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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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梭子一般飞了出去,之前,他还同蚂蝗为那两个死在后山上的男女争个不休,说得桑葚的下面又怪怪得不行。蚂蝗的驾驶技术在朋友中是有名的,他在枇杷城飚车被罚款和打架的事经常发生。桑葚坐他这辆已经有些陈旧的嘉陵摩托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驾车情况与以前也没什么异样,蚂蝗依旧一边吹嘘,一边轻松自如地驾着车。但桑葚眼睛不舒服,心里也梗得不行,便想让蚂蝗将速度慢下来。在他刚将手拍在蚂蝗肩上,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突然感觉身体被前面的空气如吸盘一样给吸住了,身下的摩托车剧烈地顿挫了一下,他和摩托车就轻巧地脱离了,身子倏地射了出去。
桑葚在腾飞的过程中没看见蚂蝗,蚂蝗是飞出去的,还是弹出去的,他不知道。蚂蝗驾驶的摩托车正从坡上冲下去,与迎面而来的另外一辆摩托车撞在一起,前轮如狗啃屎,车后庭却腾空而起,两人像表演杂技一样腾空而起,立即又像一个生手一样毫无防范地重重掉下,迎面而来的那辆摩托车上的人也啪地和他们的车一样倒在地上,摔出去很远。
路两边做活的人先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然后是听到了一声混沌的剧响,像是脑袋叩在地上的声音被扩音器传出去一样,即使不抬头的人都知道出事了。
落过雨,路面上湿漉漉的,泛着蛋白蛋白的光。路是水泥路,且硬且滑。路两侧的杨树枝条上挂着几片黑黑的叶,像一些婴儿用得过久的尿布,风来时随着枝条的摇动,那些尿布就有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天上有了些许的亮色,像一个大病之人痊愈时的那抹笑意。
蚂蝗爬了起来。他不停地在身上头上拍击,捏掐,胳膊和腿反复摆动,终于,他松了口气,他身上除了膝盖和肘部破了一点皮以外,没其他伤处。
桑葚在路边一堆稻草旁卧着,仿佛已经死了过去。
蚂蝗再次动作怪异地做了几个动作,从头到脚细揣一遍,确信自己还是一个健全人时,他才跑到桑葚旁边。
做活的人纷纷围了上来。他们都在说,撞得可真准哦!快看看,人死了没有!
蚂蝗觑觑众人。
有人说,你是开车的?他点点头。有人说,他搭你的车?他又点点头。有人说,你们是朋友?立即有人说,你妈生你来就是说废话的吗?他们不是朋友会让他搭车?有人说,看看那两个人,看是不是死了?看,血!流了很多的血!那两个人都躺在水沟里,一动不动。有人说,嘿嘿,有热闹看了,他们都不动弹了,多半是死定了。有人说,你娘也是缺德的,生你到世上来就是盼望别人去死吗?快把他们拉起来,快点,你妈吃麻糖吃多了,把你胯裆给粘住了吗?秃子,你没长爪子吗?快帮一把,把他们拉上来!
蚂蝗和众人说了一些话,别人问什么,他都点着头,但那样子看起来若不是在夜游,就是被面前景象给吓懵了,那只一点一点的脑袋就像一只快被抛弃的旧皮球,在众人的眼光里弹来弹去。
众人回过神来,目光惊讶地在蚂蝗身上扫着,道:那三个人都看见阎王爷的了,你杂种却连根汗毛都没丢,命硬呢。
蚂蝗缓了口气,猛地将桑葚扛到背上。桑葚的血滴到他脖子里,他抖了一下,感到那东西就像毛毛虫,又痒又粘,很快就钻进了他颈窝里。
那两人怎么办?众人问。
大家都在等有人带个头。
死了吗?有人问。
没,嘴巴里还冒气泡,像在打饱嗝。另外那个人,大家看见了么?快看,他醒过来了,眼睛都睁开了,哟,那眼珠怎么那么凸,吓死先人了。吓死你先人也罢,他们不都是死人了吗?两个人都还活着。快,快把他们拖上来!你们他娘的没长耳朵吗?那小子还活着,快,快把他们都拖上来!加把劲,再加把劲,他在动,他动了,也真是,怎么一个人都没死呢?没稀奇可看了。那就利索点,赶紧将他们弄上来……
蚂蝗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突然,他停下来,问一个年轻人:“医院在哪儿?”
