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集——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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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幸福

有一个人,年轻、健康、乐观、明朗,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一份很稳定的收入,有一个很明理的妻子,还有几个很够朋友的朋友。他很认真的工作,很悠闲的生活,偶尔和朋友们聊聊天、喝喝酒甚至打打小牌。回到家里,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舒服的旧拖鞋,软软的床铺,安静的阅读。
每个人都觉得这个人幸福极了,他自己却觉得烦得要命。
每天上班、下班、吃饭、阅读,一个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如此单调?为甚么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忽然间刺激来了,太的生命在忽然间为某种机缘而有了全面的变动,红灯、绿酒,青丝般的柔发,白玉雕成一样的足踝,黑夜、黄昏、花花绿绿的世界,和一个什么颜色都已经没有了的破碎的家。
每一个看到他过的那种多姿多彩的日子,都觉得他已找到了他的幸福。可是他自己呢?

幸福,什么是幸福?
我不能回答,可是我听到过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人心中真正的幸福,通常都是他还没有得到的,或者他久已失去的。
不是离别

写《离别钩》的时候,曾经写过一句话:
“离别是为了相聚。”
——为了长久的相聚,不惜短暂的离别,甚至不惜去和别人决死——多么浪漫、多么深情。
只可惜这种感情并不是常常都可以遇得到的,有些人甚至连想都想象不到,所以有很多人笑我:“离别是为了相聚?是不是为了和别人相聚?”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一个很不可笑的事实:离别确实是常常为了和别人相聚。

有时候你忽然和一个人分手了,你们本来不想分手的,可是忽然就分手了,好象根本没有甚么事,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
你是否不愿意分手呢?有时候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何必呢?何必说再见。
这种分手不是离别,而是一种“死”。
不是音乐

常到我家的人都觉得很奇怪,该有的东西,我这里差不多全有了,就是没有音响,甚至连一个最破烂的录音机都没有。
没有音响,当然就没有音乐。“你为什么不喜欢音乐?”大家都认为,不喜欢音乐的人,通常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或者是个聋子。
我是古龙,不是古聋,说到文化,我多少还有一点的,可是我不能接受音乐,因为对我来说,音乐并不是音乐,而是一种痛苦。

——身上的创伤,可能有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
这是我写的,因为我深深了解。
我身上的刀伤无数,刀刀都砍在不同的地方,没有人会把刀砍在你原来的伤痕上。
可是心上的刀伤就不同了,刀刀都会砍在同一处,那一刀也不是故意砍在那个地方的,他那一刀砍在那里,只不过因为那里正好是你最容易被砍的地方,他想不砍中那里都不行。
因为那个地方就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
我怕音乐,它总是让我想去一些不该想的事。它总是会让创口复发。
不是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得你死我活,爱得神魂颠倒,爱得神智无知,爱得没有你我就要死了,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要,汽车不要,洋房不要,名誉不要,事业不要,朋友不要,甚至连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儿女都不要,甚至连财产珠宝钱财都不要!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算不算是爱情呢?当然要算的,如果连这种感情都不算是爱情,还有什么情感能算是爱情?
——可是这种爱情能维持多久呢?

你一个人,你走在一条很偏僻的黄昏路上,你看见两个老人,一个穿著很土的老先生,一个是涂着口红的老太太。两个人,没有手牵着手,也没有很亲热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是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身后,甚至是跟在三四十公尺后,好象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
可是你如果也有一份身经百战历经沧桑,连死都经历过的人,你就知道那是那是种甚么样子了。——那就是一样人世间最可爱最舒服最让人羡慕的样子。
那当然已经不是爱情了,而是人类所有最伟大的爱情的混合。
不是忘记

为了想一个问题,彻夜失眠,睡睡醒醒,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能明白这种痛苦远比完全睡不着更痛苦的多。真正睡不着,迟早还有睡着时,辗转反侧,也不知是睡是醒,在床上挣扎了十多个钟头,起来时反比没睡时还累,那才是真的失眠。
最要命的是,你为了一个问题失眠了无数夜之后,问题还没有解决。然后你发誓再也不想这个问题了。
你还是去做那些平时你常常在做的事,你去赚钱,去花钱,去喝酒吃饭,胡天胡地,偶尔还会去看看书,偶尔喝得个酩酊大醉,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好象根本已经把那个曾经让你失眠无数夜的问题忘得干干净净,因为你已经对你自己发过誓,既然想不通,还想甚么?再想,你就是猪。

