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风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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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届国家队的第一场友谊赛,对手是来自南美洲的赛福队。
虽然人家绕大半个地球千里迢迢而来,明摆着就是为了赚些银子回去,但柯大主教练特意选中这么一个对手也不是动机单纯。
“这个时节,他们正处炎夏,”老柯分析,“而这边已入冬,一热一冷,不是好受的!加上时差,地域差异,饮食差异,他们的状态肯定奇差,我们赢定了……”
“可是,”领队糊涂了,“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找个‘状态肯定奇差’的对手过招吗?”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选中他们容易吗?”老柯愤愤道。
“那为什么不挑个近点的?”
“近点的就没有那些差异了,你懂吗?”
领队发觉自己没办法弄懂,但当时也在场的吴震乔懂了,他一回到酒店,就找到了国家队队医。
“发烧?”队医怔怔地看着他,“昨天不是刚集体量过体温吗?”
“我现在发烧!”吴震乔抚着额头肯定道。
队医将一支体温计放进他的嘴里,然后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个半小时才又走回来。吴震乔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
队医摇醒他,取出体温计。
“三十六点八摄氏度。”
吴震乔认为他在搞鬼。
“不信你自己看。”队医把体温计举到他眼皮底下。
吴震乔将体温计推远一些,“是三十六点八,不过我真的在发烧……”
“等一下,”队医打断他,将体温计重新举回到他眼睛底下,“这样你看不清?”
“什么也看不清。”
队医很吃惊,“你多大了?”
“二十一。”
“二十一岁就得了老花眼?”
“什么?”吴震乔不确定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队医打开桌上的一本书递给他。吴震乔发现自己的眼睛得距离那本书一尺才能看清文字,他立即慌了。
“这不可能,我才二十一岁!”
队医建议他此次集训结束后,立即去大医院检查,“我暂时替你保密,不过下次就肯定不行了。”
吴震乔对这一病症始料未及,也不清楚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把自己找队医请病假逃避比赛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心慌意乱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镜子前揉了半小时眼睛,又疯狂地抓起视野范围里各种有文字的东西,将眼睛贴上去,企图证明刚才的现象只是偶然。但,在一尺的距离之内,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这不是真的!”他全身哆嗦,不知该如何办是好,向门口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游移到阳台,最后还是回到了房中躺进被窝。
李高闯了进来,一脸喜出望外,“你去找队医了是吗?”
吴震乔将脸埋在被子里,依旧在不断哆嗦。
“我也去找他了,我发烧,三十六度八……”
“什么?”吴震乔猛然拉开被子,露出脸,“他准你假了?”
“准了。”
若是往日,吴震乔一定会跳起来冲去找队医理论,但现在他显然没这个心情。他重又用被子蒙住了脸。
“你是不是有什么亲人去世了?”李高见状,问。
“是我去世了。”
“因为老花眼?”
“你说什么?”吴震乔跳坐起来,惊愕地瞪向李高。
“这有什么,”李高耸耸肩,“我也有老花眼,从七岁时开始。”
吴震乔没想到竟然找到了“知音”,而且比自己还糟,他不禁对李高生出了同情。
“完全不用担心,”李高道,“这算不上病,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他离开后,吴震乔在窗前站了几分钟,心情渐渐有些恢复,“是的,这不会有什么影响,不用多虑!”他自我安慰,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呷了一口,稳一稳刚刚一个小时里的慌乱。他慢慢坐进沙发,但立即又弹了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老花眼的?”
他冲出自己的房间,冲进了队医的房间,二话不说将那个正在边吹着口哨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家伙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

赛前会议上,老柯向弟子们阐述了自己昨晚熬了一夜的研究成果。
“这个队有个最大的特色:上演终场绝杀。这个赛季以来,他们共进了19个球,其中18个是在第85分钟后打进的……”
“还有一个呢?”一个球员问。
“第84分钟。”
吴震乔感概这确实是一支“绝杀”球队。
“所以,你们应该知道第85分钟以后怎么做了吧?”老柯信任的眼神扫过在座的每一位。
“怎么做?”球员们以茫然的眼神回敬了他的信任。
老柯失望于这帮弟子的智商,只好明示:“第85分钟以后,只要一见对方有射门的意图,我们就立即倒地一人,假装抽筋,打断比赛。”
众人一阵骚动,对此“妙招”颇觉新奇——国家队的教练就是国家队的教练,连战术都不是那些地方俱乐部的教练所能相比。确实非同凡响!
老柯很满意大家的反应,“倒地人员顺序按球衣号码。记住了,孩子们!”
比赛当日的早上,下起了一阵毛毛细雨,为这干冷的气候又加了一层寒意,好在到了下午,雨渐渐止歇了,太阳开始在云层之间互隐忽现。
所有的球员都牢牢记住了柯主教练的“战术安排”,同时对“绝杀球队”也自发生成了另一种理解:重点在85分钟之后,之前的时间用来尽量保存体力就行。前十分钟里,当他们在场上散着步的时候,已经被对手灌进了两个球。
靠近教练席的一名球员忍不住冲老柯喊:“不是第85分钟之后吗?”
老柯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一把将手中的水杯重重地砸在了草地上,“你们中午饭个个吃得比牛还多,现在却像林黛玉一样踢球!”