那人叫道:“如果你们的摩托车不出这烂事,十分钟就可以到枇杷人民医院。”
蚂蝗骂道:“老子!附近没医院吗?”
那年轻人道:“人都闭了气的,还送什么医院?”
旁边有人回道:“也是,小兄弟,你看你朋友,即使能送到医院,恐怕血都流光了,还能活么?”
一个妇人说:“我怎么连他脸在哪儿都分不清楚呢?”
众人一阵大笑。有个长着龅牙的男子笑到:“见了你,他还要什么脸啊?”
那年轻人道:“耳朵还在,可他再也听不到人话了。兄弟,他怕是死定了!”
蚂蝗也怕了,觉得众人说的是,如果就这么背了一个死人,这辈子就脱不了霉运了,便将桑葚放下了。就在蚂蝗刚将桑葚的身体放平,还没松一口气,桑葚血肉模糊的嘴就张开了:“蚂蝗,蚂蝗,疼死我了,哎哟!”
蚂蝗惊得大叫一声,那声音即使在他自己听来,都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惶。
那年轻人失望地说:“原来你没见到阎王爷?刚才是装的吧?”
桑葚坐了起来,手放到额头,眉毛皱了起来,那样子好象是阳光太强烈,刺着了他眼睛。但天上只是有点亮光,厚厚的云层就像立即要砸下来似的。
桑葚呻吟起来,蚂蝗却没了主张。
那两个被众人从水沟里拖上来的年青人躺在地上哼唧一阵后,有了力气,便站了起来。众人问了很久,才弄明白一个似乎全身都在疼痛,另一个额头破了,胳膊举不起来了。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桑葚认出了,那个脑袋还流着血的瘦高个是枇杷城里有名的混混,绰号大篷车,因为此人穿在身上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超大号的,将他瘦扁的身子衬托得想一棵剥了皮的老树,而他在走动的样子极似一辆大篷车,“大篷车”的绰号就叫开了。另外一个,则是一个胖子,大篷车的死党,因其脸面宽阔,嘴大腮圆,一副富贵之相,人称男贵妃。
大篷车和男贵妃互相搀着走过来,将桑葚和蚂蝗打量了很久。
桑葚还在呻吟,血一直在流。蚂蝗看见两个人过来,也认出了他们,还和两人打了招呼。大篷车冷着脸不作答,男贵妃眉毛扬了扬,算是对蚂蝗的回答。
蚂蝗有些沉不住气了,而桑葚还一声迭一声地呻吟着,这不仅让他烦躁,而且让他恐惧。他知道大篷车和男贵妃在枇杷城的业绩,他们是那种极具吸血性的,从不亏待自己的人,此刻,他从大篷车冷酷的眼里读到了一点什么。
大篷车终于将僵在嗓子里的话给抖了出来:“蚂蝗,你居然还活着!”
蚂蝗笑了笑:“我还在疼呢。”
大篷车说:“和尚呢?”他把眼光放在突然停止呻吟的桑葚身上,“和尚,和尚,你现在很舒服吧?”
男贵妃笑了起来。
大篷车故意骂道:“你笑他是死人啊?人家和尚可是成红头公鸡了。”
桑葚嘴巴里咕哝一声,然后才清晰起来:“撞车了,撞在一起了,大篷车,我们撞车了!”
大篷车说:“应该是你们撞翻了我们!”
蚂蝗说:“不小心撞在一起的。”
大篷车牙齿里呲出一句话:“我胳膊应该是断了,你们看,”他抬起他左臂,小臂明显骨折,他忍住疼痛,“我胳膊断了,你们只流了一点血,断手臂可不是一件小事。”
桑葚又呻吟起来。
大篷车有些不耐烦起来,疼痛使他的嘴有些歪斜。
蚂蝗看看众人,众人一声不吭。
男贵妃也呻吟起来。他一出声,身上的肌肉都开始颤动,和着他的声音,就像一场全部是用低音和倍低音演奏的交响曲。蚂蝗听出男贵妃的呻吟都是装出来的。
桑葚开始说起胡话来,大篷车吃了一惊:“怎么,脑子给摔坏了?”
男贵妃说:“和尚傻了!”