你真的把那个问题忘了么?
你没有。
你不再去想那个问题,只因为你早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只不过你拒绝承认而已。因为那个答案正好触及了你心里最脆弱痛苦的一处。
不是东西

以前年轻的时候,写的小说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对白。——你简直不是个东西。
——我根本就不是东西,我是个人。
写出来了,自己还觉得很得意,觉得对白妙透。
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忽然发现做一个“东西”有时要比做一个“人”好玩得多。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清末的大诗人大名士就曾经为当时风魔京城的名伶刘喜奎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甚至有名如是焉:“我愿化做洗手纸,但愿喜奎常染指,我愿化做三角……”
名士风流,如今不在,如果我也写出这样的名句,你说那怎么得了?

可是我写过一个人,叫柳长街,是个名捕,人家问他问什么叫“长街”,他说,能做一条长街多好玩。长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大姑娘、中姑娘、小姑娘、老太太、小孩子,还有卖唱的、闲逛的、变把戏的、卖糖的、丈夫追赶着打老婆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引良家少男的,等等等等。如果你是一条长街,看看这么多人自你身上折腾,你说好玩不好玩?

所以现在有人对我说:——你真是个好人。
我立刻就会否认。
——你错了,我不是人,我是东西。
不是围城

有位聪明人曾经说过:结婚就像是围城,城外的人拼命想攻进去,城里的人拼命想冲出来。
听过这句话的人一定不少,真正能了解过其中滋味的人一定不多。
我曾经住过在城里,现在又到了城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住在城里时,只觉得有时欢乐,有时痛苦,有时爱得天昏地黑,有时恨不得爱个你死我活,其实究竟是甚么滋味,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现在又到了城外,偶尔坐到高树上,看看城里的风光,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甚滋味?或许也不过是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高树是甚么树?
通常都是棵枯树,也许根还没有死,可是枝叶都已凋零,坐在树上的人,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掉到无底的深渊中去。
因为他们没有根,没有可以依赖的。住在城里的人,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高高的坐在城外的高树上,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又风凉,又愉快。可是等到他们坐在这棵树上去的时候,也许他们就宁可躺在阴沟里。

我说这些废话,并不一定是要劝各位都搬上城里去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人生总得要有个归宿。”
这些话,我也并不一定十分赞成。
可是每当我看到黄昏日落,林荫树下,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挽着手,互相依偎着轻轻低语时,我就希望我自己能有一种权力让天下情人都成眷属。
不是玫瑰

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身世飘零,无亲无故,他能有甚么?
朋友。
一个人在寂寞失意时,在他所爱的女人欺骗背叛了他时,在他的事业遭受到挫折时,在他恨不得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时候,他能去找谁?
朋友。
有人说:世间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朋友。
我并不十分赞成这句话。
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绝没有任何话能形容就是世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友情的芬芳与美丽。
绝不能。

白马非马。
女朋友不是朋友。
女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情人,情人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
爱情和友情不同。
爱情是真挚的,是浓烈的,是不顾一切,不顾死活的,是可以让人耳朵变聋,眼睛变瞎的。
只可惜爱情通常都是短暂的。
但是这并不可悲。
因为爱情到了“情到浓时情转薄”的时候,虽然会变为无情,到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通常都会变为忘情。但是真挚的爱情得到细心良好的灌溉时,一定会开放出一种美丽芬芳的花朵友情的花朵。友情和爱情不同,可是基本上,却一定是互相沟通的。
因为那都是人类最真纯、最原始、也最现代的情感,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人类永存。

多年的朋友,患难与共,到后来一定会有爱绝不是同性恋那种爱,而是一种互相了解,永恒不渝的爱。多年的情人,结成夫妻,到后来一定会有友情一种互相信任,互相依赖,至死不离的友情。
在百花竞放的春天,在寒冷寂寞的冬天,在你大醉初醒,在你从温柔甜蜜的梦中醒来时,你可以看见睡在你枕畔的就是你多年以来患难相共,始终守在你身旁的妻子。
那是种多么伟大的幸福?
那时你能不能分得清你与你妻子之间的情感,是友情?还是爱情?
不是朋友

我有一位朋友,大家都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我的好兄弟,他们都错了。
他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兄弟。
他只不过是我这一生中最亲近最亲密而且对我最好的一个人而已。
对我来说,他甚至不是一个人。
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他这种人,杀头也没有。
可以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人也许还有,可以为了朋友抑低自己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吗?

