒地冻,我们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天黑之前赶到永平城下驻扎休整,今晚子夜时分全力攻城,誓破永平!”
高巍得令而去,李景隆跳下骏马,进入马车内对我说道:“今晚会有大雪,我要亲自领兵攻城。你在营帐中好好歇着,等这一仗打完了,我立刻带你回金陵去,明媒正娶你。”
通常情况下主帅都不会亲临战场前沿,他如果亲自指挥督战,士气一定振奋鼓舞,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今晚要将永平攻破。如果刚才那支骑兵不是燕王率领的,那么燕王此时正在永平城中。
今晚燕王与李景隆的永平决战是一场历史上没有的战斗。
如果燕王战败、永平城破,李景隆一定会将燕王擒拿归金陵,“靖难之役”就此结束,历史上不会再有明成祖,也不会有后来的明朝数代君王,整个中国的历史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就不会有清朝、民国、几百年的中国近代史,也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
如果没有中国,又怎么会有我?
**在他胸前,仰头问道:“你想立刻回去吗?你不用管我,我不急……”
昨晚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我,一定想尽快给我名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冒进,主帅如果过于患得患失,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我的手又紧了些,低声道:“你是不急,万一昨晚让你有了……难道你要等到遮掩不住的时候再嫁给我?”
我红晕了脸颊,说道:“哪里会那么碰巧!”
李景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悄悄在我耳边说:“昨晚我并没有……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嫁给我决不会后悔的。”昨晚他担心我疼,对我温柔无限,并没有纠缠太久,那种小心翼翼怜惜关怀的态度将我起初心中淡淡的空虚感逐渐抹去。
我软软依靠着他的肩膀,说:“你怕不怕我嫁给你以后对你不好?怕不怕我会蛮不讲理、对你大发脾气?”
李景隆替我按揉着太阳**,笑得更开心:“不怕,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又聪明又乖巧的妍妍。”
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我琢磨不透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开心与幸福。
或许我曾经有过迷惑的错觉,以为我初恋和最爱的顾翌凡是燕王,但是此时此刻我相信我和燕王的缘分早已走到尽头,不但没有生生世世,连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交集。
既然如此,我不如用心去爱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夜色浓郁,明军白天都已养足精神作好了准备,只待夜深人静之时永平城中兵士倦怠,便可乘机攻城。
将近三更之时,李景隆全副武装,我帮他整理好战甲的衣领,他手持金剑缓步出营帐外,我跟随在他身后出帐,只见雪花漫天飞舞,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天气遽然寒冷,我轻轻瑟缩了一下。
一声军号响彻夜空,他对我微笑着跃上战马,数万明军手执火把,簇拥着一众主帅疾驰而去,直扑永平城下。
李景隆调动所有的兵马全力攻城,营帐中只留下少数看守粮草的兵士。
他们去了不久,我立刻听见了营帐外的喊杀惨叫之声,疾步走出帐外,肃杀的风中飘来一缕淡淡的血腥味道,囤积粮草的大营火光冲天,身着银白色盔甲的一队兵马正在营帐中大肆杀戮,为首挥剑砍杀放火之人正是朱能。
是燕军!
我立刻明白了,今天那队人马并不是第一批从永平回撤的燕军,而是燕王制造的迷局假象,让李景隆以为他仍然在城中。李景隆下令全军进攻永平时,燕军精锐尽出,永平早已是一座空城。
李景隆终究还是中了燕王的计谋。他的五十万大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永平,但是后方阵脚大乱,粮草断绝,军心自然涣散,长于野战的燕军再行反攻,明军必然撤退。
我在营帐外找到一匹骏马,跃上马背抖动缰绳,向永平城内冲去。风中夹杂着箭簇破空的钝响,数根流矢从我身畔射过,其中一根射下了我头上所戴的盔甲,乌黑的长发随着微风飘落下来,与雪花一起在风中飞扬。
骏马长嘶,一袭淡紫的身影如云般飘入我的眼帘。
他的身影突然从自己的马上飞掠而起,来到我身边,“嗖嗖”几声轻响过后,两根流矢被他握在掌心。那箭速太快,来势太急,他松开手时,掌心有鲜血在滴落。
马背上的人带着倦容,定定注视着我,脊背挺直,神情僵硬,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低哑的声音,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情急之下我忘记带上易容的面具,这张和唐蕊一模一样的面孔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金戈铁马的战场雪花漫卷,如雾、如烟,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跌落在我的黑发上,象折断翅的蝴蝶。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两匹洁白如雪的马,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似曾相识。
那人怔怔伫立在大雪中,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雪中盛放的红梅一样刺眼夺目,紫眸漠然而僵硬地注视着我,目光没有片刻转移:“是你!”
是你?