大篷车朝着几个年青人对男贵妃说:“给他们一点钱,把车弄上来。你再注意一下到城里的车,有熟人的话,就给我叫住!”
桑葚倒了下去,头发被血粘在了一起。
大篷车冷笑道:“和尚叫得好欢!”
桑葚突然不言语了,拿眼盯着大篷车。大篷车见他不叫了,便说:“继续装,继续发疯,老子正在欣赏呐!”
桑葚的眼睛突然变得非常清澈,像一个一直在极力观察,却始终不明白心思的婴儿一样。
大蓬车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桑葚,道:“你他娘的还装可怜,可怜什么呢?老子可是要找你的,知道不,迟早要找你的,你妈遭日死的!”
蚂蝗说:“他快不行了。”
大篷车冷笑着说:“不行了?我看也是,和尚,你他妈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呸,你他娘的可是人精,死人都被戳穿了,装什么可怜?”
蚂蝗吃惊地望着大篷车。大篷车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便狠狠地盯着蚂蝗,蚂蝗受不了大篷车的眼光,便掉开头去。
男贵妃的呻吟开始剧烈起来,大篷车低着头听了一阵,突然回头,对着男贵妃吼着:“杂种,你他妈安静点行不行?想死的话,就让老子一刀捅了你!”
男贵妃并不怕大篷车,他依旧哼哼唧唧着。
大篷车和男贵妃终于等到了一个熟人的车。那人将他们那辆摔出去的摩托车扔到车上,就让两人坐到前排座上去。
车前,大篷车对呻吟着的桑葚和蚂蝗说:“这个帐必须得算!”他被疼痛折磨得有些变形的脸从汽车玻璃后露出来,像一只夸张的面具。
医院里。脑袋受伤的桑葚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医院里的桑葚通常就是在咆哮和死睡中度过的。
“医生,医生,你在哪儿?”桑葚猛地坐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娘养的医生,你们安的是什么心,要弄死我啊?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狗娘养的,是你们把我撞倒的,你们还躲,还装好人,装他娘的什么医生?老子连你男的女的,死的活的,一律,一律弄死!”看见他爹和蚂蝗,狂笑道,“哈,你们是谁?你们是他娘的什么人?哈哈,你们偷了王母娘娘的金钗和马桶,可你们却不长*,呵呵,不长*,不长毛,长了却没眼儿,呵呵,就这样下凡来了?日日日,老子日他娘个王母娘娘个穿肠破肚!杀杀杀,老子杀你娘个片甲不留!我要日,我要杀!杀杀!杀!杀!杀!”
开始,桑葚这么一狂吼使他爹和蚂蝗大骇,忙冲上去将他按住。
医生赶来,说:“让他躺下!”
桑葚看见医生那一身白,更加狂躁不已:“是你!就是你!狗娘养的医生,你们合伙算计我,要杀我,你们要整死我!杀了我,杀呀!二十年后,我和尚又是一条好汉!杀将回来,杀你娘的白鬼白神片甲不留!杀!”
他爹吓着了,想去捂他的嘴:“闭嘴!你怎么骂医生呢?医生在救你啊!”
桑葚一巴掌将他爹的手打开,咆哮道:“救救救救,救你娘的裹脚!医生是你舅舅?”他突然大笑起来,“医生是你舅舅,老子就骂!你是医生舅舅,老子就杀!”
他爹急得在病房里转着圈儿。
蚂蝗赶紧让桑葚躺下,后者便在挣扎中昏迷过去。
后来,他们就习惯了。
一次,桑葚在又一轮狂躁中昏迷过去时,他爹对医生说:“医生,你说,我儿子,
怎么会?你说的,唉,很快就会好起来,可这么久了……”
医生道:“冷静点。这是手术后的反应,很正常,你儿子会好起来的。我是说过这话,两个月呢,之后,肯定会好。”
他爹没了耐心,也没了斯文相,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你这个骗子!”
医生恼怒地喊道:“谁是骗子?”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是骗子?”
一群护士冲进来,将他爹拉开。
医生道:“真是岂有此理!”转身出了病房。一个模样娇小的护士对他爹说:“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看你这么斯文,没想到你还学你儿子胡闹,还对医生动手脚。如果你们都这么闹,病人怎么会好?”