我有一个小女孩,很小,很笨,只有一点很奇怪,她居然很了解我和那位朋友的友情!
她没念过很多书,可是她知道一句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然后她告诉我:“你这一生,有这么一个朋友,已经可以死了!”

问题是,她是不是真的想我去死呢?
答案是:是的。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去交别的女朋友。

原因是,女人宁愿她的男朋友去死,也不愿意他去交别的女孩!
不是刀锋

有一天,天气阴寒如刀锋,下午就跟几个朋友开始喝酒,几杯下肚,几个人心里都有点抑郁,所以忽然谈起人生来了,这一类的话题,总是会让人多喝几杯酒的,所以我忽然诗兴大发,就以《风光》为题,作了一首诗:
王孙公子裘马轻,马后仆从众如云。
鞍前一壶雕花酒,行前轿中是美人!
我说:“这是何等风光的事,风光又何等绮丽。”大家都同意。
只可惜风光并不一定是快乐。
别人看他风光快活,也许他心里正有心结千千,闷得想上吊。
别人看他轿中的美人冰肌玉骨,风华绝代,也许他心里牵肠挂肚的,却是另外一个平凡的女孩。

这就是感情。
人类多感情,是绝对没有一定的规律的,也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尤其是自己更不能控制。
你要你自己不要这么想,但是“它”偏要这么想,你要你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人,可能你的脑子里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会出现那个人的一个影子,这种感觉虽然不是刀锋,却令人心如刀割!
不是平估

人生是什么?
“不如意事常**。”
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明明已达到成功边缘的挫败。多年的幸福只因为一件小事而离散的婚姻,长久的奋斗只因为一点疏忽而造成的消沉。
这些事情都常常会令人恨不得一头撞死,因为这些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岂非就正是人生中最悲伤中的悲伤。
就算你有八百匹五花马、七千件千金裘,都拿去换了美酒,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还是无法消得去的。
可是人生中无疑还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朋友间的一夕长谈,内心深处的一点点共鸣,风尘中偶然逢得的知己,在“世人皆曰杀”的情况中,偶然有一两人能“吾意独怜才”。
这些都是能使人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温暖的事,只要有一点点这种温暖的回忆,已足以令人度过老年寂寞的冬天。

宝剑有双锋。
人生中有很多事都一样。
刺猬只有刺,没有皮毛,在寒冷时只有互相依偎取暖,也经常会刺痛对方。
“我们靠在一起,虽然不冷了,可是却会刺痛,不靠在一起,虽然不痛,却会冷。”这是一种说法。
“我们靠在一起,虽然有点痛,却不冷了,不靠在一起,虽然有点冷,却不痛了。”这又是另外一种说法。
人也像刺猬一样,有的悲观,有的乐观,有的只想到痛苦的一面,却忘了人生中毕竟还有欢乐。
我看电影,总喜欢有快乐的结局,我看小说,总喜欢有欢乐的结束。
我自己写也一样。
我总觉得,人生中不如意、不快乐的事已够多,已不需要我们再去增加。
喜剧所表达的,也许永远不如悲剧那么深刻,欢乐的意境,也许永远没有悲伤那么高远。
可是我宁愿上别人觉得我俗一点,我也宁可去歌颂欢乐,不愿去描叙悲伤。
不管怎么样,阳光普照的大地,总比“灯火阑珊处”好。
不是不幸

有很多人都认为,上天不该将李后主生为帝王的,明朝的陈眉公论其人:“天何不使后主现文士身,而必予以天子位?”大家读过之后,都会在惋惜中有许多感慨,都觉得他生为帝王,是他的大不幸。

一个艺术家的创作,非但和他的性格才智学养有关,和他的身世境遇心情感怀关系更密切,尤其是文人,把心中之感受,形诸于文字,如果你没有那种感受,你怎么能写出那种意境。
李白才高八斗,意气风发,不但是饮者,也是侠客,所以他写出来的诗,如天马行空,如黄河之水,酒香四溢,淋漓尽致。
杜甫就比较拘谨了得多了,他虽然也是饮者,他的诗境却总像是停留在发醉微醺时,两人之间的这一点不同,当然跟他们的出身和境遇也有相当大的关系。

后主在帝家,内苑后宫,莺声凤舞,未成年前的欢娱,恐怕已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可是还未到中年时,已经国破家亡,已经要“垂泪对宫娥”了,这种遭遇,这种变化,这种心情,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体会得到?
如果他没有“天子位”,而只有“文士身”,他怎么能写得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怎么能写得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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