没错,你看见的正是我。
但是我并不是我。
如果是以前,我会心疼得掉眼泪,恨不得立刻撕开裙边替他包扎,恨不得代替他去疼。
现在我坐在马背上,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或许他是为了救我才去徒手握那两支箭,但是我不会忘记,放那些箭射杀我的人本来是他的手下。
他离我既不远,也不近,还是那副模样,还是那句话:“是你!”
我心底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客栈的掌柜面对着一位初次光顾、素未谋面的新客人,发自内心地对他微笑。
唐蕊应该恨他才对,决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灿若春花的甜美笑容。
他的表情更加僵硬,目光中的绝望之意更加明显,嘴角上扬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说不出欢喜还是痛楚。紫眸中透出一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扫射到我身上的时候,我依然在对他微笑。
他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无人的荒原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疯狂呼唤:“蕊蕊!”
那声呼唤不仅仅是疯狂,似乎还带着毁灭一切的**和无可奈何的挣扎。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身穿着淡紫色的貂裘,在战场上胆敢不带盔甲,看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更加自信,
“你是元妍?跟随李景隆一起来的?”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你并不是传说的那样“无动于衷”,不但打听过我的名字,还打听过我的来历。
他突然说道:“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战死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我惊呆了,朱棣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特别是这种很严肃的玩笑。
他说的“如果”,百分之九十九会成为事实。
我的惊愕与刹那间真情流露的难过尽落他的眼底,他的视线在那一瞬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说:“若是他死了,你没有地方可投奔,以后不妨跟着我。”
我不再迟疑,从侧面夺路而逃。
后有追兵,前路被他截断,能逃多远就是多远,李景隆就在永平城下,只要明军发现我,我就不用怕他了。
朱棣一直策马跟在我身后,没有紧追,也没有落后,直到我面前遇上一道冻结的河流不得不停下了马,他才说:“你不认识永平的方向吗?若再往西去,你就快到大宁了!”
我惶然四顾,白雪茫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突然跃起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唐蕊都不可能挣脱他的怀抱,元妍更加不能,所以我根本没有挣扎,四野无人,我也没有叫喊。

他将我紧紧地钳制在他怀里,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噬一般,低沉而嘶哑的呼唤道:“蕊蕊!我的蕊蕊!”
曾经日夜缠绵,曾经相濡以沫,他的怀抱依然那样熟悉,只不过那熟悉的怀抱中早已有了另外的女人。
一个我不可能不恨的女人。
我全身的骨架快要被他生生捏散,疼得眼泪直落,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仿佛只有捏碎了我,才能让他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过了片刻,他放开了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跃上自己的马背,冷冷说道:“你回去见李景隆吧,告诉他,无论朝廷给他多少兵马,只会给他陪葬。”
他的神智仿佛并不清楚,前一刻以为我是唐蕊,这一刻又以为我是元妍。
雪地上惟余几行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我褐色的衣袖上还残留着丝丝血迹,那是他的血。
我远眺那个消逝的淡紫色身影,心道:“永平城今晚必破无疑,李景隆未必会输给你。”
雪花仍在空中飞舞,看不到半点灯火,刚才策马狂奔,已经迷失了方向。
我慢慢骑着马走在白茫茫的荒野中,循着来时的马蹄印迹,迎面是一条小溪,溪流凝结着冰雪,我跳下马,敲破那层薄薄的浮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准备清洗干净衣袖上的血迹,然后再前往永平城。
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有没有见过燕王根本不重要。
两军交战阵前,李景隆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稳定的情绪,如果让他看见那些血迹,他一定会担心追问刚才的情形,实话实说只会让他心烦意乱。
正低头蹲在溪水边清洗时,身后忽然传来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我警觉回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狼群!十数匹看上去极度饥饿的狼,围成半圆圈,或站或蹲在离我几丈远处,一双双绿光荧荧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北方原野空旷,下雪的冬天食物渐渐难以寻觅,面对着即将到口的食物,它们发出低沉难耐的咆哮声,仿佛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赤手空拳的元妍不可能斗得过它们,如果我不逃,马上就会成为狼群的美味大餐。
我来不及再想下去,跨进小溪往前奔逃,溪面薄冰被我踏破,发出脆裂的声响,鞋袜一起浸入寒冷的溪水中,忍住冰冻刺骨的感觉咬牙继续往前走,心中暗自祈祷那些狼群不要追过来。
它们却似乎并不怕水,转眼追过小溪,领头的公狼一声嗥叫,锐利的前爪抓住了我的衣角,我奋力挣脱它,却只能眼看着它的另一只爪子向我抓过来,心中大骇,叫道:“你们走开!不要咬我!”