蚂蝗喜欢这小妞,忙上来道:“我叔是刀子嘴,就是那脾气,拜托你对医生多多美言几句,代我叔道个歉。”
过了一阵,医生又到了病房,看见桑葚正在昏睡中,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又出去了。桑葚他爹以为医生会对自己说点什么,可医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医生又出去时,便有些慌乱地对蚂蝗道:“我刚才对他那么凶,他不会趁机报复你桑葚哥吧?”
蚂蝗想了想,说:“叔,恐怕你说得没错!”
蚂蝗这句话使得两人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护士来量体温,换床单,连打点滴,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士的双手,紧张得一脸通红。护士被他们这么盯着,开始还不在意,后来发现其中苗头,便很不客气地说:“你们眼睛是刀子,要砍谁啊?”出去时,还不忘记甩下一句话:“神经!”

两人真是神经质了。桑葚怎么叫骂,他们都能承受,但一俟医生和护士进得病房来,他们就站立着,不敢挪动,也不敢说话。医生也不理睬他们,径直和护士说话。等医生和护士离开,两人才能放松,累得直骂娘。
医院是枇杷城里最好的医院,设施先进,医术也备受地方上人称赞,而且医院的外观也非常时尚,与大城市里的医院相比,也不会差到哪里,更让地方上人,尤其是家境殷实之人称道的就是,这医院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环境幽雅。医院座落在山脚下,山上翠绿逼目,树木野草杂糅,住院部后面劈出的几条小径,经过着意修建,蜿蜒伸入树林,上升到坡上,是病人休息和恢复神气的绝佳之地。在山坡的另一侧,是一条水泥路面的公路,蛇一样盘着,下通市区,上接山峦,切开石头泥土草木,游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桑葚头上的伤已经痊愈,可人却日益狂乱急躁,他经常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猛地坐起来,用拳头凶狠地捶打着床,然后就是一通咆哮。在他神智昏昏时,口中吐出的话仍然是“杀你娘的个片甲不留”或“医生串通起来要整死我”。
他爹把他娘也叫了来,但仍然无济于事。护士已经使出了她们所有的招数,也无法将他狂暴的情绪控制住。
蚂蝗说:“和尚,我是蚂蝗,你还认得我么?”
桑葚一拳挥去:“认得你娘,认得你娘,嘿嘿!”弄得蚂蝗一脸黑。
他爹说:“我是你爹!”
桑葚眼睛鼓凸得溜圆:“我爹?我哪来的什么猪爹狗爹!去去去,爹是猪,我没爹!我要杀猪,我没爹!”
这个小名叫多多的男人一脸愠怒和尴尬,却终究说不出话来,只得将那枯涩酸楚滋味吞下肚去。
他娘过来,抓住他的手:“儿啊,我是你娘!”
桑葚横着眼望着女人:“娘?你是我娘?”一番怪怪的注视之后,他突然大哭,抓住他娘的双手猛地甩来甩去,喊道,“娘啊,啊娘啊,我哪来的娘啊!医生要害死我,那两个死人要杀我,娘怎么不开口说一句话啊?”
一句话惹得女人大哭不止。
但当桑葚目光无意间移动到窗口,他情绪即刻就稳定下去,人也就和散发着药味的棉被连在了一起,那目光就像两件衣服,突然被晾在了窗口。
窗户外面是绿得发黑的山坡,坡度平缓。几乎是每次触及到窗外这片长长的绿,桑葚就安静下去,让病房里的人终于将筋骨松活下来。他也软软地躺下了,身子侧着,或将头偏过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外那块坡地。
蚂蝗困倦极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桑葚爹趁这空隙,到街上去了。只有桑葚娘坐在病床边,守着桑葚。
桑葚长时间地望着窗户外面,阳光下,那片片浓绿闪出耀眼的光来。他娘注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顺着他的眼光往外看去,不大工夫,女人的眼睛就被剧烈的反光刺得流泪。她赶紧将目光收回,用手巾擦拭。这时,她往往就能听到儿喃喃道:“多好看的妞!”