球队吸取教训,打起了一些精神。在中场休息前由吴震乔助攻队友扳回了一球。

在更衣室里,每个人都很沉默,都对下半场能否扳平比分,以及在第85分钟之后守住城池毫无信心。
但古语“哀兵必胜”看来确实有道理,下半场刚开场,利用一个角球的机会,吴震乔功进了一粒头球,将比分改写成了2:2。比赛进行过85分钟后,球员们都松了口气,因为现在终于进入了赛前已有布置的“战略时间”。
大家严格执行着教练的战术意图,在情况看似危急的时刻大叫一声倒地。因为是友谊赛,赛福队又是客场作战,他们一见有人倒地,立刻就会客气地将皮球踢出场外,无半句怨言。诡计得逞的柯主教练的弟子们装腔作势地由队友摁压两下腿脚,几分钟后,在没人再注意时,又跑得像兔子一样欢快。
不过,搬起的石头也有砸到自己脚的时候。一次,一名球员依计倒地后,在他近旁的赛福队一位球员见状忙上前帮忙。一阵摁压之后,诈伤的那位发觉自己真的伤了:脚被摁崴!他惊恐地向场边的医护人员呼救,那些家伙由于对主教练的安排知根知底,完全没理会他的惨叫,权当表演的一部分,直到看见他艰难地爬到场地之外,才感觉事情蹊跷,慌忙过去帮忙。
吴震乔晕头转向地看着这一幕“惨剧”,脑中重复冒着一句话:“自做孽不可活。”他庆幸自己的球衣号码数是队内最大的,也许终场前不会轮到他。但也不一定——令人发慌!正在他直冒冷汗的时刻,一个倒地的队友被本意踢出线外去的皮球砸中了面门,鼻血奔涌。场边的医护人员都愕然而立,不知那是真是假,正感叹那小子的演技实在了得时,那位已是休克昏厥,医护们这下才再次慌了手脚,知道这次的事故也不在安排之内,狂奔上去将那位倒霉蛋抬了下来。
吴震乔的心理直被折磨得越来越脆弱,他惊恐不安地熬着剩下的两三分钟,直到裁判吹响终场哨时,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重新合一。但场边球迷们的愤怒差点让他又一次魂飞魄散:看台上的球迷对自己新一届国家队的消极表现感到义愤填膺,“下课”声响彻体育场。宋路在走进球员通道时,想要安慰近前看台上的球迷,请他们稍安勿躁,结果被回报以一顿“矿泉水瓶雨”,并被厉声责问:“到底是哪一队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没倒过时差?”
2:2的比分使出了大洲旅行了一趟的赛福队捧回了一大笔现金,留给柯大主教练的国家队的,只有无边的虚空和无尽的指责。国家队第一次集训一结束,吴震乔就听说“柯主教练”被解聘了。
吴震乔返家后,诺里斯立即就表示了他的后悔之情,“没想到你的国家队之行这么精彩,早知道我就答应了!”
但对吴震乔而言,此趟行程和“精彩”搭不上半点边,虽然本队的两个进球都有他的功劳,虽然他是那场比赛的“本场最佳”,虽然足协的一个官员拉着他的手直赞他“前程远大”。在回家的路上,他把获得的奖杯扔进了垃圾桶。
不过,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他去面对:一是眼睛,二是老柯。他先去了医院,但就在眼睛几乎被医生折腾得肿胀如桃的情况下,也还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最后给他开了两瓶消炎药。吴震乔虽然明知那两瓶消炎药只不过是筋疲力尽的医生的敷衍,但走投无路的他还是如海盗揣着宝藏似地小心翼翼将它们带回了家。
第二件事,他要找到老柯——自己在国家队广告代言人的名单上还没有处在绝对安全的状态。这是一件大事,在俱乐部的类似经历让人教训深刻,痛不欲生!
吴震乔打了电话给老柯,约他见面。对方一听是他,立即爽快答应。二人约在了市郊的一个公园碰面。见到时,彼此发现不约而同地都用头巾蒙着脑袋。
“你答应我们之间的协议了?”老柯迫不及待地问。
吴震乔谨慎地四下张望,小声道:“少跟我提那个协议!你得想办法把我名字从广告单上消掉!”
“我已经不在国家队了。”
“拟那份名单也有你的份!你给他们打个电话!”
“打电话?你疯了!他们因为友谊赛已经对我恨之入骨,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
“那怎么办?”吴震乔急道,“我必须从名单上消失!你一定有办法!”
“我没有。”
“你有!”
“是的,我有!”老柯清咳了一声,“但你得答应我们之间的协议!”
吴震乔气得上去掐他的脖子,但想到即使把对方活埋,对他目前的危险处境也不起半点作用,就松了手,将头巾拉掖严实。
“别忘了,”他决定使出杀手锏,“你隐瞒身份欺骗足协的事!”
老柯丝毫不为所动,“他们确实是一帮白痴,但是还不是彻底的白痴。”
吴震乔一愣,“他们知道了?”
“在他们解雇我的时候。”
吴震乔瞧了一眼四周,看看能不能在无损形象的情况下蹲下大哭。一只乌鸦立在不远的枝头,眨着眼睛望着他。
“我……”他只能说得出这一个字。
老柯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子,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还多。”他从怀中抽出一叠文件,塞给吴震乔,“一签了字,就给我打电话!”说完,把头巾在脖子上又围了一道,鬼鬼祟祟地匆忙离开。
“我的名字怎么办?”吴震乔冲着他的背影喊。
风带来了老柯的回音,“先签字——”
公园里目力所及的范围只剩下吴震乔一人,还有那只仍旧站在枝头望着他的乌鸦。他把头巾拽到地上,蹲下去开始抹泪,为自己没有前途的未来先行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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