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将我拦腰抱起,手中剑挥舞而出,顷刻之间群狼惨嚎声不绝于耳,狼尸倒在雪地里和溪水里。
他收住剑招,并没有放开我,漠然说道:“北方冬天夜晚经常有狼群出没,李景隆行事实在有欠考虑,你既然不会武功,他就不该带你来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
燕王居然去而复返。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在可以看到我的地方暗中监视着我的举动,他一定看到了我去清洗他的血迹,也看到了我确实不会武功。
唐蕊既然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根本就没有存活的可能,他应该不会再认为我是唐蕊,为什么还要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如果他想得到我,应该会立刻将我带走才对。
他将剑投入鞘中,紫眸看向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眼中看透一切,读懂我的心。
我坦然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认识他至今整整七年,那皓如明月的面容,斜飞高挑的剑眉,深邃犀利的紫眸,挺直秀逸的鼻梁,微薄上扬的嘴唇,在我心中曾经不可磨灭,但此时容颜依旧,人事皆非。
唐蕊早已是个随风而逝的亡魂。
元妍转世为人后,如果不能忘记失去第一个亲生骨肉时锥心刺骨的痛,不能忘记那无比屈辱和愤怒的一刻,就不会好好活到今天,当年那场坚决痛苦的决裂,早已注定我和他不可能再有回头路可走。
看现在的情形他似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脸上荡漾起如春风吹拂杨柳般柔和的笑容,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婉转嗓音,对他说:“谢谢你。请问你是谁?”
他的手从我的腰间轻轻撤离,用僵硬的声音说:“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我是谁。”
我微笑着说:“你一定是燕王了,我在金陵听别人提起过你。”
他皱了皱眉说:“谁提起过我?是李景隆吗?”
大雪纷飞的北国深夜,呵气可成冰。
我尚未回答他,脚底传来一阵剧痛,跌进小溪后我整双脚都泡在冰水里,已经冻得麻木,身子开始发抖。
他的视线转移到我脚下,立刻发现了我的裤脚和鞋子都已全湿,紫眸中泛出不可抑制的心疼与怜惜的神色,一把横抱起我,痴痴地说:“蕊蕊,冷吗?乖,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去。”
我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
他并不理睬我,抱着我跃上马背,还在我耳畔喃喃说:“你总是趁我不在偷偷跑出来,我找了你好久……这么大雪,你出来玩了这么些时候,也该回了……”
我声音略高了些说:“李景隆会找我的,你让我自己回去吧。”
他神情木然,我对他说的话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前方雪地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耀,隐约可见一列身着黑色战甲的明军策马而来,他们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
燕王遽然发出一声冷笑,身躯微震,将我身子凌空抛出,说道:“我会在北平等着他的!”
我稳稳落在雪地上,他纵马疾驰,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头之人渐渐驰近,正是李景隆。他看到我立刻加快马速冲了过来,急唤道:“妍妍!妍妍!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他看见我安然无恙,舒了一大口气,紧握着我的手对身后数名明军说道:“你们都回去吧。”
我看着那些明军惊讶看着我的眼神,立刻意识到军中藏匿女子本是大罪,担心他们会将我假扮为男子之事泄露出去,惶然看向他。
他目光柔和,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会告诉别人的。纵使皇上知道我带着你出来,如今已攻下永平,指日再取北平,我也可以将功折罪了。”
我听说永平已经攻下,心中稍安,说道:“燕军刚才突袭大营,放火焚烧粮草,我找了匹马逃出来找你,不小心迷路了。”
李景隆似乎并不介意遭燕军袭击,说道:“粮草烧了没什么要紧,还可以再运送储备,我只怕丢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低头发现了我衣袖和鞋子的水渍,问道:“怎么弄湿了衣服?”
我不想告诉他我遇到过燕王,说道:“我跑得太急了,刚才下马时在小溪边摔了一跤。”
他将我拥入怀中,伸手抚摸我冻得冰凉的面颊说:“我们这就回营去,当心着凉。”
回到营中时天将破晓,营帐内设有炭火,我正要换衣服,却见李景隆依然坐在灯下,注视桌案前的布阵图,虽然背对着我,却并没有出帐的打算。
我飞快换好干燥的内衣,扣系好外衣时,隐隐发觉他似乎在笑,忍不住跺跺脚说:“你笑什么?”
他回过头,嘴角有着淡淡的笑痕,眼神温柔视我:“你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
我微嗔着说:“如果我赶你,你会出去吗?”
我托腮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清朗俊秀的侧影,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感觉,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别的女子,但是他一定知道我昨晚在他身下的迟钝与被动。
他解下战甲后身上衣衫单薄,我轻轻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顺势将我揽入怀抱,伸手抚上我的脸,含笑说道:“你若是真心赶我,我一定会出去。”
我听着他在我耳边说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昨晚的浅尝温柔足够让他迷醉其中,他微笑着将我扑倒在毡地上,将热唇覆盖上我的小嘴,轻轻啄吻,然后亲吻我的颈窝,一手去解我的衣带,喃喃说道:“昨天晚上之后,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妍妍……”
我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他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冷吗?还是怕疼?”
我摇了摇头。
他收敛神色移开视线,转过头继续去灯下看图,说道:“那你睡一会儿,明天我们去北平,路上恐怕又要折腾几个时辰。”
他强忍下心头的欲念,却遮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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