桑葚娘以为儿子又在说胡话了,就不再搭理。
顺着自己的目光,桑葚看见了一座小屋,用木头和树叶搭建的非常精美的小屋,门口,坐着一个娟秀的女子。他努力而迅捷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目光,脸上也开始有了一些活灵和闪光的神采。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女子娇媚的脸,看他那双黑得那么深的眼睛。他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眼睛由于过度的紧张和专心开始凸兀,嘴巴也嗫嚅着。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女子,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年青,随即,他又看到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只细颈圆肚的白色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杨柳。
每天,情形几乎都是这样。
桑葚爹娘和蚂蝗只要一听到他独自在一边说“多好看的妞!”时,就各自做事情去了,这一刻桑葚进入了在他们看来是难得的清闲时刻。
一个月过去,桑葚不再胡言乱语,也不疯狂了,这和医生的预测差不多。医生在对桑葚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后说:“再调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桑葚爹本想对医生说什么,医生脸一直别在一边。
蚂蝗悄悄对桑葚爹说:“你犯什么傻呀?他是医生,医死医活都是他说了算,你着急也没用,说了什么也没用。和尚没问题了,就过去了,叔叔你也别在那儿难为情了。如果那医生被你的眼睛弄糊涂了意思,以为你要送钱送礼,那你可要出血了!”
蚂蝗扔给桑葚一支烟,说:“你爹的存折上怕没几个子儿了。”
桑葚脸色不好看。
他娘将大包小包的衣服杂物收拾之后,就先回去了。
蚂蝗看出了桑葚根本就没听他们说话。
桑葚望着手中的烟,一缕蓝色的烟雾向他脸嘴和耳朵飘来,绕过脑勺,向窗户飘去。桑葚的眼睛再次通过窗户,望着山坡。桑葚仿佛听出了桑葚日日说的那句话:“多好看的妞!”便仔细盯着桑葚看,以为他的脑子大概只好了八成了,剩下那二成冷不丁地要发个疯。
病房里的病号只剩下桑葚一人了。
桑葚在看外边的景物,他爹说有事出去了,蚂蝗从街上回来,见空空的病房,觉得闷,便到医院门口买了一本杂志来读。
桑葚喃喃道:“多好看的妞!多好看的妞!”
蚂蝗从书中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妞?”
桑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
蚂蝗问:“刚才你说什么?”顿了顿,又道,“你怎么老说一个妞?”
桑葚白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蚂蝗无从察觉的幸福。他说:“我想喝水!”
蚂蝗将水递了过去。
桑葚喝了水,便望着蚂蝗:“我清醒之前……”他顿了一下,想找出适当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意思,“其实,我想我应该是清醒的,可我到底说了什么?”
蚂蝗不想说话,脸埋在书中,支吾了一阵,便不作声了。
桑葚说:“虽然那时我疼得不行,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得跟死了差不多,但有些情况,我好象……偶尔也会记住一些什么,真的,能记住的,可那些究竟是什么呢?好好活着的时候,觉得这世道真是他娘的王八蛋,一天到晚因为还活着而不知道好歹,得到的都是焦虑,烦躁,好象活着就是为了这些操他祖宗的焦虑和烦躁。当然,我觉得我还是很能闹的,闹得我肠子都绞在一起了,可我肚子就从来就没疼过。”
蚂蝗被那本杂志所吸引,只随着桑葚的话,有节奏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应和着。
“我怎么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尸体,摩托车,血,撞车,然后就是死去。人活着,不为别的,就是他娘的,唉,我说不明白,你他娘的蚂蝗也说不明白,哦,说明白了,这人啊,活着就是为了死,为了去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谁把他们杀了?谁让我们遭遇了这场车祸。他娘的,什么事也没有,简单得很。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谁一直在追踪我呢?”
蚂蝗头也不抬地说:“谁追你?怕是鬼撵你哦!”
桑葚说:“我想不起来了,也给你说不清楚,你他娘的懂个屁的女人和死亡。但我好象一直是清醒的,那不是飞出去的吗?不是和山坡下冲上来的大篷车他们撞上么?你以为我没看见就飞出去了?嘿,我虽然被疼得连爹娘都认不出了,可好象,我一直是清醒着的。”
蚂蝗附和着说:“对,你一直是清醒的。”
桑葚道:“不,你是在放屁,想臭我,你以为你巴结我,我就糊涂了?我糊涂了吗?我脑袋里装的是豆渣吗?告诉你,不用你巴结,我一点都不糊涂,你就是想臭我。可是,那些事说不清楚了,我什么人都认不出来了,但我始终是清醒着的,肯定是清醒的。不,不,我不会清醒的,我一直都纳闷,我怎么会清醒呢?只是……我偶尔还是能记起一些事情来,什么事情呢?你肯定听见了我说那个妞,活着的那个,不是死去的那个。”
蚂蝗抬起头来:“死了的那个?是谁?”
桑葚说:“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人也没死,因为她们已经死过了,连一件衣服都被剥去了。我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我疯狂地日着她们,可那是什么样的事情呢?一点都不新鲜,哪个男人都能操,都想日,日穿那些娘们。可我只是偶尔能想起一点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清楚了。”
蚂蝗鼻子里哼了一声。
桑葚说:“我看见了她们,她们,这些狗娘养的女人都以为我死了。说来说去,她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不就是女人么?其实,我也以为我活不回来了,看见她不穿衣服地死去时,从你猪头上飞出去的时候,我就想没什么比这更适合我的结局了,真是他娘的妙啊。那是几是分钟和几秒钟的关系,就是这样,我飞了出去,我操了进去,无底洞啊。就这样,我活了回来,可那时我什么人也想不起,如果能想起的话,那还有戏吗?还有脚本吗?还有意思吗?说实在的,我看不见你,蚂蝗,老子总是想不起别人来,也想不到你。”
蚂蝗嘴一瘪:“你他奶奶的,对谁都不贴心,你记得住谁呀!”
桑葚说:“话别说那么难听,你没眼的就是只明白我一半的意思。你没听明白吗?我偶尔清醒的,清醒得很,可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知道,比谁都明白自己,那时,我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蚂蝗冷笑道:“现在想死还来得及。”
桑葚道:“真是他娘的疼,又冷又热,你尝过被铁锤和钢针猛捶猛扎的滋味吗?我想,我要完蛋了,脑袋就要爆炸了,什么人也不能来救我,连我自己都不行了。要是真的让脑袋炸开了花,也好,也他娘的省事,脑袋没了,我哪儿都不痛了。我不是又看见那个女人了吗?我不是也赤身的吗?啊,扯平了,你知道吗?我们扯平了。我不想活了。”
蚂蝗心里说:“你脑袋都不正常了,还活什么呢?”嘴上却道,“还是活着好啊!”
桑葚说:“你他妈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蚂蝗不语。
桑葚说:“这件事,别人都说是车祸,可这哪儿只是车祸呢?”
蚂蝗突然打断桑葚:“大篷车和男贵妃说了,这帐一定得算!“
桑葚说:“我也听到了,听到了。”
蚂蝗说:“那我们怎么办?”
桑葚说:“怎么办?想马上解决?我看没那么简单。”
蚂蝗说:“你什么意思?”
桑葚不作声了。他重新将目光移向窗外,顺着山坡移动着目光。正如他所期待的,那间小屋又在满坡逼人的翠绿中出现了,像一幕让观众唏嘘的幻境,总在他们百般期许的时候显出真实来,让他们又怅然若失。那个女子仍然坐在门口,拿着那只细颈圆肚的白色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杨柳。
“靓妞,蚂蝗愚笨,他看不到你,也不明白是你让我活下去的,你一定是山上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吧?我操了你,你就认我做你一辈子的男人了,到这儿来等我的吧。妞,靓妞,你怎么还活着呢?”桑葚想。
医生出现了,说:“年轻人,你可以出院了。”
见桑葚好象没听见医生的话似的,蚂蝗用书拍着床沿,道:“和尚,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桑葚不作理会。
医生离开前对蚂蝗说:“他父母来了,你告诉他们,到一楼结帐!”
后来,桑葚走出了病房,沿着那条优美的小径,爬上了山坡,在他看得眼睛都快成玻璃珠子的屋子前站住了。
蚂蝗很快追了上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有几块青石板砌成的神龛,正中是一尊比常人小不到多少的观世音菩萨雕像。底座上歪斜着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
山坡上没一户人家。
桑葚日日看见的美丽女子就是这尊雕像。
这是过往的司机集资建造的、意在保佑自己来往平安的塑像。
桑葚眼里湿了,可蚂蝗却觉得那是愤怒和绝望。他没听见桑葚的声音,也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这坡上来的原因。
在街上,桑葚说:“等发财了,老子去把眼睛换了。”
在蚂蝗听来,这仍旧是胡话,他对桑葚说:“你别着急,病和伤还没完全好,你先调养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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